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附和。罗悬叩头谢恩。抬头,正与二哥罗赫,堂堂吏部尚书大人充满深意的目光对上。
罗悬报以一笑。
罗赫与罗悬难得同坐一辆马车回去。
罗赫:“我没想到你竟做到这地步。”
罗悬:“那的确是我真才实学。”
罗赫完全不理他:“也罢,仕途与这关系也不大,不过就是一个连中三元的虚名。”
罗悬得了个外调扬州的官职,正六品,已然不错,扬州毕竟富庶,离家也不算远。
罗赫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有一年祭祖,你说要吃祠堂里的糕点,骂你、哄你,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被你拿去吃了。其实那糕点味道并不好,但你还是吃完了。大抵你想做的事情,旁人拦也拦不住的。父亲那里我会帮着劝。到了扬州,再也比不得罗府逍遥自在,你上头有官,下头有吏,对上对下,皆有学问,只可你自己意会。”
罗悬缓缓点头。
是日。伯九与席香的院子。罗悬赴约。
伯九迎他进来,一指席香,道:“这是小妹席香。”
这一句话,三人俱愣。
席香绞着衣角想这不是露馅了。
罗悬瞥李小非:“小妹?”
李小非眼前好像浮现了纸、毛笔……和《山海经》。
伯九只觉三人反映奇怪,道:“我去做菜。”
罗悬:“我能去看看么?”
伯九:“君子远庖厨。你想看也无妨。”
罗悬笑。这真是一个奴仆出身的人说的话?跟上他进了后院。
因此前院,就剩席香与李小非相看两厌。
李小非:“姑娘家的怎么骗人呢。”
席香:“我又没恶意……再说了!你没发现我没盘着发么?!”
李小非:“……”这,好像真没盘。都怪自己没仔细看就信以为真。
这厢,后院厨房。
罗悬走进去时,伯九正抱了条鱼,放在案板上。罗悬略微靠近那鱼,除了盘里熟的和水里游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砧板上半死不活的。
伯九觉得罗悬脸上就差没写“真新鲜”了。
突然,鱼猛地扑腾了一下,扭了起来。罗悬下意识一抖。
“……”
伯九还是没忍住笑了。他提起菜刀,用刀背把鱼三两下就给拍晕了。
伯九的笑狠狠地晃了罗悬一眼。
“伯九。”
“嗯?”
“今日除了赴宴,也是来辞别的。皇上委派了官职,在扬州,过两日便要启程。”
伯九一下子有些惆怅,道:“扬州?那是富庶之地呢……”
“你可以同我通信的……你可会写字?”
伯九羞涩笑笑:“学过几年的。”
“那便常常通信吧,信送到驿站,我自会去取。伯九,还有一事。”
“你说。”
“……你可有娶亲的打算?”
伯九张了张嘴,显然不知道为什么罗悬问这个,但如实相告:“我总是要等席香出嫁才做打算的,只是现如今,嫁妆都拿不出手呢……何况,也没有女子看得上我。”
唔,没有女子看上你才好呢。罗悬暗自想。
“没别的事了,我帮你打打下手如何?”
“……那这些菜帮我洗一洗吧。”
“呃……这是吃梗的,你择了作甚……”
“泥巴好像没洗干净……”
“唔,这些豆子都是被你戳烂的么……”
……
夜晚,月凉如水。伯九躺在房顶,举起那块椭圆形玉佩,对着月亮细瞧。
写信给他?
