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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延贵妃神色略缓,由绿艳扶将,步下殿阶,淡淡道:“到底是你跟了本宫多年,略略懂事些。”
话音未落,听得一声门响,领宫自殿中出来,面目平淡,难辨其心意,故而院中之人,皆生一层心惊。
领宫目光缓缓移到昀媛身上,谦恭一句:“昀媛娘娘,您请回宫沐浴,准备侍驾吧。”
昀媛登时大惊,一片心凉,额角沁出细汗,而院中旁人,均是投来复杂神色。
延贵妃轻笑一声,袅娜几步,立于昀媛身前,嗔道:“平日你最是庸碌,今日倒教人刮目相看了。”
昀媛只六神无主,即刻跪下道:“娘娘恕罪,嫔妾粗陋微寒,绝不敢有争宠之心,望娘娘明察。嫔妾即刻去回陛下,嫔妾身有风寒,不堪承宠,请陛下移驾别宫。”
延贵妃笑意寥落,转身欲去,再不看昀媛:“风寒而已,本非大事。本宫且命人煎一碗良药,添你今夜喜气吧。”

内院之中,延贵妃怒意尚未遣尽,正殿里,寒轩背上冷汗,亦未曾全消。
对这往来恭贺,寒轩只草草敷衍,心中反复回味今夜之事,不禁暗叹:思澄平之谋,实是险招,稍有差池,则将功亏一篑。自始至终,寒轩举手投足俱是悬心。好在天宫见怜,并未失算。
与宫众纠缠一时,终有人来引寒轩出宫。寒轩便沿来路,向穹汉门而去。
一路看得九重宫阙,玉户珠窗,碧瓦璇题,与月交辉,一片流光溢彩。
行至门前,众人皆要出宫,故院中停有十数马车。一众佳人,同车马随侍,相谈扰攘,一片纷乱嘈杂。此时内宫之人已去,寒轩不欲多留,便亦寻自家车架。
不想于门边一片竹影幽光中,竟得见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孔。
寒轩大喜,却不敢声张,只悄然挪步,极压喜色,低低唤了句:“溪见!”
月色如银,唯几缕疏光,穿枝过叶而来。溪见掩身翠竹之中,虽看不分明,却亦可窥见其面上欢欣。
寒轩谨慎四顾,见无人注意,才浅笑道:“那个熙氏,可是你安排的?”
“何止一个熙氏。”溪见亦有点点得色,“你扶的那个宫人,茂苑殿的玉雕,乃至陛下口中那‘暴戾惨烈之事’,皆是府上一手安排。”
“人都平安送出去了?”寒轩极是机警,不敢流连,为避嫌疑,只侧身对溪见,佯作举目寻自家车马。
“想必已然出京。思澄平用其爱女房中侍婢,最是信得过。”溪见言罢侧身,见竹影微动,自其身后闪出一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眉清目秀,与溪见有几分神似,却不见溪见面中城府,眼中乃一片澄然。
“这孩子是枝雨,我自府上带来,他七岁便入府,养于夫人身边,如今也有□□年,我于宫中藏了他多时,如今你随身带着吧。”溪见轻拍那孩子肩膀,其便怯生生走入灯下。
“多谢,你好自珍重。”寒轩目中凝滞,不过浅叹了一声。
宫灯暖光打于枝雨面上,似他清丽眉目之中,顿生点点甜香。
寒轩会心一笑,便携枝雨,复向人群中去。
此时参选众人已大半离去,寒轩遍寻不见天阙,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立了多时,一内官自门边阁中走来,其自知寒轩身份,便欠身问:“大人可有为难?”
寒轩微窘道:“只是寻不见我家车架。想是府中之人不识规矩,兀自归去了。”
“无妨。臣下便着人送大人归府。”那内官略略抬手,便见远远处,有宫人前去调度。
二人静候之时,寒轩细看此人,其人肤色黢黑,面容周正,观其举止,极是一板一眼,倒显木讷。
想是不耐寒轩眼光,那内官复欠身道:“臣下领宫司南掌事青叡,来日将效力大人手下,还望大人提点指教。”
寒轩温然答道:“我初入宫闱,倒需尔等多多帮衬。”
二人客气间,已有宫人引车架而来,寒轩便与枝雨同入车内,由一侍卫骑马于前。寒轩微微颔首示意,作别青叡,便出宫门,向山下去。
寒轩轻撩车帘,只见那侍从定定行于马上。宫车宽大,车辕又长,马上之人与二人隔了近一丈远。见无甚异样,寒轩小心阖上车门,低声与枝雨攀谈起来。
“今日咱们虽摆了延贵妃一道,只怕树大根深,来日更难应对。”寒轩想起席间修嫔等人,复道,“他一人便如坚城利锐,遑论宫中这许多人。”
“今日殿中确是凶险,但内居月余,小得倒觉得,大人忧思过甚了。”枝雨倒是健谈,絮絮说起宫中事来,“纵览内闱,中宫早亡,陛下未曾立过皇贵妃,源妃虽是盛宠,亦是天不假年,唯延贵妃独大多年,兼之家世显赫,其弟掌九城兵权,实是炙手可热,不容小觑。大人入宫之时,必已见那茂苑殿,比之陛下所居德驰殿,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于其威势之下,陛下多年不曾封妃,连修嫔亦是仰赖奉承,才得上位。嫔位之下,有姬位与媛位若干,并无佼佼者,您无需过虑,兵打一处便好。”
寒轩不禁玩味道:“茂苑殿……长洲茂苑,是吴都美景,如何取了这二字……”
“大内宫室,将随所居之人品衔位号而更名改制,曾听人言,此二字还是当年郡主之母入宫时偶得此号,从前熙氏所居,好似叫燕春堂。”
寒轩心中默默,“燕春”二字,看似俗艳,实有哀喻,枝雨年幼,如何会懂,寒轩便不曾言明,只转而问:“如此恢宏殿宇,怎会叫个堂?”
