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既得不到爱,也没学会爱人,一颗心从头到尾都是冷的。活了一世,没有什么事情放在心上。从前只想苟且存活下去,眼下已经连活的欲望都没有了。唯一想的——只不过是死都不能死在文园,不能死在江祺身边。
你看,我跟他纠缠一辈子,终究还是受了他影响。
唉。我本想着让他生不如死,让他和他新娶的夫人斗个不停,让他此生不得片刻安宁。可最后想想,只好作罢了,纠缠了大半生,余下的日子,实在是没有必要再斗下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想来我一条贱命,绞尽脑汁,无论如何都斗不赢他。
我嘴上跟林氏说自己要去鲁乡,要去母亲的故乡看看。其实我骗了她,我根本不知道我母亲的故乡在哪里。
等过境的时候,我离开牛车,悄悄改道了。
我重新入了城,去了天明山。
我向天明山山脚的一户猎户租了一间屋子,将我身上所有的钱银都一次性付给他——能住多久是多久了。
我现在住的地方很破旧,屋内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屋顶上瓦片都不齐全,幸亏这些天没下雨,不然倒是可以体验一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屋子虽破,好歹是比那破庙要好上一点,起码没人来打扰,也没人跟我抢地头。
安顿下来后,我去了一趟松娘墓前。
在她弥留之际,她曾经苦苦哀求我,等到大少爷成家立业、儿孙满堂的时候,要把这个消息消息告诉她。我答应了,所以我来了。
回想起那年七月半,我陪着大少爷来天明寺祭拜他母亲和松娘。那天,似乎就是我和他关系决裂的开始。
这次上山祭拜,足足花了我一天的时间,从天微亮到月昏黄。我走得很慢,因为身子已经渐渐撑不住这样的操劳了。
天明山的风景如旧,绿树红花,溪水汤汤,仿佛静默地看着周遭世事迁移,不言不语。
我突然觉得,人间别久不成悲。
在松娘的墓前,我告诉她大少爷接管江家了;告诉她蒋氏死了;告诉她大少爷最终娶了林家小姐,他们马上就要有一个孩子了;我还告诉她,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见她了。
我已时日无多。
自己的身子是何种情况,没人比当事人更清楚。这些日子愈见疲乏,而这疲乏给我的感觉和以往的都不一样。这是一种沉甸甸的疲乏,就像是人沉在水底,脚下还被一个千斤巨石拉着,无力挣扎,甚至如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只有不断向下,不断向下……
我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近日来,脑子里成天成夜地想起往事,乱七八糟的,过往经历过的画面一幕幕在我面前重新上演,我都快要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那天,我又梦见大少爷。
我梦见他来找我了。
他嘴角噙着阳春三月般和煦的笑意,说道:“阿柴,我来了。”
梦中的我还是那样傻傻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说:“来让你认输。”
人都要死了,还要逼我认输吗?
可也奇怪,我都这般认命了,为什么还是不肯认输呢?
我还在疑惑,突然感到手腕被抓了一下,低头一看,却看到大少爷正要将一只银镯套到我手上。
我心里一惊,蓦地抬头瞪大眼睛看他。
大少爷竟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像是看出我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镯子是我拿去给师傅重新打造了,加大了一些。”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巨大的恐惧笼罩而来,让我动弹不得。
我拼命睁大眼睛,倔强地望着他。
大少爷还在轻声地笑。那笑声吧,怎么形容好呢,很凄凉,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他将手轻轻覆到我眉眼间,顺着眉毛,一下一下地描着,“阿柴,我以前就很喜欢你这样看我,你不知道吧,你这般不服气地睥睨着我的样子特别好看。”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这般若有似无地点在我皮肤上,有点酥|痒,想挣开也没力气。罢了。只好任他摆布了。
“阿柴,”大少爷轻声呢喃,“你为什么要回到天明寺来?恩?你告诉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为什么。”大少爷又将我搂紧了些。
我回答不出来,一团气死死哽在胸前,抵住喉咙,舒不出来。
“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我问他。
在梦里,我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一颗心安定下来。临死之前,还有人陪着,这感觉似乎还不错。
他突然将我抱紧,身上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他的脸覆贴着我的脸庞,将我的脸都映湿了。
他在哭。
我莫名有点后悔了。怎么能就我一个人死,任由他在世上悠然度日呢?我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死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堕入轮回重新做人。而他呢,现在确实雨泪滂沱,抱着我,舍不得我。可是,只要日子还是这么过着,他对我的哀念总会有消逝淡灭的一天。届时,恐怕他独自享着妻妾成群之福,儿孙满堂绕膝之欢……
那么,他是不是根本不会再想起我?想到这,简直了,我无法承受。
“我后悔了。”我直接开口说道:“你跟我一起死吧。”
大少爷呵呵轻笑,得意道:“终究是舍不得我吧?”
他的脸跟我紧紧贴着,呼出的气息暖暖地扑在我脸上,“阿柴,我认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扔下你了。你死了,没人跟我斗,活着也没意思。”
他真的这么想?
“你别害怕,稍稍等等我,等将你的后事处理好了,我就来陪你。江家的骨血已经有了延续,我也不必担心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拷问。我们在黄泉路上相会吧。”
是吗?
饶是亲耳听到他这么说,我仍然无法相信。这一生,我都没办法全心全意去信任他。
终究是放心不下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已一只脚踏入深渊,为何还要我惹上尘埃?
我想笑,胸口一动,眼前却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仿佛整个世界凭空消失了。
“江祺!”我急急喊了他一声。
后来我便梦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或许我心里是希望他来找我的。
只是,他会来吗?
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第一次见他并不是在蒋氏屋里,而是在江府大门前,我被领回来的那一天,十二年前。那时,大少爷刚好从江府里面出来,众人拥簇着,神气极了。蒋氏的手下忙带着我退到一旁恭候着。
江府初相见,他犹如姑射真人般迷了我的眼,乾坤皓彩,海月流光,似乎都不及他万分之一。胭脂楼里,我曾见过不少身姿婉约颜色艳丽之人,可跟他一比,竟有云泥之别。
那般高高在上,那般光华照人。
我曾想追赶他,可是无论如何伸手,却都触不可及。我汲汲营营,百般算计,只为将他拉入与我同样的泥泞中,不得。我爱他,不得;想要不爱他,亦是不得。只有在梦中,才可以无所忌讳,直接唤他的名字一声。身份、地位、性别,都不管不顾了。
江祺。不要觉得我可笑。
若你能来陪我,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写到这里,就算完结了。
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