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默然良久,他的胸口似乎有什么在急剧翻滚,连捏着棋子的手都有些颤抖,可终究,他将那枚棋子向棋枰中重重按了下去:“那便落子吧。”
永安十年,三月初九。
西坊,临风阁。
茶邸主人端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清风过时,树叶随风轻振,绵软地飘进了茶邸。主人手执烟杆,击节而歌:闲庭放歌晚,遥望楚天长,鸿飞杳无信,流水去茫茫。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怀化将军卫长轩,这些时日卫长轩常来茶邸中闲坐,与主人闲聊。这位茶邸主人好像通晓天下之事,言谈又风趣,两人不知不觉便相交甚笃。
此刻卫长轩正低头品着杯中茶汤,他听出主人歌声中隐有悲意,以为他有什么心事。可一眼看去,却见主人的脸上神色平静,正斜斜仰望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卫长轩心生好奇,也向天上看去,只见半空中掠过几点深褐色的影子,很快便盘旋而过。
“吴先生喜欢大雁么?”
吴宁青轻笑着点头:“雁是灵物啊,这些大雁是要北飞了。”他面上浮现出几分感慨之色,“记得年幼时,我曾问父亲,大雁为何迁徙。父亲说大雁畏寒,秋冬便要飞到南方来过冬,春时才回北国去。我更是不解,若是大雁畏寒,何不一直待在南方,岂不是省了跋涉之苦。”
他在手边磕了磕烟袋,又摇头道:“父亲说,大雁的家在北方,它们即使飞到南方过冬,却也终究是要回去的,这便是信义。”
卫长轩似懂非懂地点头。
“说来军中将士跟这大雁又何其相似,”主人吸着烟,微笑道,“无战事时,便闲散在都城休养,可一旦边关开战,他们便又要踏上征程,前往戍守,甚至马革裹尸还,这便是为将者的信义了。”
“这么说来,确实有几分相似。”卫长轩笑了笑,“不过眼下倒还有安稳日子可以过。”
主人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摇头道:“未必见得。”
卫长轩有些疑惑:“难不成又有外族动兵的消息?”
“外族的消息还没有,不过我近日听说了一件事,甚为奇怪。”
“何事?”
“河西与安阳的守军皆被调度,已陆续调离了盘门关与云峡关。”
卫长轩一惊:“他们是受何人调度?”
主人低低苦笑:“卫将军觉得,还有谁能调度得动这两路东胡大军?”
第85章
“吴先生,”卫长轩低头端起茶盅,缓缓道,“你既然只是开个茶邸的商人,为何连边陲调度军队这样绝密的事都能探听得到?”
主人微微一怔,而后只见卫长轩猛然抬起眼睛,目光中锋芒摄人:“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目的?”
主人的脸色变了变,苦笑着叹息道:“卫将军,杀意凛冽啊。”
他笑容虽苦,却很有几分从容之意,并不像是心虚的模样。卫长轩和他对视片刻,默默松开桌下捏紧的手,低声道:“恕我失礼。”
“卫将军的疑惑其实不无道理,我只是区区一介布衣,按理说,是无门打探这些军国大事的。”
卫长轩摇头道:“吴先生与陈大将军是故交,见解又十分高超,想来不止是布衣那么简单,只是这调离戍军的事我们在军中都无半点消息,先生又是从何得知?”
吴宁青又是苦笑:“卫将军别看我现在只是个在市井闲散度日的俗人,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满怀抱负,游走四方。我曾拜入名师门下,那时聪颖好学,跟着老师去了很多地方。我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心里却越来越空,无所依傍。因为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读不懂这天下。”他向自己的杯中斟了茶,却不饮,只是盯着琥珀色的茶汤出神,“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同窗们穷尽一生想改变这个世界,可我分明看出,他们所要建立的世界,与现在并无不同,甚至更加残酷。我终是心灰意冷,与老师告别,回到了建安,开了这间茶邸。我不想再去追逐那些虚妄,在得失中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心。不如坐在这小楼里,饮一盏清茶,看窗外的梧桐,等梧桐的叶子从树梢落到地上,也就是一生了。”
卫长轩听他说话时,莫名觉得悲伤,他迟疑了一会,低声问道:“吴先生的老师是无涯宰相么?”
