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急之下手上失了轻重,把杨琰的手腕握得格格作响,杨琰痛极,却没有挣脱,只苍白着脸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卫长轩,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很多,你想要得到这天下,可你为什么……”卫长轩口气又急又痛,猛然松开他的手,“为什么要做这样歹毒的事!”
杨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很快又平复了面色,低声道:“歹毒么?可这天下不乱,我就终究没有机会。”
“原来你引狼入室,是为了掀起乱世,好借机逼杨解退位,自己登基。杨解资质平庸,论起才能你胜过他百倍,你便是要取而代之,也没什么。”卫长轩说到这,微微磨牙,“可大昭的百姓何辜,大昭的疆土何辜,只因你个人的权谋,就要沦入蛮夷铁蹄之下么?”
杨琰冷然道:“你也说我才能胜过杨解百倍,待我登基,大昭国运只会比现在更加隆盛。至于燕虞,我既有办法驱使他们来,自然有办法将他们赶走,大昭的河山疆土,一寸也不会丢失!你难道不信我?”
卫长轩笑了一声,笑声中却无一点喜悦之意,他冷冷道:“我当然信你。你手中有延图可汗的信物,自然可以请他退兵。便是他食言不肯退,你布在滦关和川阴山的几路大军,前后推进,不消数月便能把燕虞人赶出大昭。”
杨琰见他将自己的布局看得透彻,不由放缓了口气:“那你又在担心什么?”
“穆王殿下,你忘记了一件事。失去的国土,可以再打回来,可死去的子民,你能让他们复生么?”卫长轩神色极苦,微微闭起眼睛,摇头道,“你没有上过战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三年前盘门关沦陷,甘州城被燕虞军屠杀了一夜,被屠杀的平民数以万计,整座城池几乎变成一座空城。依照你的谋划,此番燕虞人南下,入盘门关、云峡关,两路汇集,直攻到距离建安三百里的川阴山。到那时,帝王无措,群臣惶遽,只有手握重兵的你方是大昭的救星。在此之后,只要有人推波助澜,你便可顺理成章取代无用的杨解成为皇帝。可你有没有想过,此刻,一半疆土已沦陷火海。那不是一座城,是千百座城暴露于恶狼爪牙之下,燕虞军一贯烧杀抢掠,等他们攻到川阴山时,已有百万甚至千万的平民死于战火之中,你难道不会顾惜么?”
杨琰深深地吸气,而后缓缓摇头:“我顾不了那么多,卫长轩,我知道这很残忍,可历来政局变动,都会有无辜平民丧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身在皇室之中,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事还少么?我连自己的亲人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是舍弃不了的。”
卫长轩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你已经是穆王了,还不够么,你就这么想当天下之主吗?”
“我当然想!”杨琰斩钉截铁地道,他眼中已然发红,“卫长轩,别人可以不懂我,但你不可以不懂。你明明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在这府里曾经过得那样卑微,像个废人一样。我的哥哥欺负我,作践我,甚至拿你的命威胁我,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当然记得,可是……”
“你知道么,阿妈还没出嫁的时候,就有人预言,说她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因此她被称作东胡的贵女。可这个预言在我出生之后彻底变成了个笑话,我自己是个没用的瞎子,还害得阿妈被别人看不起。就连父王和外公,对我也只是哀悯,更多的却是失望。那些原本寄希望于我的人,也都把我看做无用的弃子。”杨琰说到这,唇角微微翘起,像是要笑,眼中泪水却不自觉滚落,“可我没有放弃自己,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便是为了得到天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人,这是我的路,没有人能够阻拦!”
“好吧,”卫长轩似乎被他话中的锋锐所惊,后退了两步,长声叹息,“既然这样,那我们便各行其路。”
“你要做什么?”杨琰察觉不对,厉声问道。
“我出仕为将,既然得知外族要动兵的消息,自然该集结人马,前往抗敌。”
杨琰低声冷笑:“抗敌?你如今手头可以调动的兵马不到万人,便是加上会宁陈家的部将,也不过区区两万人。你领着两万人去抵挡燕虞二十万铁骑,与送死何异?”
卫长轩并未恼怒,只是道:“此战确实兵力悬殊,几乎没有胜算,不过我身为将帅,应当同士卒们一样,不畏生死。此去若是真的葬身沙场,也是我的命,怨不得旁人。”
他说完,便要离去,却听杨琰喝道:“站住!”
