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结束,放了榜,伯九同席香去看,徐亦然并未上榜,席香却很高兴,道:“也好,不为仕途所累。”此话伯九同徐亦然一提,他激动地说:“人生难觅一知己啊!何况是红颜知己!”
伯九道:“只是你落了榜,何以为生呢?”
徐亦然有些莫名:“我家中从商,父亲说考不上,便让我打理家业,我原先也没想到竟过了乡试,只是没过乡试,我便不会来京城,也就不会遇见令妹,啊,这一切都是因了冥冥……”
伯九转身走开。
一月的舟车劳顿,伯九,带了两个陪嫁丫头的席香与徐亦然的仆从抵达苏州。
一别三年,苏州还是初见的样子,只是他,再也不是一个少年。
伯九问徐亦然:“这苏州的鲜味轩,可还在?”
徐亦然答:“在的,生意还是颇好。”
伯九点头表示知晓。
伯九与席香寻了客栈住下,徐亦然回家中禀告父母,并请了苏州的媒婆正式提亲。伯九以长辈身份见了徐亦然的双亲,觉得没甚怪脾气;席香也难得乖巧,因为绣工好,颇得徐亦然母亲的喜爱。伯九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觉得总算没白张罗,心中大石可以放下。
徐府做事十分利索,算完两人生辰八字,便开始置办婚事。席香也不像从前那般野,住在客栈里,捏了针线,一心一意地绣她的嫁衣。徐亦然按照礼俗,不能同席香见面,只好日日叫伯九出来,尽说些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这日,徐亦然忽然提到:“我大婚,应当知会我表兄一声。”
“不知你表兄是……”
“我姑姑嫁给苏州罗府为妾,罗府你可知道?就是那苏州首富。生下我表兄便去了。”
伯九心头划过一个人名。徐亦然继续道:“论读书考取功名啊,还是他们罗家厉害,我表兄如今就在扬州为官……”
伯九一口茶没绷住喷了出来。
他擦擦嘴,正色道:“你表兄可叫罗悬?”
徐亦然奇道:“正是!”
伯九无语以对。
巧了,真巧。大概还真是什么,冥冥之中的缘分。
扬州。
罗悬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来回缓缓踱步。他面前跪了两人,一男一女,俱戴着镣铐,瑟缩不已。
罗悬揉揉眉心:“还不交代么?恩?”
那女的只道:“草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罗悬淡淡看她一眼,挥手招来旁边站着的衙役,吩咐几句,那人退下,不一会儿,推来一炉子,烧得正旺。
罗悬道:“一炷香的功夫。”
长长的烙铁在炉火上渐渐烧得通红,炉内的柴火劈啪作响,时不时爆出火星,那二人盯着炉子,又惊又惧,抖得越发如秋风中的落叶。
“时辰到了,大人。”衙役道。
“用吧。”
“是。”
那男的突然大叫:“大人!大人!草民想起来了!那刘金贵全是这妇人所害!”
女人大怒:“……你!”
“哦?那不妨给你来一下,你想起来的便更多,”罗悬轻笑,转向那妇人,“你找的好姘头。”
妇人垂头静坐半晌:“大人。刘金贵那日回来,是草民在酒里下了药,曹三下手闷死的他,半夜里抬到了城郊的林子里……”
……
罗悬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走出牢房。李小非正垂手等在外头。
“大人辛苦,案件办得如何?”
“可以结了。”
“大人可有用刑?我刚刚听见里头叫了声,挺惨的。”
“这等人,何须用刑?”
“大人,苏州来了封信。”
“不是京城的?”
李小非讪笑:“京城的信,不才来了一个多月么,那人写信,哪有这么勤。”
罗悬笑了一下:“也是。苏州来信做什么?”
“是徐家三公子结亲了,”李小非掏出信,“在这儿呢。”
罗悬展开信纸一读,起初平静,后来突然一愣。
李小非察言观色:“怎么了?”
罗悬收起信纸,道:“无他。回府吧。”
☆、第十二章
席香终于要出嫁了。
因为母家遥远,迎亲的轿子到客栈来接,倒很新奇。席香这日天未亮便起来,由着徐府派来的人梳洗打扮,光焚香沐浴便用足了一个时辰,之后便是绞脸、绾发。席香闭着眼任由摆弄,一会儿是眉,一会儿又扑上胭脂,一层两层三层。再睁眼时,铜镜中的人愣愣的望着她。
徐府丫头笑道:“小姐你长得这么美,难怪少爷一见倾心呢!”
