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溜回文园,沿路瞧见大少爷房间没有点灯,想着他应该是睡下了,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间。房门一推,清亮的月光跟着溜进来,竟看见大少爷鬼魅般直挺挺地端坐在茶桌前。
我吓了一跳,惊魂未定,直喘了几口粗气,才反手将门关上,问:“爷,需要掌灯吗?”
大少爷坐着没动,语气很平静:“不必了,就说几句话,你过来坐。”
我说:“好。”
月光被隔绝在门外,屋内昏暗。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摸索着桌边慢慢坐下来。刚坐定,便听到大少爷说:“阿柴,你明天一早便离开江府。”
我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跟我说这个,呆呆问道:“去哪?”我下意识以为他要给我安排什么任务。
“你到罗府去,我会修书一封,你带给我大舅,他会妥善安排你的。”
我才反应过来,忙问他:“出什么事了?”
大少爷沉吟一会儿,我在昏暗朦胧中逡巡他那双幽幽地发亮的眼睛,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我耳边轻轻抚过,似咏似叹:
“父亲对你颇有微词。”
大少爷这话说得隐晦,可也足够我明白了。为何之前江老爷会亲自来文园,而他跟大少爷在房里究竟说了些什么,似乎也不难猜了。大少爷先前不过是借我来扰乱大夫人耳目,可现在江老爷注意到了,大少爷不能逆他父亲的意。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已了然,所以只能接受:“我明白了。”
大少爷依旧坐着没动。
我才意识到,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过了片刻,大少爷又幽幽开口:“我要纳绿菡为妾。”
说不愕然是假,不过我这次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了二少爷?”大少爷让绿菡姑娘进他的门,是为了牵制江璘,如若牵制住江璘,那大夫人的命脉就拿捏在他手里了。
静了良久,大少爷终于“恩”地应了一声。
这样一来,江璘今晚不同寻常的兴奋就说得通了。他恐怕也深知不可能说服他母亲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这般不得已的做法,好歹是能护绿菡姑娘周全。
心思一转,我又问:“老爷能同意?”
“他不得不同意。”大少爷轻笑一下,幽幽望着我说:“我纨绔惯了,先跟父亲要的你,他不同意,发了好大的脾气。再跟他提绿菡,他倒是松口了。呵……况且那女人必定会拼了命说服他的。绿菡已有身孕,那女人巴不得绿菡赶紧生下我的孩儿。”
大少爷尚未娶正妻,倒让青楼出身的妾室先生出孩子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嗓子有点哑,“绿菡姑娘有了身孕?”
大少爷说:“是江璘的。”
我突然间松了一口气,可仍难解胸口沉闷,我问大少爷:“你打算怎么做?”
大少爷沉默一会儿,缓缓说道:“你不必管,走就是了。”
我无奈点头,说:“我明日一早便收拾离开。”其实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来?话到嘴边,又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此刻的自己,不正像书中所写的那些被薄情郎抛弃却仍执迷不悔、苦苦哀求的苦命女子吗?
思及此处,不禁好笑地摇摇头。
大少爷有点疑惑,问道:“你笑什么?”
我连忙摆摆头,说:“没事。”
衣物摆动的窸窣声传来,大少爷徐徐站起身来,于黑暗中俯视着我,“阿柴,我只是让你暂时到罗府去,并不是给你机会逃走。”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回道:“大少爷尚未当家做主,我也未得自由,怎么会逃呢?”
“你明白就好。”大少爷说着往门口走去,我跟在后面送他。
大少爷的手已经按在门框上,此时只需往外轻轻一推便可。然而他站定了,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拢住我,将我置于他怀中。
他衣服上有淡淡的焚香味,铺天盖地覆了过来。我双手僵直地垂着,一动不动,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行为,一时间让我难以适应。我脑子有点乱,像一团浆糊打翻来,还胡乱搅拌着……
可我察觉到自己心底又隐隐欢喜,恍惚觉得似乎摸索到寻求已久的答案。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于是转移话题,问他:“不会有事吧?”
