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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自接密报,他日夜兼程,行马三四日,才于仆仆风尘中,见得家中那满院缟素。
堂内一片凄然,棺椁横陈,其上描有金饰,于天阙泪眼婆娑中,已成一片虚影。
天若跪于棺前,目中含泪,面容之中只是恨恨,一把把撒着纸钱,任其湮灭于焦烟火舌之中。
其身畔跪着一个佳人,天阙未曾见过,细看去,其面容温泽如玉,双眸狭长高挑,美目回转,风日无晖。梁勋一身白衣,身姿轻妙,若柳扶风,清素如金英玉桂,一身孝服之中,仍见清妍。其目中如寒潭秋水,神色凄清,陪于天若身侧,事丧如仪。
而天阙眼中,此刻无心多看梁勋,只是盯着棺木,痴痴走来,势如山崩石裂,重重跪于青砖之上。
天若见此,纵有心自持,亦难掩泪意,复低低哭了起来。
暮色四合,堂内点满白烛,烟气熏燎,于那哀色之中,横生邪魅。
“何时到的?”天阙声音嘶哑,勉强挤出数字。
“你走后三日。”天若冷冽如常,不看天阙,“自陈于府门之前,连是如何回的,都不清楚。”
“都看见了?”天阙亦只盯着烛火,不敢看天若容色。
“你不在府中,我本就懒得走动,是外面闹起来,下人忙来通禀,我才知晓的。”
“怕是物议如沸吧。”天阙苦笑。
“黎民激愤,人心浮动,都是寻常。”
“何以致命?”天阙浅叹一声,三日来风雨兼程,目不交睫,面中自有疲累。
“此毒用的巧,你来回近两旬光景,尸身却少见腐败,想是水银朱砂之类。”
天阙若有若无地点点头,停了许久,才道:“寒轩参选当日,我自接密报,便一刻不怠,星夜兼程,赶了回来。一句都未曾给他交代。”
“撒手人寰不过一瞬,万古长空中,你何时回来,又有什么分别。”天若一时收尽泪意,面生铮铮之色,声如寒铁。
“是我不孝。”
“你若无为,才是真的不孝。”天若一语,仿如一把利刃,直入天阙心头。
“为报此仇,我已暂舍此生最爱,将其送入深宫,孤身筹谋,步履维艰。”天阙泪眼看着天若,“纵是为其来日,我亦无路可退,只可向前。”
天若嘴角幽微一抹笑意,不过与珠泪同逝,化于这白幔熏烛之中。
夜色深沉,二人相对无言,只看满室白烛,明灭凄然。有风穿堂,引珠翠相撞,微生脆响,天阙才见身侧佳人,已面如止水,跪了不知多久。
昏昏烛火之中,更见其玉颜皎白,润如梨花。
“你便是那一位了吧。”天阙问,嘴角一抹倦意。
梁勋婉言道:“妾身梁勋,见过世子。”
“勋儿谦婉和顺,礼数周全,已然随我跪了多日了。”天若面色和缓,看着梁勋,似是面中不再如对天阙般冷若冰霜,而是略有冬阳。
“辛苦你了。”天阙目中微有动容,温然道,“府中可还习惯?”
“都好。”梁勋轻咬贝齿,只吐二字,复又婉身垂首。
天若语带怜意,道:“难为他了,刚入府便一身麻孝,不辞辛苦。”
“劳姐姐费心。”天阙淡淡道,“住在何处?”
“双燕阁。”梁勋答道。
“寒轩指明于此。”天若补上一句,似是别有深意。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是他责我无情。”
三人语意寥落,再无多言,只默默守着一尊棺椁,看着烛火恍惚,素幔重重,于夜色之下,一片朦胧景象。
过了良久,天阙开口,黯然道:“夜深了,你二人举丧多日,亦当让我尽尽孝了。”
“为了等你,至今未曾大殓下葬,本就有违祖制,今夜你陪父王一尽父子恩义,明日便可入土为安。”天若缓缓起身,扶了泩筱,又唤梁勋侍女,“月知,扶侧妃回双燕阁吧。”
梁勋便随天若出了灵堂,暗夜凉风中,唯余天阙一人,直直跪于那白烛之中。
频频相顾,梁勋终是步去,随天若向后山居处慢行。
才出前庭,将上回廊,天若余光中闪过一影,立时变了神色,侧首对梁勋道:“你且先回阁中将息,想起尚有些家事,我方才忘了交代。”
梁勋依言而去,天若缓行几步,行入花木深处,才见思澄平,自一捧桂树后,现出身影。
“父王于宫中,到底历经何事,你可有眉目?”天若冷言问道。
思澄平略施一礼,谦恭道:“宫中耳目只道王爷自入了仪南殿,便再无音讯。”
天若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世事祸福相倚,父王西去,木已成舟,深究无益。只愿此事可激得天阙破釜沉舟,发愤自雄。”
“郡主苦心如此,老臣定当竭诚事主,助你二人功成。”
“二人?”天若横生一缕嗔笑,“到底是你老奸巨猾。”
