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与我并排跪着,他的视线久久望向远处。从我们这个方向,能远远眺望到天明寺一角,耳边似乎隐约传来悠远的钟鸣声,若有似无。
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钟暮鼓无时休。
我们约莫是在未时上山的,至此不过一个时辰,天明寺是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敲钟击鼓的,所以,所谓的钟鸣声不过是脑海里的幻变,皆是虚妄。
大少爷眼神松散迷游离,似乎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山风不时将他高束的长发卷起。
“你知道吗?”连同他的声音都像是从邈远的时空里回荡,“其实这些年,那女人步步为营搞了这么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说我是灾星,我无所谓,将父亲夺走,我也认了。可是,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是我不能原谅,就是——她玷污了天明山这个地方。”
我侧过头去看大少爷,他说话的语气渐渐狠戾,可面容依旧一片淡漠。
我极少从他嘴里听到有关大夫人蒋氏的话,他恐怕也极少将内心深处的想法倾诉,毕竟这对谁来说,都不是易事。
我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热,便将他的手握紧了许多。
大少爷眼里黯淡无光,继续说:“听松娘说,我娘生前很喜欢天明山这个地方,因此经常到天明寺祭拜祈福。嫁人之前,是松娘陪着她来的,嫁了人后,便是父亲时常陪着她来。她嫁给父亲之后,因为身子弱,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心里肯定是着急的——她想要个孩子。于是时常央着父亲陪她来天明寺祈福,祈求上苍开恩能赐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如愿。后来你也知道,她就真的怀了个孩子。可没想到,这个孩子却要了她的命……”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我安慰道:“夫人必定不是这么想的。”
“是啊。”大少爷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她和松娘这般愿意我活着,拼了自己的性命,只为换来我的一线生机。”
拼了命也要另一个人活。我突然有点明白大少爷母亲的心情,可又不是太明白。终归我们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大少爷忽然转过来看我,脸上带着黯然又疲惫的笑意,清清浅浅的,“阿柴,你也同我母亲一样,也愿意我活着?”
明明是笃定的语气,却用疑问的方式来问我。
我一笑算是回应。
大少爷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下去,而是说:“天明山如此钟灵毓秀的的地方,那个女人却年年用为我祈福的名义,不断提醒着父亲我是个克父克母的煞星……她生生将我母亲眷恋的地方变成父亲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噩梦,甚至连祈福……他都不愿意再来。眼下,只怕父亲连忆起我母亲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我始终看着他,认真地说:“怎么会没有?想必老爷当年也是真心疼爱夫人的,若是真心爱过一场,哪会轻易忘记?即便人不在眼前,即便没有勾起相思的旧物,只要这颗心还在胸口跳动着,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的。”
这番话,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是我真真切切的想法。
或许,大少爷自己也明白的。
“况且,”我将声音放轻柔来,“大少爷,你不就是夫人留存于世间的回忆吗?”
大少爷低头苦笑,额前的一绺碎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脸边,让他此时看起来像个失了势的落魄王孙。
他垂着头,轻扬薄唇,几乎是无声地叹息:“无论如何,是我害了娘亲连个清名都不存。”
我忍不住抬手帮他将那绺头发勾到耳后,顺手帮他将衣领的褶皱理顺,柔声说:“不是你害的。不是你害的。我再说一遍——不是你害的。”
大少爷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那副样子比哭还要难看。
“终究还是我害的。连同松娘也是我害死的。人生百年终须一死,可我娘亲、松娘,她们却华年早逝……”沉默一会儿,他又苦涩道:“说不定我真的是煞星转世,让那个道人一语成谶……”
无论他信不信煞星这一说法,他内心深处始终为母亲之死而负罪。江老爷恨他,他又何尝不恨自己呢?
我向来不会安慰人,嘴里也学不来哄人开心的话,此时心里也同他一样不好受,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斯人已逝,多想何益?”
