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老爷、夫人的管束,大少爷更加自由了,天天带着我往罗府跑。
年前,松娘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大夫当时还说不一定能熬得过这个年,可松娘好不容易还是挺了过来。
入春之后,天气倒是愈发寒冷,一场春雨过后,松娘病情又严重了不少。我心里隐隐明白松娘的日子没有多少了,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躺在床上生命逐渐流逝,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死生不由人。
上天入地求不得,最后也不过束手无策,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松娘渐渐开始陷入昏睡,清醒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了。大少爷顾不得江府这边的事情,跑到罗府亲自照看松娘,衣不解带,竟然就是一连五天。
我站在床前,侧过头,看见蹲坐在一旁的大少爷。
彻夜未眠,他的下巴新长出了青灰色的胡茬子,稀疏分布着,视线再往上,便是乌青一片的眼眶,微微下陷,有点骇人。
也许是因为屋内的暖炉不够柴火了,我觉得有点冷,一时间忍不住弯下腰,伸出手来握了握大少爷靠在床沿上的手。
果然是同样的冰冷。
大少爷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里不见波澜,很快就又转了回去。然后,我感觉到他指尖用力,轻轻回握我。
松娘就是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的,在第六天的清晨。
我看见她睁开眼睛来,眼珠子艰难地动了动,里面是一片浑浊。松娘应该没有看见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因为大少爷在她睁眼的一瞬间就立即松开了。
醒过来的松娘颤巍巍地抬起手,向上够,终于够到大少爷的下颚,动作虽慢,却带有气力。
“去、去休息吧。”松娘嘶哑着声音对大少爷说。
大少爷喉结滑动一下,不出声,只是摇摇头。
松娘看了大少爷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看我,好半会儿才认出我似的。我知道她有话要说,连忙走上前去。
松娘张开嘴,没说出话来。她又转了转眼珠子,看向大少爷,艰难地开口:“大、大少爷,你出去一下,我、我有话跟阿柴说……”
我们都愣住了。
大少爷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松娘,眉头不自觉轻皱起来。
松娘似乎是护持住全身的精魄与大少爷对视,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决心。最终,大少爷熬不过她,拍了拍我肩膀便走了出去。
我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在床前蹲了下来,轻声问她:“松娘,你想说什么?”我有点不敢看松娘的脸,不敢看那上面已经透露出的腐败气息,于是将视线转移到楠木床板上。
“阿柴……”松娘猛地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臂,力气之大,不像是久卧病榻之人,使我很诧异。
我强迫自己与松娘对视,说:“松娘你慢慢说,不着急。”
松娘眼睛闭着,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人也好像精神了一点,“阿柴,大少爷……就劳烦你照顾了。”
我赶紧回道:“我尽力。”
松娘听到了答复,吐出一口气来,又凄然道:“我恐怕,没福气看到大少爷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了,阿柴,等到那一天,你若能,若能亲自到坟前告诉我一声,我,我来世做牛做马,再报你这份恩情……”
我心内五味杂陈,含糊应了一声。
松娘的五根手指更加用力地箍住我,一字一顿地说:“从前,从前,大少爷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那都是,迫不得已,你别怪他、别恨他,更别害他。”
从前那些事?哪些事?
