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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皇帝容色沉郁,宫灯熠熠,却也难与夜色相争,一片昏黄下,皇帝其面中唯见苍然。过了须臾,才幽幽道:“论战功帅才,那魏穰逐轻……”
“不可!”熙怡然骤发一语,“臣早有耳闻,其早年驻于锦都,与珵骥王手下爱将思澄平多有往来,若非雎骊祸起,恐已做其乘龙快婿。若其临阵变节,国则殆矣,断不可行险徼幸。”
皇帝略点点头,思虑再三,复道:“朕的幼弟珩骍王,亦曾擐甲执锐,鏖兵于野。”
殿中有人答道:“王爷远在封底,数月前方释兵权,此时起复,易生非心。若与反贼沆瀣一气,成犄角之势,兵取京畿,则如探囊取物。”
皇帝微生焦躁,无奈一语:“则依尔等之见,兵符当予何人?”
众人一时语塞,倒是末席一位小心道:“熙大人忠心赤胆,多年来恪尽职守,功勋卓著,又为陛下内弟,最堪其任。”
此言冒失,殿中之人皆敛气自矜,不敢看皇帝神色。
沉吟片刻,皇帝终是开口:“九城之事,举足轻重,其居轴处中,不可暂易。尔等且看,可还有旁人……”
寒轩心中已有轻重,便不欲再听,转身将退,低声对那值夜宫人道:“陛下恐一时无暇琐事,本座尚有公务,稍后再来复命。”
才转出德驰殿,遇上枝雨,见四下无人,忙道:“快去寻溪见!今日宇禁阁外皆是各家扈从,恐有不便,只教其到那日桥边相会。”
枝雨即去,寒轩便提盏宫灯,踽踽向那幽林万木中行去。
人声渐稀,连击柝之声,亦听不分明。秋寒漫漫,鸣蛩黯逝,唯听点点松涛,伴夜雀偶啼。
听得窸窣之声,心中惊骇,定睛看去,才见溪见亦提一盏小灯,自林间行来。
寒轩急急问:“我先前之言,你可曾进于熙氏?”
“我不过侍奉茶水,尚未得近前。且绿艳近身陪侍,我若冒然行事,恐引人疑忌。”
“此事宜速。”寒轩转而问,“我曾听天阙一言,熙氏那顶簇蕊裁红冠上,有一枚蓝宝,本在其父冠上?”
“我亦曾见过,颇为相似,只是不可断言。”
“无妨。”寒轩更见沉稳,“知会安插于熙府之人,近日便当尽其用。”
寒轩神色微抿,溪见亦颔首,二人则各自散去,掩身那林风淅淅之中。
待得溪见归于茂苑殿,见已鼓打二更,正要奉茶入内,供延贵妃漱口安置。
人尚在珠帘之外,隐隐见有宫人入内,对绿艳低声道:“大人,领宫司来人,道今夜外臣入内,茂苑殿距穹汉门不远,恐生不测,有防务之事,当于掌事大人交待。”
延贵妃斜倚榻上,正闭目养神,只轻起玉手,绿艳便蹑足而去。溪见明白,此乃寒轩有意为之,便独奉茶盏,悄然入了寝殿。
溪见跪于榻边,将茶盏举过头顶,奉于延贵妃身前:“娘娘,时入二更,当梳洗安置了。”
延贵妃才慵然其身,轻起茶盏,淡淡道:“已是二更了。”
溪见怯怯道:“臣下方才取水,见宇禁阁外皆是兵甲,娘娘当留意……”
延贵妃懒懒道:“还不是陛下那个侄子,实是丧心病狂,竟兴兵造反,倒闹得本宫不得安生。”
溪见复低低道:“臣下愚见,此事倒未见尽是流弊。臣下见娘娘母家有人入宫,想是大人亦得传召。若陛下委以重任,将军破敌凯旋,得建功立业,陛下定会更加爱重娘娘,臣下亦可沾光了。”
延贵妃笑而不语,又略抿了口茶,道了句“多嘴”,却不见责怪之意。
方此时,绿艳归来,溪见只默然而退。

此后十数日,皇帝苦于军务,未曾入后宫一步。延贵妃多番求见不得,便亦偃旗息鼓。然军将未定,这前朝后宫,便都有惴惴之意。
寒轩按兵不动,静观全局,梁勋几封来书,都道那边无事,寒轩于禁内便更不曾有何枝节。
因军务繁杂,除于曜灼宫上朝,皇帝都甚少出德驰殿。故寒轩只得领一众宫人,将早膳送入殿中。
那翠屏羽扇前,皇帝愈见憔悴几分,焦眉苦眼,风僝雨僽。寒轩布膳之时,尚支于案上,看一卷急报。
草草看过,皇帝便将手中奏折,狠狠摔入殿中,想是动了真怒。寒轩微愕,复如常道:“陛下保重御体。”
“保重?其都已攻破邯都,将至漩水,朝中却无将可用,教朕如何保重!几个守城之将,屈谷巨瓠,无用至极,大军当前,必是纳降保身,哪可指望其舍身御敌。”
“朝中之人,本就各怀叵测,心之所系,难免荣宠勋绩。陛下当心有决断才是。”寒轩立侍于侧,机警觑着皇帝神色。
“是!”见皇帝眸光一狠,“漩水已入珽骓王封地,便教其阖家入京避祸,再授之虎符,教其上阵迎敌吧。”