“她当日不过延嫔,依制当居堂。内禁之中,帝后所居才可称宫,贵妃与妃所居称殿,嫔所居为堂,尚有座小院,余者,姬为阁,媛为轩,不过一室而已。”
寒轩不解道:“若如此,陛下所居,怎是德驰殿?”
“那德驰殿,乃当日源妃所居。源妃去后,陛下感念至深,拳拳难忘,便自宫中主殿曜灼宫搬来此处。”
寒轩闻言默默,人已西去,皇帝竟能悼怀至今,亦是难得。转而一叹,那所谓情深,不过都是外人眼中情深罢了。
沉思之中,寒轩信手支起雕窗,只见山道之外,是那城阙萦虹,上有碧空如洗,圆月高悬。秋风乍来,吹动头上珠玑,做阵阵清音。
枝雨笑盈盈道:“大人这顶头冠真是好看,想必世子花了心思。”
寒轩心中顿起寒意,面色冷寂,浅浅道:“若论头冠,延贵妃那顶,才是极尽工巧,举世无匹。”
枝雨不明就里:“那顶簇蕊裁红冠,乃其晋封贵妃,陛下恩赏,尽典琮司上下之力而成。宫中恩眷,自头冠之上便可见一斑,其芳名雅号,多为陛下所取,细论个中风情,才可知荣宠深浅。”
“‘簇蕊风频坏,裁红雨更新。’若论出处,此号亦非嘉寓。”寒轩忆起方才殿中粉黛罗绮,忽而念及那末席之上,一对秋水明眸,便又问枝雨,“方才你可在殿中?”
“我随贵妃仪仗,守于殿角,未得近前。”
“那嫔妃中,坐于末席,着天水色织锦的乃是何人?”
枝雨思索一刻,道:“嬉醉轩昀媛蓝氏,一向郁郁不得宠,似是入宫多年,却仍居末流,实是庸懦。”
寒轩沉吟片刻,不再评点,看那山路迢迢,知归府尚须时候,便继续漫语道:“既已当选,来日入宫,千头万绪,我只怕要捉襟见肘,倒教人心烦。”
枝雨却笑起来:“真是奇了,做领宫便可独享妙趣,旁人可都羡慕不来,大人倒生愁绪。”
寒轩纳罕:“领宫不过打点琐事,何来妙趣?”
枝雨言笑愈欢,更添一抹羞涩,教寒轩生疑:“旁的自是乏味,然锁钥之事,便是别有意趣了。”
“宫门锁钥不是羽林之职么?”
枝雨不意寒轩不解,脸生几缕绯红,低低道:“是人身上的锁钥。”
见寒轩仍是一头雾水,便愈发低言,赧然道:“为防宫人私下秽乱,宫人入宫当值之时,□□都将戴有铜质枷锁,身着此物,可以便溺,却不能欢好。宫人交班,便于穹汉门旁的宇禁阁中,由领宫看管束放,再入外廷歇息。侍从之中,怕唯有领宫密宫二人,可得无物一身轻。”
寒轩听罢,亦生羞赧。枝雨见了,借机取笑道:“因会遍览宫人私隐,为免处事轻薄,本朝以来,领宫皆是名门千金,大人日后可是有眼福了。”
“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我心术正的很,若非我本职,我何故要去看这些。” 寒轩不觉窘迫,略嗔一句,而心中轻叹:世间最防不慎防者,不过一个“情”字,然这一重枷锁禁住的不过是一个“欲”字,若心中有情,又如何禁得住。
“那是自然了,世子雄姿英发,玉树临风,一个就够看了,大人眼中哪里还看得旁人。”枝雨越说越欢。
寒轩不加制止,任由枝雨玩笑,自己只极目远眺,看那穹汉星河,微云聚散。
车行多时,终是到了府中。寒轩客气几句,又取银钱,遣那侍从回宫。自己便携枝雨推门而入。
寒轩不虞,整座宅邸,亦是遍寻天阙不得。夜入中宵,才见掌玥家丁自耳房而出,便急急问:“世子呢?”
那家丁却满面茫然:“世子今日自送您入宫,便未曾归来。”
寒轩默然,心如凉月,看这秋夜空庭,小楼残星,只孑立不语。
枝雨不解,只怔怔陪于身侧,寒轩默然良久,才幽幽一句:“我有书给府中世子侧妃,你且去安排。”

而天阙一字不留,策马径去,自是因为家中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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