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永安帝一直神色复杂,沉默不语。
杨临在一旁窃声道:“皇上不必在意这些无知愚民所行之事,他们不过得了那穆王些许好处,竟做出这样可笑的举动来,简直荒谬……”
“住口!”永安帝厉声打断他,“你此番克扣赈银之事,朕还没同你算账,你再敢搬弄口舌,朕要你的脑袋!”
等到诸位官员心惊胆战地告了退,皇帝一人默默在殿中站了良久,才向近前的马良顺嘀咕了一句:“看来我是真的不如他。”
马良顺在御前服侍多年,头一次听皇帝改了自称,他不敢答话,只垂着头站在一旁。
“明日,去穆王府请他归朝,不必遮遮掩掩了,直接拿朕的手谕。”皇帝顿了一顿,“就说朕有国事劳烦,请他赐教。”
永安九年冬,穆王府,墨雪阁。
镂空的花窗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屋内静了片刻,才听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方明,进来吧。”
墨雪阁内的水沉香气已经渐渐散去,想是在香炉内燃尽了,炭盆内的炭火也只剩一点微末火星,不足取暖。屏风后的杨琰只穿着一件亵衣,斜靠在床头,以手掩唇,轻声打着呵欠。
方明怕他受冻,赶忙取了衣袍替他穿上,待整理衣襟时却顿住了动作。只见杨琰微垂的颈项间有几点深红的淤痕,隐约还有一圈牙印,映在那玉白的肌肤上显眼得要命,他脸猛地一红,含混着道:“公子,今日寒气重,披一件腋裘吧。”
杨琰皱了皱眉:“今日又不出门,只在暖阁内小宴,穿那么多做什么?”
方明略一犹豫,又道:“不然,还是换那件云纹织锦的袍子,正衬雪景。”
杨琰愈发莫名:“你平日从不这样多事,究竟怎么了,我身上这件衣服有古怪么?”
“不是衣服有古怪,是公子你……”方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脖子上点了点,“卫大哥怎么这样不小心,让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那件云纹织锦的袍子衣领高些,只怕还能遮一遮。”
杨琰猛然想起此节,慌忙摸向自己的颈间,他着实拿不准那痕迹究竟在何处,只记得昨夜卫长轩滚烫的双唇在他脖颈间来回流连,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吞下去。
眼见他兀自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方明只得重新取了衣袍来给他换上,口中不忘絮叨着道:“从前我还只当这屋子里蚊虫太过厉害,所以公子身上常有些斑斑点点,谁知全是卫大哥做的好事。”
杨琰被他说得更加窘迫,连耳廓都红透了,过了半晌才想起问道:“卫长轩几时出去的?”
“他倒是起得早,辰时不到便出了府,还顺了两壶酒,说是要去西坊看望朋友。”方明一面替他系衣带一面闲闲地抱怨,“堂堂一个大将军,整日在我们府上混吃混喝,他倒是好意思。”
“西坊的朋友?”
“那人姓吴,在西坊开了个茶邸,叫做临风阁,听说他与陈绍小将军家有些渊源,”方明说到这里,又有些感慨,“卫大哥与他相交,大约也存了些缅怀故友的心思吧。”
杨琰仿佛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临风阁。”
这日是王府设冬宴赏雪的日子,这两年每到建安初雪过后,穆王便会邀上几位亲近之人来府中赏雪。宴席设在暖阁内,暖阁通着地龙,地板上又铺了锦毡,客人们皆席地而坐,对坐品茗。座间并无舞乐,只从近处的阁楼上隐约传来幽然箫声,箫声洞然悠远,很有几分风雅。窗外的雪花乱琼碎玉般飘过,从枝头零落着飘到庭院的地上,隔着窗望出去,只觉天地俱白,静谧无边。
就在众人静静听箫赏雪的时候,却听有人低笑:“今日冬宴没了独孤公子,可比去年要清静多了。”众人一怔,都想起去年的事来,就连上座的穆王也微微露出苦笑。
去年冬宴设在后苑雪庭,独孤宏因要与卫长轩比试骑射,两人骑着马将雪庭四周践踏得不成样子。而后又命人在雪庭中架起大锅煮上羊汤,开了好几坛北地的烈酒,把这帮不胜酒力的文人灌了个烂醉,方才收场。好好一场煮酒赏雪的雅宴,生生被这东胡少年折腾成了北地的烧羊大宴,满座腥膻酒气,毫无半点清雅素洁之意。
“阿尔泰如今还在越州放赈,今年冬天怕是回不来了。”杨琰说话间没有半点惋惜之色,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暖阁角落里的小桌旁,温芷与李玉山两人正在枰上对弈,此刻转头笑了一笑:“这次赈灾也亏了他,押运粮草的路上还算平安无事。”
李玉山也笑道:“还记得去年殿下派了许多人出去采办米粮,又大费周折地运到南边,我还觉得奇怪,却不曾料到是为了这次放赈之用。却不知去年冬时,殿下怎就预料到越州今年会有灾荒?”