我摇摇头,答应道:“我不怪他,不恨他,更不会害他。”
松娘见我答应得爽快,有点愣怔,犹豫片刻,试探地问:“阿柴,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望着她没说话。
“原谅他……阿柴,你已经答应我了。你要永远记住今天答应过我的话。”松娘喘着气说。
我点点头,说:“我永远记得。”
松娘似乎满意了,松开我的手,喘了几口气,才缓缓道:“你是个好孩子……去——去吧,叫大少爷进来。”
我麻木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末了还听到松娘不放心地嘱咐:“阿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大少爷就等在门外,见我出来,立即就望了过来。我知道他此刻肯定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我实在不想多说,只朝屋里摆摆头示意他入内。大少爷进了屋子,我在门口呆立半会儿,开始往门廊走去。
其实我更愿意在门外等着,即便门外风雪肆虐,也比屋里的沉重阴郁好上许多。
我突然想起我娘亲,并且惊恐地发现我已经想不起她来了。我只记得她长得美,可如何个美法,已经记不得了。我已经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音容笑貌,甚至连她去世时的情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人是多么无情啊。
楼外凄风夹杂雪粒,一下又一下击拍着我的脸。急雪舞回风,山冻不流云。我注视着茫茫尘世,远处皑皑白雪,觉得此刻入骨的冰冷是我活着的唯一证据。
那年开春,暴风雪肆虐的一天,松娘终于熬不住,双眼一闭,过去了。
我站在门外,大少爷在屋里。
一门之隔,我们陪着松娘走完最后一程。
山遥水远,我那时还不知,自己最终能陪大少爷几程。
第17章 信号
大少爷本已少笑,自松娘去后,笑容愈发不见了,两眉之间凝成深深的皱痕。我看着他,经常会想起罗家大舅那张寡淡少欢的脸。
大少爷渐渐踏上同样的路。对此,无论是我抑或是其他人,都无能为力。
松娘下葬的事宜,交由罗家大舅来安排。我不知道大少爷是怎么说服罗家大舅的,然而他做到了——让罗家大舅同意为一个下人操办丧事。
那段日子,大少爷过得很不好。
从前他睡眠就浅,松娘去后,他开始失眠,变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大多数时候,他逼着自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可都无用。我夜夜守在他床前,看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候,他实在熬不住了,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却也屡屡被梦靥缠身。我每每在他梦靥之时狠心摇醒他,然后陪他一起呆坐到天亮。
大少爷嫌我烦了,便打发我回自己房间。
我听话地退到门口候着。彼时春寒料峭,我觉得自己当个小厮也挺不容易的。后来大少爷睡不着,推门出来,看我站在门外,也不说什么,只是回房的时候并没有将房门关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进去。
有时候我守着大少爷,自己困得不行,倒是先睡着了。迷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大少爷的床上,身上整齐盖着棉被,而大少爷则自个儿坐在茶桌旁出神。
再后来,罗家大舅听说大少爷病了,便给他找了大夫来看,开了些安神的药,他服了药后好歹是能够睡两三个时辰了。江老爷不知怎的也听说了大少爷的情况,竟然破天荒来文园看了大少爷两次,吩咐好好养着。
如此两个月过去,大少爷身体才稍好一点,便开始往群芳楼跑,好几次还带上二少爷江璘。当然,这件事还是偷偷进行着,我仍是留在江璘房间里替他做掩护。
一天深夜,二少爷江璘从外面归来,在窗外低声发暗号。我听见声响赶紧从床上爬起,打开窗让他进来。
江璘还低声哼着小曲儿,甫一跳进来,就把一东西抛到我怀里。我接住一看,原来是个玛瑙双鱼扇坠,雕工精致。
江璘第一次从群芳楼回来的时候,为表谢意,曾答应以后给我带回礼物。我没当真。过年时他跟着大夫人去了一趟外祖家,再回江府的时候,真真给我带回一个玉佩来。我当时没敢要,江璘便解释说,是他外祖家一个不相熟的亲戚送他的,他收了下来,再转送给我,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才收了下来。
这些日子我替江璘做掩护,他也几次给我带回一些时兴的小玩意儿。他这般好意,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感谢的话还没说出来,江璘却先走到我身旁,嬉皮笑脸向我道歉:“阿柴,对不起啊。”
我略微一怔,没理解过来。
江璘似是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我常赖着大哥出去耍,害得你在房里守着没法跟去,着实无聊了吧!”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笑说:“这本是奴才应该做的。再说,二少爷你不都给我带礼物回来了吗?还劳你破费了。”
江璘挠挠头,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才不好意思道:“嘿嘿……这,这东西虽说是我选的,可是……”说着又顿了顿,“却都是大哥掏钱买的……你也知道,我,我没私蓄,月钱也没多少……”
我此时正抓着窗柩往外爬,闻言一顿,将扇坠妥当收入怀里,学着江璘笑嘻嘻的模样,抽空回头对他说:“那我还是应该感激二少爷,不管是谁付的钱,反正都算作二少爷送我的。”
江璘听了,咧嘴笑开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夜的江璘快乐得有些不同寻常,刚想问,却见他已经爬上床拉好被子睡了,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