大少爷轻轻抚着我的背,说:“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信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拾好去了罗府。此后许久,都不曾得到关于江府的半点消息。
第18章 祭拜
溽暑刚过,秋凉已起,转眼间到了七月份,我与大少爷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在临近七月半的日子,我才又见着了他。
大少爷派了马车来接我,一路驱驰,直到下车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到了天明山脚下。大少爷坐了另一辆马车来,比我晚了半个时辰。
我站在山脚下等他,见他马车匆匆赶到。先是他撩起车帷,跳下马车,然后一个绿衣女子从马车探出身来。
我迎着大少爷上前几步,顺带看清了马车上的女子——正是绿菡姑娘。她怀着身孕,肚子鼓得圆圆的,可整个人看起来却消瘦憔悴,甚是突兀。绿菡姑娘一转眼便看见了我,颤着声喊了一句:“阿柴……”
她的声音饱含哀怨与柔情,一时间让我愣怔。
绿菡姑娘弯身将座椅下一个竹篮提起,朝我这边递来,说:“阿柴,劳烦你了。”
我视线移到竹篮上去,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又觉得绿菡姑娘有点奇怪,忙抬头去看她。这一看,恍惚觉得她眼里闪着泪花,再想看真点,大少爷却回身将她挡住。我隐约见着大少爷从绿菡姑娘手里接过竹篮,然后转身朝我走来。
于是我的注意力再次被他手中的竹篮吸引过去:里面是些香烛纸锭,还有好几个河灯,都是莲花模样。
一看我就明白,此次是来祭拜的。
这一次上山,只我和大少爷两人,走的是和之前来天明寺祈福时不一样的路。我满腹疑问,可大少爷自下马车便冷着一张脸,我也不敢问。
大少爷走在前头,我稍稍慢他半个身位,手里提着那竹篮。
彼时山中的景色和过年时候大不相同,山中苍翠环绕,绿竹入幽径,一派鸟鸣花香的怡然景象。我在罗府呆了几个月,早就闷坏了,现下得了机会出来一趟,忍不住左看看右瞧瞧,觉得无处不新鲜,倒有几分是来游山玩水的兴致。
大少爷本来走在前面,走了一段路便回头等我,向我伸出了手。
我识趣,收敛起玩闹的心思,由他牵着我走。
进了山来,直觉温度也降了不少,不时有凉风吹过,沁人心鼻,所以两只手掌紧紧交叠在一起也不觉得黏腻,并不像之前那般觉得难受。
这么一想,就觉得人还是真是奇怪,此时之感和彼时之感,千差万别。
几个月不见,大少爷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从后面瞧去,肩背也变得更加宽广了。我直勾勾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生出许多喟叹来。
许是我一直过于安静,大少爷偶尔不放心地回头看我,匆匆扫了一眼后,很快就又转回去继续行路。
先是他开口说话的,问我:“最近过得如何?”还是那把熟悉的声音,又似乎添了些沉郁,显得有点陌生。
我走在后头,微微喘气,回道:“不错。”
大少爷点点头,简单评价说:“那就好。”
不多时,大少爷便带我来到一个山包环绕,层峦叠翠的地方,不远处还有溪流潺潺流过,似乎就是流经天明寺后山的那条。大少爷领着我继续往前走,向前几步,我忽然看见前面地势稍稍上凸的地方,赫然是两座坟茔。
怎么会是两座?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大少爷已经看出我的疑惑来,率先解释道:“一座是松娘的墓;另一座,是我母亲的衣冠冢。我觉得她更愿意葬在此处而非江家祖坟。”
我连忙应了一声表示认同,觉得不够,又重重点了几下头。
大少爷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在坟堆前跪了下来,拉起衣袖把墓碑上的灰尘轻轻擦去。我看见他身体前倾,用头抵住墓碑,低声呢喃。
山风一来,将话语吹细碎,我便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这种时刻是不能打扰他的。我自顾自在松娘坟前跪下,诚心拜了几下,心里头默默跟松娘说了几句话,也算感谢她从前对我的恩德。
我膝盖有旧患,不能久跪,后来就直接起身站在一旁等候大少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少爷突然喊我过去,声音低沉:“阿柴,你也过来拜一拜。”
大少爷要我祭拜他的亲娘,是何用意?一时间,我有点心慌,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在大少爷旁边跪了下来。
大少爷目不斜视,盯着衣冠冢,平静地命令道:“叩三个头吧。”
“好。”我应道,毫不犹豫“当当当”三下响头地拜完。
刚从地上抬起头来,便听得身旁的大少爷柔声说:“母亲,刚才给你行礼的人叫做阿柴,是我身边的人,请您也护佑他平安康健。”话音一落,大少爷弯腰,重重地叩了一个头,我愣了片刻,随即慌慌张张学着也给叩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