杨琰笑着摇头:“这件事实在是公孙同的功劳,他去年秋冬时去了南方一趟,说是此地来年必有大旱,只怕要从春时旱至秋末,竟料得分毫不差。”
温芷附和道:“这个公孙同确实有些本事,除了通晓各地江河水势,连旱涝也都能预料得八九不离十,这两年水利之事多亏得有他了。”他叹了口气,“可惜他是船工出身,工部官员大都对他排挤,去年黄河堤坝修筑完没多久,他便被调回了楚中,得了个聊胜于无的闲职。”
杨琰点头道:“让他在家里好好休养,将来我还有事要劳烦他。”
李玉山听出他有委任要职之意,不由问道:“殿下今年称病许久,听说皇上已连番派了人来,甚至以太傅之位请殿下归朝理政,却都被殿下推了?”
“这太傅我可当不起,”杨琰笑着摆手,“再说,我还病着呢。”
暖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人披着一件厚重斗篷,斗篷上挂着零星碎雪,他揭开斗篷的兜帽,微笑着向屋内道:“诸位,别来无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旁侍候的唐安,他快步上前替来人解下斗篷:“韩大人,快请进。”
暖阁内的众人也都慌忙迎了上来,连声问道:“韩大人从越州回来了?这一路可还辛苦?”
韩平与诸位同僚寒暄了几句,而后走上前来,在杨琰面前正坐,稍稍欠首:“殿下。”
杨琰向他点了点头:“韩先生,越州的事都妥了么?”
韩平俯身道:“殿下手令传到越州后,已开仓发放赈粮三十万石,另有饥民鬻子者,皆已赎还。臣离开之时,越州已接连下了几场雨雪,这场大旱算是已经过去了。”他顿了顿,“此番殿下开仓放赈之事,越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甚至为殿下立了庙宇,将殿下奉若神明。”
听到庙宇等字句,杨琰只苦笑了一声,并未说话。
在一旁的刘适同倒点了点头:“这场大旱,朝中多不作为,而殿下却凭一己之力赈济灾民,此举自然甚得民心。”
李玉山摇头道:“殿下之力毕竟比不上举国之力,倘若皇上也像殿下这般仁德爱民,早早调度四方粮仓,此番大旱说不定根本不会有饥民饿死。”
韩平正低头看向他们枰中棋局,听到这话却微微一笑:“玉山此言差矣,倘若殿下是治国之君,还这样放赈,倒是嫌早了些。”
李玉山一怔:“韩先生何出此言,难道此番殿下在越州开仓放粮,有什么不妥?”
韩平摇头:“并无不妥,殿下身为亲王,在朝廷不能兼顾之时赈济百姓,不但博得仁厚之名,又能笼络民心,何乐不为。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是帝王如此,凡有灾荒便立刻发放赈济,天下哪有那么大的粮仓可以如此挥霍?便是有,也断不可这样行事。一旦百姓以为卧在家中便有米粮从天而降,谁会去挖渠引水,谁又会去耕种灾田。稻谷粟米,不过白白养了一帮懒惰虫蠹。只要生了懒惰之心,来年便是风调雨顺,百姓也懒于屯田耕种。长此以往,良田荒芜,年谷不登,又有哪个帝王能够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李玉山呆了片刻,躬身长拜:“是学生肤浅了,请先生教诲。”
他与温芷等人原本都是草芥寒门,无处投身,只能给不入流的官员做做幕僚,而后皆因韩平慧眼识珠,将他们引荐给了杨琰,这才得以出头。故而在韩平面前,他一直以学生自居。
韩平笑了笑:“玉山你见地学识都是不凡,只是初入官场,对这朝堂看得还不够透彻,”他伸手一指,“譬如这棋局,你与兰郁棋力相当,可你未能看穿他的布局,便不免要落入圈套。”
李玉山听出他有垂教之意,忙笑着站起身:“我原先想着这局棋多半是要输了,若是韩先生不弃,可否替学生指点一二。”
韩平也不推辞,走到他的位置上跪坐下来,小桌对面的温芷看见他,不由收起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打起精神道:“韩先生,请。”
第84章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间落有序,白子局面占优,韩平拈了李玉山所执的黑子,略一思索便落入残局。
温芷凝视着他落子的方向,只见这一子所落之处正断向自己的要害,不由一惊。而李玉山在一旁看着,更加惊叹:“韩先生这一步果然不凡,眼界高出我太多。”他轻笑自嘲道,“记得老师曾经说,各人的眼界因其所立之地而有不同,立于山脚,所见之处唯有方寸。立于山腰,视野开阔,可见村庄。而立于山巅,俯身远望,可见天下。若以棋艺来看,我只能算在山脚之人,韩先生却是在山巅上,只能让我等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