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一见他便笑道:“马总管,今日想是又奉了皇命前来?”
马良顺被他扶下了车,勉强笑了一笑:“因是重阳佳节,皇上特意赐下节礼,命我顺道来瞧瞧殿下的身体。”
这些时日,宫中这位马总管没少来王府,方明对他的来意一清二楚,此刻只得干笑了两声:“我家王爷还是老样子,身子不大好,怕是不能见总管了。”
虽已料得是这样的结果,可马良顺还是有些绷不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再三犹豫,还是问道:“不知此番越州大旱的事,殿下可有耳闻?”
“这场大旱闹得人心惶惶,我家王爷在府中也有所风闻。”方明顿了顿,又道,“听说皇上已下旨免去越州一带两年赋税,又要发放赈粮,想必旱灾很快会有所缓和。”
马良顺大叹了口气:“放赈之事还有许多难处没有解决,殿下若在朝中,又何至于如此。”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了过去,“这是越州受灾的卷疏,请方管事交给殿下过目。”
方明稍稍一愣,客套地笑了笑:“我家王爷如今不看这些文书,马总管又何必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呢。”
见他一意推拒,马良顺也别无他法,只得转身上了马车。
两名执金吾很快驾起车离去,其中一个愣愣地问道:“马总管,咱们奉了皇命出来,理应风风光光的,你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身边的同伴狠狠拍了他一下:“这次没见到穆王,马总管回去难以复命,自然心里烦恼,你问什么问。”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一匹青灰色的骏马迎面驰来,策马之人赫然是卫长轩,他身前另拥着个披着锦色大氅的人,那人头脸被遮去大半,驾车的执金吾慌忙中瞥了一眼,却只看见那人雪白的额头。
眼看那匹马直奔着穆王府的方向而去,同伴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咦,那不是卫将军么?”
“不错,是卫将军。”
“可马上另个人是谁?”
执金吾抓了抓头:“这我可没看清,不过,”他有些邪气地笑了起来,“那人好像比花魁云容娘子还白嫩些。”
两人相视一笑,眼看便要戏谑两句,车内的马良顺却伸出手,在他们头顶上挨个敲了一记:“瞎了你们的狗眼,那是穆王殿下!”
“穆王殿下不是病了么?”执金吾捂着头,咕哝着道,“怎么还能出来跑马,跑到这个时候才回府。”
“那边是西山的方向,大约正逢重阳节,所以和卫将军登高去了。”同伴很笃定地点头。
马良顺若有所思地摇头:“看样子,殿下是真的不肯管朝堂中的事了。”他叹了口气,掀开车帘道,“反正回去也是要挨骂,不必忙着驾车,咱们沿街逛逛。”
两名执金吾都是年轻人,喜好热闹,自然没有异议,干脆松了缰绳,沿着大路向颐蘭湖的方向踱去。
“马总管,这次来请穆王归朝的事,你为何这样上心?”其中一人笑着问道,“难不成请了他回去,你能得什么额外的赏赐不成?”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马良顺斥了一声,他望着远处颐蘭湖的湖水,默然摇头,“记得甲子年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我就在那个时候被父母卖到了宫中,身价不过只是一斗米而已,而那斗米也没能让他们活过那次大旱。”
执金吾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了,一个也没有说话。
马良顺也不在意他二人,只自顾自仰头看天:“今年越州大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不知他们是会生生饿死,还是当做乱民被官兵杀死。”
听到这句,两名执金吾微微变色,刚要细问,却听身后的大路上马蹄声复又响起,这次却不是一匹马,而是数十骑左骁卫精兵疾驰而去,最前方的少年肩上扛着一杆大旗,旗上分明是穆王府的标记。
“这是什么?”年轻的执金吾搞不清楚状况,只愣愣看着那一队人马飞驰的背影,而他身边的马良顺却露出吃惊不已的神色,他颤巍巍扶着执金吾的肩膀向前看去,“这……这是穆王发出的手令。”
这是永安九年,穆王告病的这段时日发出的唯一一道手令,而这道手令被送往的地方,正是如今大旱的南方。
第83章
两月后,含宸殿偏殿。
雍王杨临带着仓部郎中陈庆棠匆忙入宫觐见。
龙案后的永安帝抬起眼皮:“陈庆棠,你不是前往越州去了,怎么回来得如此迅速,赈粮发放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赈粮还未送到越州。”陈庆棠跪下道。
“什么?”永安帝一惊,“为何至今还未送到?”