席香微微笑了一下,让丫头们都出去,自己静静坐着,将嘴唇抿了又抿。
伯九推门进来:“她们说好了,我来看看。”仔细端详席香一会儿,笑:“吾妹姿容出众,是那姓徐的小子有福。”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席香道:“九哥在苏州待几日回京?”
“江春楼虽交由四全打理,但我总还不放心。再过三日便走吧。”
“我嫁到这儿来,京城就剩你一人了,九哥,宅子多空啊,当真不为我找个嫂嫂?”
伯九摇头。
席香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问:“是……什么深仇大恨,要你去拼了性命?”
伯九摆手:“今日大喜之日,何必丧气?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倒是你,女戒你记住了吗?”
席香道:“记了记了!”
“容颜易老,人心易变,女子要与夫家长长久久,要贤良淑德!”
席香一扭头:“他敢不要我,他敢收小妾,我卷了嫁妆就跑回京城!”
两人说话间,天已蒙蒙亮。远远地好似听见一声礼炮响,许是迎亲队伍出发了。伯九回自己屋内,换上暗红长袍。云朝婚俗中,新婚夫妇着正红喜袍,双方长辈须着暗红色。伯九比徐亦然还小了一岁,未行过弱冠礼,不能束冠,只能一半束起,一半披下,明明是少年人模样,偏偏穿的是稳重的暗红,颇有点不太对劲。伯九自己暗暗笑了一会儿,却也知道,今日一过,他再无机会穿上红袍。
伯九出了客栈,已有一顶轿子等着。他上了轿,摇摇晃晃中向徐府行去。绕过正门,娇子在偏门停下,伯九下了轿,一个仆人打扮的人迎上来:“阁下可是伯九公子?扬州的罗大人托小的给公子捎一句话。”说完递上一封信。伯九一看,是罗悬常用的宣州纸,拆开,只有寥寥一行字,依旧是熟悉的流畅行书,写着“三年一梦,此梦将醒”。
三年一梦,此梦将醒?
三年……
伯九脑子晕乎乎的,过徐府门槛差点被绊一大跤。
三年是什么意思呢……怎么是一场梦呢……又为何要醒了……
伯九脑袋里像放烟花,觉得答案隐隐绰绰,就在烟花后头,可烟花总也放不完,他就盯着烟花死瞧……
“亲家?亲家!”伯九一回神,徐亦然的父亲在桌子另一头伸过手来拍他,笑眯眯的,“孩子们给你奉茶呢。”
“哦,哦。”伯九连忙接过。他这一愣神可久,竟直接愣到了喜堂内。今日一看徐亦然,文弱的书生气被这喜袍夺人的红色冲去了几分,多了丝神采,倒有两成像罗悬了。
唔。怎么又是罗悬。
伯九又在神游九天,堂内仆人以高声唱起:“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伯九目送席香在丫鬟搀扶下走向洞房,在没人看到的角落,席香忽然转身,掀起盖头一角,冲伯九笑了一下。
伯九知道,这一笑是叫他安心。
接下来便是男人们喝酒。
十年的桂琼,作为新娘娘家人,伯九来者不拒,接下不少敬酒,喝到后头,反而如饮白水。来宾渐渐地醉倒一滩。伯九自己站起来,准备走回客栈,却被人扶住,一看,依旧是传信那人。
“罗大人知道公子今日必醉,嘱咐小的等候,徐老爷安排了客房,公子今日在徐府歇下吧。”
伯九昏昏沉沉,一言不发,进了屋内,也不脱鞋,胡乱扯了被子,倒头就睡。
次日醒来时,正午已过,吓得伯九跳起来,走出房门,随便问了一个徐府家丁,说少爷与少夫人一早就给老爷夫人敬了茶,少夫人还来看过他一次。伯九点点头表示知晓,让那家丁转告少夫人,他临行前再来看望她。自己理了理长袍,出了徐府,回客栈将红袍换成寻常衣服,直奔鲜味轩。
午时已过,鲜味轩内人并不很多,故而伯九一走进大堂,刘胜便看见了他,叫道:“周箴。”
伯九向他一揖,刘胜回礼,问:“老陈呢?”
“三年前北上时,路上染病,去了。”
刘胜不言不语,只叹了口气。
“掌柜的,庞师傅还在否?”
“在的,老地方,你去寻他就是。”
后院无甚变化,只是多栽了一棵柳树。
厨房中的有些人认得伯九,有些人不认得,只有庞有余还在老位子待着,手中不停切菜。
伯九站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埋头的庞有余突然抬头大吼:“站那干什么?过来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