他几步上前,挡在卫长轩面前,脸上已动了怒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是觉得我舍不得你死,所以会为了你放弃这个机会,对么?”
“卫长轩,你不要忘了。我说过,这是我的路,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用力地咬着下唇,缓缓道,“即便是你。”
第86章
卫长轩怔怔看着他,过了良久,才摇头:“我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能够拿来威胁你,更何况,我很清楚你心中的抱负。你要登上那个至高的宝座,让天下人都匍匐在你脚下。这或许是你一生的愿望,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了你。”他说完,有些叹息地道,“我很小的时候,义父就教我说,‘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于天地’。这话,我终生也不敢忘。眼下国难当头,我若不去,必会有愧于心,此后再无颜立足于天下。”
听出他话中去意坚决,杨琰脸色又是一变,他唇瓣咬得发白,几乎要渗出血来:“卫长轩,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不会允许你去。我可以现在就下令,夺去你的官职,把你关起来,直到战局结束。”
卫长轩哑然,他咬着牙无声地笑了:“你当然可以把我关起来,你甚至可以像你父王,还有你外祖对待我父亲那样,把我杀了!”
杨琰愣了愣,猛然暴喝:“你住口!”他额头的青筋剧烈地跳动,胸口起伏得厉害,“原来你一直都记恨此事,你心里恨极了我父王,还有我外祖,是不是?”
卫长轩没有辩白,显然也是情绪激愤,呼吸声十分沉重。
杨琰只觉心头一阵阵发冷,眼泪像是失了控制,无声地涌出,他喃喃道:“你先前说,此事与我无关,你不会因此怨恨我,可你心里分明就是怨我的!我知道,你父亲的死会永远横在你我之间,我们再怎么掩盖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抬起衣袖,用力擦去脸上泪痕,声音极低,“卫长轩,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关你。你要去打仗,要去送死,尽管去。你说得对,我们从此各行其路便是。”
屋里静了静,只听一声轻响,是金铁的物件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杨琰不用问也知道,卫长轩抛下的是那柄古老的匕首。而后卫长轩的脚步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门外,最后只低低说了一句:“也奚,你保重。”
等到脚步声走出墨雪阁之后,杨琰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膝盖一软,瘫坐到了地上。他摸索着捡起那柄匕首,匕首上还有些残留的温度,是卫长轩怀中的温度。记得前一日的午后,他们两个还并肩坐在墨雪阁最高的木阶上,阳光从天窗里洒落下来,映得杨琰肩上一层绒绒的暖意。他用一只手摸索着膝盖上摊开的枯涩古籍,另一只手放在身侧,被卫长轩轻轻握着。卫长轩随手翻看的是阁中藏着的几卷兵书,他看书很快,书页翻得哗啦啦作响,连杨琰也拿不准他究竟看进去没有,他只知道自己已无心去读膝上那本古籍。午后的时光无声地流逝,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卫长轩的掌心是温热的,带着一点薄茧的触感,感觉是那么清晰,可现在又虚无得像是一场梦。
匕首被他紧紧握着,可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杨琰用力捏着匕首,匕首上的寒意像是贯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只能痛苦地喘息。
“舅父。”在外面徘徊了半天的独孤宏终于还是闯了进来,他看着蹲在地上的杨琰,十分奇怪,“舅父你怎么了?卫将军跟你吵架了么,我看他刚刚急匆匆出去,脸色很不好……”
杨琰只是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独孤宏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他俯下身,只见杨琰脸色苍白如纸,身体瑟缩得像是寒风中的一片叶子。他从没有看过这样的舅父,一点也不像平日那样从容不迫,而是单薄又可怜,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舅父……”独孤宏轻轻喊了他一声,从背后慢慢将他抱住了。
少年的体温很高,可杨琰的颤抖却丝毫没有停止,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伸手推开了外甥的胳膊:“阿尔泰,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五月十四,建安,含宸殿。
永安帝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被妃子推醒时他迷迷糊糊正要斥责,却听床帏外内监惊惶的声音传来:“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情,说是燕虞人打进来了!”
“什么?”杨解猛然坐起,一把掀开帷帐,只见内监哭丧着脸,将一卷染血的战报呈了上来。杨解此刻已顾不上嫌弃卷轴的脏污,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急声道:“快,速召群臣,偏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