“先前筹措赈粮耽误了时日,却不料旱情已向北延绵,这个月濉河水位也降了下去,不能行船了。”陈庆棠垂头丧气地道,“臣又绕到西边去向西河王、临川王借粮,两位王爷都说库府中余粮所剩不多,只能匀出米粮七千石,可七千石米粮又如何能养活那么些百姓。微臣无法,只得回京请皇上定夺。”
永安帝面色阴郁:“朕如何定夺,难不成朕是神仙,给你们插上双翅,飞到越州去么?”他一拍龙案,“越州如今已有多少饥民饿死?”
“这个……臣这些时日四处奔波,还未曾去当地瞧过,不过此旱从春至秋,只怕幸存者不过半数而已。”陈庆棠硬着头皮说完,再不敢抬头去看上座的皇帝,只蔫蔫地跪在那里。
永安帝默然良久,又问道:“有土寇流民作乱的消息么?”
杨临忙道:“这个还不曾听说,想是有高大人调去的官兵镇着,他们不敢造反。”
皇帝冷冷瞥了他一眼:“雍王,赈粮已耽误了,那么赈银呢,你都尽数发放下去了么?”
杨临脸色微变,很快又道:“臣已将赈银调度至越州,想是分发下去了。”
正在这时,內侍快步入殿,跪下启道:“皇上,越州州牧求见。”
“越州州牧徐文启?”永安帝惊得站起身,“他为何突然上京,难不成越州出了什么乱子不成?快召!”
雍王等人也都有些慌乱,全都屏声静气立到了一旁,却见一个黑而枯瘦的官员快步走入,他满面尘土,很有些狼狈:“臣徐文启叩见皇上,事出紧急,请皇上恕臣衣冠不整之罪。”
皇帝摆手示意他免礼:“你来得正好,朕正想知道,越州一带灾情如何,百姓是否安定?”
“启禀皇上,今年这场大旱着实罕见,臣等措手不及,致使本地灾民流亡大半,野外树皮蓬草都被剥食尽了。后来听说赈粮难以运达,朝中迟迟没有放赈,百姓愈发人心惶惶,又出了几波流寇……”
皇帝微微变色:“流寇?”
徐文启慌忙摇手:“只是一些零散流寇,不成气候的。”
永安帝想了一想,神色转而阴沉:“你方才说,放赈者迟迟未到么?”
徐文启正要点头,却瞥见一旁的雍王正拼命向他使眼色,不由有些结巴:“这……这个……”
永安帝看他这样,哪里猜不出其中蹊跷,扬手在桌子上一拍:“大胆!”
徐文启身为偏远之地的州牧,极少面圣,本就畏惧,此刻见了皇帝发怒,愈发惊恐,又哆嗦着跪了下去。
永安帝深深吸气,闭了闭眼睛道:“你照实说,越州现今究竟如何了。”
“越州如今旱情有所缓解,百姓还算安稳,流寇也都消声灭迹。臣此次上京,正是为了将此事禀报,请皇上宽心。”徐文启一口气说道。
永安帝却愈发奇怪:“听说越州一年颗粒无收,现又无人放赈,百姓如何安稳?”
“官府虽未能放赈,却有私赈,越州十八个郡县,皆因此得以活路。”
“何人放的私赈,如此大手笔,竟能养活十八个郡县?”
“是……是穆王放的私赈。”徐文启道,“两月前,穆王的手令送到了邻近的陈州、宣州等地,命附近的粮仓开仓放粮。手令上写道,赈粮按月按户发放,一直放到明年春时。消息一出,原本四处逃亡的流民也都纷纷回到了越州。”
“什么?”永安帝吃了一惊。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杨临站了出来,“养活这么多百姓需要多少米粮,连朝廷一时半会都拿不出来,他穆王如何拿得出。再者,这些米粮偏偏就储在越州左近,未免也太过巧合!”
陈庆棠也上前一步:“便是穆王殿下真的拿得出这些赈粮,一时又怎能找到那么多民夫去搬运粮食?”
徐文启似乎料到他们有此一问,摇头道:“两月前越州遍地是饿倒的饥民,只要给他们饭吃,连工钱都不要,哪里怕招不到民夫。”他顿了顿,又道,“说来,我们也不知道为何穆王殿下在周遭有那么些粮仓,听说去年冬时,他买下西河王、临川王封邑内的大半米粮,安置在附近,那时旁人还不解其意,现在看来,他竟像是为这场大旱未雨绸缪。”
“什么未雨绸缪,”杨临愈发不屑,“难道他是未卜先知的仙人,竟能料到今年会有一场大旱不成?”
徐文启苦笑着道:“现今越州百姓确已将穆王殿下当做救苦救难的神仙,这些时日穆王的令旗传到哪里,哪里的百姓便欢呼雀跃。甚至有人凑了银钱,为殿下建筑庙宇,塑了金身。听说庙宇完工那日,当地竟下了一场初雪,附近百姓听说了此事,皆来庙宇跪拜,祈求大旱过去,来年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