思澄平并未着恼,只继续道:“若要马到功成,则需未雨绸缪,扫清窒碍。那魏穰闻道……”
“你我早有定夺,我亦信你,必定做得利落。”
正此时,听得花木之外有足音渐至,二人便敛容而观。行至近前,才知乃思澄平之女,其生得玲珑玉秀,绮艳生姿,着一身束身衣袍,一眼便知多年习武,妩媚中多有一丝英气。
“父亲,世子正着人寻你,道有军机大事相商。”
二人闻言,皆是释然,眉间生出一抹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看官春节快乐。阖家幸福。另外今日至初五停更,初六继续~





第10章 初澜
九重宫阙,晨露微寒,十里楼台,落月点明。
天色微蒙,寒轩一身宫装,发上一顶流云惊凤冠,神色如霜,踏那幢幢灯影,入了这玉宇琼楼中。
侵晓风凉,秋虫阵阵,残星欲落。寒轩面色月白,了无波澜。偶有风动襟袖,脑中忽生一念:“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
念头方起,便转为苦笑,此刻并非中宵,何须缠绵思绪,宛转伤心。
虽是心中苦叹,却难免戚戚之怀:斯人终究是为了权欲山河,才将自己送入这似海深宫。晨雾迷离,山色见不分明。看那青霄晨雀,只不知长山阔水中,斯人人在何处,红笺尺素,自当休寄。
破晓前极是昏暗,四下寂静无人,唯前后四名宫人躬身掌灯,一路随行。
忽而一声异响,如投石入水,扰了这一片幽静。方过宇禁阁,远远见三五宫人,将另一宫人挟制其中。彼人似是为人蒙住口鼻,缚住手脚,唯点点残声,一路挣扎向角门行去。
寒轩一见,眉中自生愁云,便自持身份,欲扬声喝住。却不想身前有来者出言,生生将寒轩之语阻于喉中。
“臣下领宫司南掌事青叡,奉命前来接驾。”
迎面乃一个执灯少年,面色容寂,十分稳重,寒轩认得其乃昨日引车架送自己出宫之人,略生亲切之感。可寒轩悬心方才所见,不曾答语,只凝眸探入那夜色之中。
见那边人影愈发不得分明,而耳畔亦隐隐传来角门旋开之声。
“这……”
寒轩还未成句,复为青叡打断。
“大人。”青叡沉声道,“大人甫入内廷,公务繁杂,还是速去拜会老大人吧。”
寒轩心中大骇,不料这重重暗涌,已然漫及周身。便客气道:“多谢挂心。人家避人耳目,自有其道理,不论相识与否,我亦不该兀自拂了他人心意。”
言罢,便冷了面孔,继续前行。青叡亦会意,未有多言,复默然引路。
“大人当真不理?”枝雨心下殚骇,对寒轩耳语道。
寒轩容色如常:“这宫中,不遮掩只需一腔热血,遮掩靠的才是沉年气魄。”复又提声问青叡:“可是延贵妃宫里人?”
“夜里的凶神恶煞,是向来不问来路的。”
青叡微微颔首,寒轩二人亦是噤声。微露袭来,华庭肃穆,山如兽瘠,只将众人行藏深隐,再无波澜。
领宫司设于德池殿西苑。德池殿因是妃嫔旧居,不在中轴之上,亦不居高临下,藏于重重飞甍之后,倒有些柳暗花明之意。
斜光到晓穿朱户,将晨雾略略驱散。寒轩正冠敛容,愈发审慎,不敢稍露神色。
行至院中,见东间窗棂内有点点青灯,飘摇欲灭,便知乃旧领宫之所在。
四名举灯宫人无声而退,青叡欲领寒轩入内,踏上台阶时,不想其幽然一句:“大人才三十九岁而已。”
其中悲意,寒轩了然于胸。曾听溪见讲过,此间之人,青春日久,可保数十年不衰,而一旦白发始生,则时日无多。三十九岁,不过壮年,竟已日薄西山,实是可哀。
入了阁中,只见残烛之下,一双枯手,形如槁木,筋骨毕现。细看其面中,双目深陷,眸光浑浊,满面细纹。最是那一头枯发,教人不堪一顾。
寒轩第一次亲见何为行将就木,心中顿时飞雪,不觉自伤:不知有朝一日,自己可亦是不敢对镜自窥,只得苟延残喘,悄然谢世。
“行了甚久,路上可有枝节?”其语音尚算清晰,只是颓意甚浓。
寒轩闻言,便终止遐思,欠身行礼:“我初入宫禁,多有冒失,来日自会惯的。”
“你有此心便好,到底比我强些。”老者不过轻叹一声,“我一生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终还是要早死。”
寒轩莞尔:“在这宫里,许是激流勇进更益保身。”
“我白发骤生,虽不知是何人为之,定是有人着意令我让贤。来日风云中人,便是你了。”老者停笔,举盏而饮,满室有点点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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