大少爷叹了一口气,说:“谁也不想自己是个克星。”
他转过身来,双手扶住我肩膀,柔声唤我的名字:“阿柴,我怕会连累你。”
山风从漫山遍野各个角落吹来,林间绿叶摆动,哗啦啦地响着。
他这般难得柔弱的样子让我心生爱怜,又觉得有点好笑。“大少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算过命,能长命百岁。”
大少爷长长舒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又重新精神起来,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我,说:“只盼你那位算命大师所言不虚。”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不愿意再说话去驳他。我早就说过,我连自己精准的岁数都说不出来,又哪里来的生辰八字去算命呢?从前,我拿长命百岁这种话来诓大少爷,他是万万不信的,现在年纪渐长,他倒是变得更不谨慎了,连质疑一下都不曾有。
是不是这些年,他那颗坚硬的心有稍稍为我变软一点呢?
第19章 对峙
大少爷仍在他母亲坟前跪着,吩咐我说:“阿柴,你去把香烛纸锭烧了吧。”
我应了一声,跪着挪到身后的竹篮旁,打开盖子,将里面的香烛纸锭一并拿出来。河灯此时还用不上,还是先留在篮子里吧。一边想着,忽然看到角落位置的一盏莲花灯的花瓣与其他的不太一样,再一细看,原来那一片花瓣比其他的多夹了一层纸,所以颜色稍深了一点。
我抬头看了看大少爷,他背对我,抬手将墓碑上的一片枯叶捻起。
我不动声色将那张纸抽了出来,只见上面有字,字迹很淡,用了和纸差不多的颜色写成,不仔细看注意不到。我将纸条匆匆看了一遍,随后塞回河灯里,与纸锭一并烧了。
火光亮起,白烟飞腾,那上面的字迹随着河灯一同灰飞烟灭。
我眼睁睁地看着残骸散尽,然后回望大少爷。
他跪着的背影孤独又悲情,我却思绪纷扰,心内翻江倒海,想说点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天,大少爷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我一看他那模样,估计是已经跪麻了,赶紧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大少爷站起来牵起我的手,拉我往前走,说:“走吧,去把河灯放了。”我连忙弯腰上前,从他另一只手里将竹篮夺过来拎着,亦步亦趋跟着他往不远处的小溪走去。
只走了十来步,便来到溪流岸边。
那条小溪是从山上更高处流下来的,绵延曲折向下,流水清澈见底,缓缓流动。
纵然没有放过河灯,可我还是听说过习俗规矩的,此时心里疑惑,抬头看了看大亮的天,忍不住望向大少爷,问:“大少爷,现在时辰尚早,我们这就要放河灯?”
大少爷站在溪流旁,脸上神情淡漠,朝远处天际一望,说:“那就等等吧。”
眼下不放河灯,又有何事可做?我随即又懊悔自己多嘴,耷拉着脸走到大少爷身旁,又问:“那我们在这里等着?”
大少爷点点头,说:“不然你想去哪里?”
我环顾四周山野,心里也没主意,便直直坐到地上来,伸出一只手去拨小溪的水。溪水出乎意料的冰凉,我抖索一下赶紧收回手来。
大少爷在旁边看了我一会儿,忍不住开口:“很无聊吗?”
我摇摇头,实话实说:“不。”其实是心里有话憋着想问他,只是眼下氛围正好,不是适合的时机,又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不免觉得很是烦躁。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发现你话变少了?”大少爷说着眉头皱了起来,又很快松开。
我抬起头看他,那已经舒展开来的眉头之间,始终有两道深深的痕迹消散不去。
消散不去了……
只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殚精竭虑成这副模样。
我莫名其妙有点泄气,闷声说:“大少爷,你怕变老吗?”
闻言,大少爷的眉头又是一皱,此次却是久久不松开。
他紧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蹲在溪边,望着溪流水波粼粼,虚虚实实的泛着光亮,一下子入了神。我突然无可避免地想起年前在天明寺的那个雪夜,大少爷第一次牵着我的手行走在皑皑雪林中,然后是溪流,再然后是小亭子,接着是绿菡姑娘,紧接着是二少爷江璘……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在我脑海里飞速地掠过一遍,我想喊停,却做不到。我当时明明预料到大少爷要做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来阻止他,可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一切都已经晚了。
任是如何逃避,都避不了这如鲠在喉的一问。还不如手起刀落,早些了断。
我的手正在拨|弄潺潺流过的溪水,问他:“大少爷,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江府?”
大少爷声音沉稳,说:“是不是在罗府受欺负了?还是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