快有五年没摸过纸笔了,不晓得字拿不拿得出手呢。
伯九终是决定答应赵晋宜,打发了饭馆和酒庄的差事,去赵国公府上拜师。几个大厨子平时趾高气扬,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晋宜的缘故,教授时带了几分讨好。这倒让伯九想起在苏州的时候,庞有余乃是让他什么杂做什么,却也不耽误他学东西。说到这个,庞有余在他离开苏州之前,塞了一本册子给他,上面乃是一些江南面点的制作。只是来了京城,忙于生计,还不曾仔细看过,更别提尝试。伯九突然有个想法,若真能开酒楼,江南特色面点小食,定然比自己在这赵国公府学来的本地菜肴,更能招人青睐,也更合平头百姓的口味。
伯九答应赵晋宜,首要缘由,并非为了学厨,更不是借他开酒楼,乃是相中了这赵国公位于朝堂之上的人脉。
他犹不能释怀陈叔临死前的最后一眼,和他殷殷的期望托付;他也不能释怀王府中那些仆役形形色色的脸,和在牢狱中痛不欲生的模样。他心里恨,也只能在心里恨。他是为了他们苟活于世的。在他看来,所谓皇家血脉,不过是一个累赘,甚至是一个诅咒。他的名字,甚至他那相似的脸,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他就掏出老陈遗留下的几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把上面提到的人,提到的势力,一一默记。没有想过蚍蜉撼大树,他只想查清这一切,以慰亡灵。
而赵国公,乃是一个绝佳的踏板。
☆、第九章
罗悬去京两月后,伯九收到了他的第一封来信。
漂亮的行书。
“伯九亲启:我已抵达扬州半月有余,此地风土人情与苏州甚为相似,茶点尤为值得一提。扬州百姓生活闲适,比之京城更为自在。我初次为官,知府多有照应。虽说此地生活富足,倒也诉讼不断,都是些市井小民鸡毛蒜皮之事,处理起来却颇为头疼。好官大抵难做……”接着又讲了些案件,叙述一番,“不过半月,竟已讲了这么多,你晓得我平时并非健谈。不知伯九是否安好?在京城奔波,想必不易,务必保重。望速回信。罗雁寻亲笔。”
伯九来回读了两三遍,才收起来,打开木匣子,将罗悬的信垫在玉下头。
是时候练字了。嗯。
一日,赵国公府。
雕花梨木的八仙桌上,坐了赵国公赵长肃,大夫人、二夫人和长子赵魏英。
赵长肃胡子一抖:“那不孝子呢?”
二夫人接过话头:“只怕又留宿哪个小倌馆了吧?”说完一瞟大夫人秦氏。
秦氏仿佛没事人一样,搛起盘中的水晶蒸饺:“老爷,你尝尝这蒸饺,倒有一番风味。”
赵长肃叹口气,吃了一个,难得点头:“唔。”
“乃是府里新来的厨子做的,说是苏州来的。”
正在此时,前院传来一阵喧闹,便见赵晋宜风风火火,踏进厅堂,向父母弯腰弓了弓,又向二夫人和哥哥随性一揖:“我来得倒正巧,在用早膳呢!”
赵长肃冷笑:“昨儿个又是哪里?飘渺阁?还是望海楼?”托这不孝子的福,京城小倌馆,他知晓的一清二楚。
“非也非也,昨天留宿梁府。父亲,我可有一月没去小倌馆了,莫要冤枉!”一扫桌上盘子,径自拎了一个蒸饺,“不错!从前没吃过。”
秦氏对独子很是疼爱,柔声道:“是你介绍那厨子做的。”
赵晋宜一愣。唔,那小家伙,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各位慢用。晋宜先行告退。”
赵晋宜转到后院厨房。赵府的厨房独占了一个小院子,地上晒着香料,竹竿子上挂着干菜,一块土地还开辟了菜圃。赵晋宜虽然为人行事荒唐、放荡不羁,但没什么架子,同下人说话也很平和。下人们见到他,都福了福身。
赵晋宜在一间小屋找到伯九时,他正掀开一个蒸笼的笼盖,扑天的白色水汽弥漫开来,同时腾出一阵袭人的桂花香气。
赵晋宜在这一片桂花香中,有些迷醉了。
水汽散开,伯九才看见赵晋宜正站在门口,端了一盘新鲜出笼的桂花糕出来,道:“见过公子。公子可用过早膳?”
赵晋宜回神:“不曾。”
“那正好。我今晨才采下的桂花,做了点桂花糕出来,公子可以试一试。”
在这赵国公府已半年有余,除了学菜,他也把面点糕类的制作自己学了起来,就着庞有余的册子,试了不少花样。因为赵晋宜吩咐的关系,也没有人指示他干杂活。就连本来最担心的赵晋宜,把他带进府中后,反而许久未见了。若不是知晓赵晋宜是个断袖,他会更轻松些,也会更加感激他。
赵晋宜端详那盘中的桂花糕。一块块方方正正,大概有一半手掌那么长,洁白,掺杂着一些鹅黄的颗粒,正面压出了一朵桂花的形状。咬了一口,不似想象中那么甜腻,却很香。
“其实放凉了会更好吃些。”伯九在一旁说。
赵晋宜三四口吃完:“很不错。我娘最爱吃这些精致的东西,定会奖赏你的。”
伯九淡笑:“我并非为了得赏赐。”
赵晋宜忽然执起伯九的手,让他猝不及防。
“伯九,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意。”
伯九面色骤冷:“那公子也明白,伯九从没有许诺过什么。”
赵晋宜苦笑:“我从未碰过你这样的。”
伯九抽出手:“我只是个厨子。”不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
赵晋宜道:“你可有过意中人?”
伯九举起菜刀道:“大概是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