“正是。”吴宁青缓了缓,“我虽淡泊市井,却与从前的同窗们也有书信往来,此番兵马调动的消息便是他们传信告知的。”
“原来如此,那这消息想必可信。”卫长轩顿了顿,迟疑地想要为此事找些缘由,“不过,若只是寻常军队间轮换戍守,也并不奇怪。”
他仰头想了想,还是问道:“先生知道那些被调走的军队都去往何处了么?”
吴宁青缓缓点头,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徐徐绘图,赫然便是西北的山形地图。
午后,穆王府。
独孤宏一手推开墨雪阁的大门,向屋内大声道:“舅父,我回来了。”
杨琰正坐在宽大的木梯上,用手指摸索一纸信笺,听到他的声音并未显出意料之外的喜悦,只扬了扬眉毛:“越州的事都处理妥了?”
“都按照舅父的手令处理妥了,越州春时连下了几场雨,如今地里禾苗青翠,今年想必是个丰年。”
杨琰低笑:“原先卫长轩笑我说话不离种地,是个老农,现今看来你也是个小农了。”
独孤宏哀叫了一声:“舅父,我这大半年整天在越州乡下的泥地里滚来滚去,早就跟农夫没有两样了。方才进门的时候方管事还问我是谁呢,说是半点都认不出来了。”
杨琰好笑地从木梯上走了下来,伸手去摸外甥的胸膛,这才惊觉那原本年轻强壮的身体消瘦了许多,竟能摸到肋骨嶙嶙。这才敛了笑,安抚般拍了拍他:“让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东西,将养些日子吧。”
独孤宏却没有这么轻易被打发,嘟嘟囔囔地道:“舅父你是看不见,我去了越州这趟,晒得像锅底一样,夜里照镜子简直都找不到自己在哪,还有我胳膊上……”
他攒了一肚子的委屈正要诉苦,却听屋门“咣”地一声被推开,动静极大,惊得他立刻便转过头去,正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由道:“卫将军,你怎么……”
“阿尔泰,”卫长轩与他许久未见,却并没有寒暄,只是道,“你先出去,我有事同你舅父说。”
他声音冰冷而陌生,让独孤宏有些不知所措,他仔细看向卫长轩,却见他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已经沉到了极点。独孤宏莫名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危险,不由想要侧身挡在他和杨琰之间,可杨琰却从背后拨开他,声音低而冷静:“阿尔泰,你先出去。”
等少年惶惑地离去之后,大门又轻轻合上了,屋内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静得怕人,还是杨琰先开了口:“卫长轩?”
卫长轩站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气息跟往日截然不同,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也奚,我有件事问你。”
杨琰轻轻点头:“什么事?”
“河西、安阳两镇大军皆被调离要塞,这件事你知道么?”
杨琰一霎时沉默了下去,他立在窗格后的阴影中,迟迟没有答话。
“看样子,你是知道的。”见他避而不答,卫长轩无声地叹了口气,“除了这两镇之外,关右、平沪也皆有兵马调动,想必都是奉了你的手令吧。”
“东胡军这两年更戍轮换,皆有调动,你从来不问,为何今日忽然问起?”
“因为现今根本不是更戍的时候!”卫长轩上前一步,“再说,这几路大军尽数被调往滦关左近的川阴山。此处距离边陲有千里之遥,哪有东胡戍军跑到这里来的道理?”
杨琰静了静,抬起眼睛:“那你觉得,我调兵是另有什么意图?”
卫长轩紧紧地盯着他,过了良久才摇头:“你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记得前年秋冬,你曾命人大批调运粮草,我怎么也想不到,此举竟是在为来年的饥荒做筹谋。你做事用意深远,便是有事想瞒过我,我也不会知道。”他说完,声音又是一沉,“可这行军的事,我自问还算有些见识。我猜,你如此突然地调度兵马,想必是眼下将有战事需要动用到这几路兵马。”
他说话时,又上前了几步,几乎贴到杨琰面前:“滦关北有洛水,西近川阴,是进入建安的锁钥。在此布兵想是为了应对西北方的外敌,那么,只会是燕虞了。”他说话时,紧紧盯着杨琰的脸,“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燕虞与我军在库伦河立盟不到三年,此刻撕毁盟约未免太过突然。再说,燕虞粮草兵马皆无动静,你为何会知道他们要动兵?”
他说到这,已经沉不住气,口气中的急迫显而易见,杨琰却神色不动,只低声道:“你既然这么问,心里应该猜到答案了吧,为何还要问我?”
卫长轩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你么,是你勾结了燕虞,还撤去边关戍军,好让他们长驱直入,攻入大昭?”他一把抓住杨琰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