寒轩心中一冷,皇家恩义,兄弟阋墙,不过如是。不禁忆及天阙,又是一番心意浮沉。
可无暇多思,寒轩清楚,将帅方定,此时便是良机。故自出殿外,即刻对枝雨道:“且去知会溪见,便是今日了。”
而溪见方得消息,便亦欲伺机而动,时时留意殿中情状。
午膳方过,延贵妃神色倦怠,昏昏欲睡,故遣尽内殿之人。低低唤了几句,见绿艳不在,便含怒自语道:“到底是本宫这茂苑殿不好,凡有外臣面圣,总危言耸听,怕本宫出事,只教绿艳日日去领宫司作耗,不得侍奉本宫。”
溪见躬身立于帘外,听得此语,见四下无人,便稍平心神,入了近前。
“娘娘恕罪,府上有急书到,寻掌事大人不得,见臣下奉茶,将入殿内,便教臣奉上,扰了娘娘清眠。”溪见恭谨跪于身前,只将书函奉上,“想是情急,这信亦汗湿几分,娘娘玉体,还是臣下代为取读吧。”
延贵妃一身织金薄纱寝衣,秀眉微挑,溪见便取信而展,奉于其眼前。延贵妃蹙眉览卷,见其中墨迹,皆微微晕开,好在字迹尚可清辨。
延贵妃读罢,凝眸沉思良久,才喃喃一语:“去领宫司唤绿艳回来,本宫有要事。”
溪见应声而去。独留其一人,于这华堂锦绣中,愁肠暗起。
出茂苑殿,行至领宫司时,正撞见枝雨。趁人不备,溪见将一物放于其手中,便去寻绿艳。而自枝雨见了寒轩,寒轩只定了心神,迎这狂涛将至。

许因战将方定,皇帝心思略有舒展,晚膳进得颇多。寒轩见此,便忙端烛台入内,躬身皇帝案前,浅浅一句:“今日陛下心意畅然,不似往日愁闷,臣下才敢斗胆一句,贵妃日前多番请见,臣下恐扰圣驾,多婉言推辞,如今请陛下降罪。”
皇帝言语轻缓,只道:“你虽初入内廷,但论人情分寸,于其前者,绝不稍有逊色,你无须过虑。”
看寒轩持身端着烛台,皇帝似稍有兴味,便径自吹了最高一盏,“冷落其多日,今日且去看看他吧。”
寒轩心中暗笑,只依序撤了晚膳,通传打点。月上枝头时,便送皇帝入了茂苑殿。
延贵妃自喜不自胜,婉转相迎。待沐浴梳洗,便将伺候皇帝更衣。红烛暖灯,照得帝妃二人,皆是面带红潮。
枕席之上,延贵妃娇慵而卧,揽住皇帝臂膀,巧言道:“臣妾听闻战事缠绵,朝中群议不下,陛下可有对策了?”
皇帝满面疲态,闭目而卧:“你也知道了。”
延贵妃酝酿再三,终是切切一语:“陛下积年伟业,天下一统,朝纲清肃,群臣诚服。贼祸方起,虽不足为惧,却仍需应对,陛下不如稍假兵权,亦是给朝臣一个尽忠的机会。”
皇帝嘴角微动,过了半晌,待得延贵妃略慌了神色,才不紧不慢道:“以你之见,何人可堪此任?”
延贵妃莞尔一笑:“皇上既知臣妾私心,何故反问臣妾。”
皇帝又是沉默多时,终倦然道:“朝堂之事,你还是少费心思。睡吧。”
延贵妃自生怅然,见皇帝烦心倦目,静静卧于身畔,便无可多言,亦挽起青丝,放下帘帷,转身欲睡。
耳畔唯有皇帝呼吸起伏,夜风乍起,款动旌帘,蝉雀时有时无,一时万籁俱寂。
长空埃壒灭,皎皎月华临。良宵静夜,九天晴彻,连那愁潘病沈,亦散去几分。
然宫人尚未及入殿灭灯,却听得扰攘乍起。延贵妃立时惊醒,支身看向殿门处。只见有人跌跌撞撞,撞开重重宫门。
皇帝亦是察觉,却见延贵妃早已其身,撩帘而出,立于御驾之前。
等人到了近前,才见是寒轩。寒轩高声一句“陛下恕罪”,则一把掐住延贵妃玉颈,将起按于墙上。
“放肆!”皇帝大喝一声,然寒轩未曾松手,只将那魂飞魄散的延贵妃,死死扣于掌中。
“陛下息怒!”寒轩面不改色,只复呼道,“来人,护驾。”
便见溪见带着一队宫人,直冲入寝殿之中。
皇帝大愕,目眦欲裂:“磊寒轩,反了你了!”
寒轩见宫众已至,才俯身跪下:“陛下,臣自知犯大不敬之罪,只是为陛下安危计,请旨搜宫,若一无所获,陛下再降罪也不迟。”
延贵妃亦是怒不可遏:“混账,本宫居所,岂是你说搜就搜?”
“陛下,臣下得一线报,熙怡然求权不得,欲用贵妃进言干政。宫人来报,二人鸿书往来,若此事未成,则可倒戈叛主,里应外合,助珵骥王世子入主玉阙,以求功名。”寒轩稽首而拜,投身于地,再不多言。
延贵妃大惊失色:“胡言!兄长何曾作此狂悖非人之语。你砌词诽谤,当有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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