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少爷觉得这还重要吗?”
“你现在是在跟我翻旧账?”
我笑了一下,反问道:“大少爷,你觉得我是在翻旧账?”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给过你机会的,在群芳楼。那一次带你去群芳楼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如果你愿意归顺我效忠我,我是考虑过给你解药的。你原是那个女人派来的人,我不得不防,给你那个机会,已够冒险,可你……”
我帮他将话接下去:“可我不识抬举。”
大少爷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无疑就是我猜对了。
“如果松娘没在水粉汤圆里给我下了解药,现在就没有我阿柴这个人存活于世上了。大少爷,你想过吗?”我定定地望着他,企图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悔意。
然而,自此至终都没有。
“阿柴,别跟我说如果。”大少爷再次开口,声音如同冷浸浸的江水,“在你之前,蒋氏给我送来过数不清的婢女,你知道她们都是什么下场吗?”
我冷笑道:“她们恐怕在九泉之下,唤少爷偿命吧。”
“偿命?”大少爷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直笑得身子都抖动起来,冷声说:“我只怕她们不来索命呢。”
大少爷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我赐了她们棺柩一副,也算是不枉主仆一场吧。像她们,便没有机会在我面前说‘如果’二字,可是——阿柴,你不同,你有这个机会。”
到底我的性命在他眼里是什么呢?难道就像曾经那些婢女,像绿菡,像江璘,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根本什么都不是吗?
这个时候,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只觉得整个人疲惫得提不起一点劲儿。
我慢悠悠说道:“这个机会并不是你给我的,是松娘给我的。大少爷,我膝盖上的伤口至今留着疤痕,恐怕此生都难以消除,当初你给我下的毒,仍然留在我体内,你不是都清楚吗?当|日,你不也准备赐我一副棺柩吗?所以说,我跟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少爷沉默良久,才摇摇头,说:“至少我现在不会要你的命。”
“是吗?”我高兴不起来,“大少爷,你说我与他们不同。其实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我多陪了你一段时光。”
大少爷对我的示好,从来是在他难过脆弱的时候,只因为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他对松娘好,因为松娘如他母亲一般从小陪着他,照顾他长大。他对我比旁人好,因为我陪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他在鬼门关转悠的时候,在松娘离世的时候,那些于他而言最为艰难的日子,都是我陪在他身边……
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再多其他的感情,恐怕是不会有了。所谓情深,不过如此。
大少爷始终没有否认我的话,只沉默地俯视着我。
我不知道他眼里的深沉代表了什么,是怜悯,是冷淡,抑或是厌烦?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是绿菡姑娘?为什么选了我?”
“阿柴,注意你的身份。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有点小聪明,但是要警惕别被小聪明误了自己。”那是那天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铭记于心。
那天祭拜,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地放河灯。
我提着装有河灯的竹篮,颓败地跟在大少爷身后下山,最后无言地将竹篮交还给绿菡姑娘,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一眼。
不知为何,到了后来,我总是回想起那天我们下山时的情景:时近傍晚,山风吹响林木花叶,漫天的火烧云跟着一点一点落下去,等到了山脚,已全然不见,只剩下极远处一点微弱的白光。
我在天明山脚坐上了来时的马车,从此和大少爷分道扬镳。
第21章 手段
从天明寺回来,我便形同被囚禁在罗府。我知道,必定是大少爷向罗府这边下了什么命令,不然,我的活动范围也不会被控制在房里,不得随意踏出房门半步。
我本以为,我不闻不问,就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彻底。
是啊,即便我不愿承认,大少爷也依旧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着他的计划。
到了后来,事情闹得城里众人皆知,想假装听不见都难。从平日里看守我的小厮他们的谈话中,便能听出些蛛丝马迹,再花些钱银,打听消息就更不是难事了。
中元节过去没多久,江府里传出一宗丑闻来:江大少爷新纳的宠妾居然跟江二少爷暗通曲款,并且珠胎暗结。
这事是如何被揭发的?首先是源于江二少爷的一场病。
江二少爷这场病来得有点蹊跷,没有预兆,可以说是突如其来、无缘无故地,江府二少爷便一病不起。江府急了,赶紧请了大夫来看。请来的这位大夫姓刘,在城里很有名。刘大夫一共三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江府便占了二十多年的交情,算来也是老熟人了。刘大夫到了江府,一番望闻问切过后,惊骇地发现江二少爷患了难以启齿的病。
众人看刘大夫支支吾吾,暗自料想到事情不好了。
江夫人蒋氏硬着头皮询问刘大夫。
刘大夫犹豫半天,最后同样硬着头皮说了——江二少爷居然是患了花柳病。
一石激起千层浪,江府里的人都惊呆了。
江二少爷的母亲江大夫人又惊又怒,不肯相信自己洁身自好的儿子居然会患此重疾,直言大夫在骗人。可这刘大夫德高望重,又怎么会骗人呢?
众人再看江二少爷的病症,心里也约莫清楚刘大夫的诊断应该是无误的,只不过嘴上不敢说罢了。
那么问题来了,洁身自好二少爷怎么突然就患了这种病呢?
众人心思百转,还没来得及猜想,江大少爷院里新纳的妾室绿菡便出来认罪了。
那妾室绿菡原是青楼出身的女子,被江府大少爷引为红颜知己,最后力排众议纳了绿菡姑娘为妾。这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在风月场所还传为一桩佳话。谁也没想到,原来江二少爷偷偷出入群芳楼,早已与绿菡姑娘暗通曲款。两人情绵意浓,一来二去,不曾想便珠胎暗结了。
江府大夫人对二少爷一直都严厉得很,想要她同意绿菡姑娘入门无疑是难于登天。眼看着肚子渐大,马上就要瞒不住了,两人居然想出一个办法来,便是以计哄骗江大少爷,让他误以为孩子是他的。这样一来,江大少爷仗着大夫人的宠溺,力排众议,纳了绿菡姑娘进门。
本以为用这招能够顺利瞒天过海,谁能想到这时候绿菡姑娘却患了花柳病毒?这事,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江府后,绿菡又偷偷和江二少爷行了房事,不提防把病毒传了给江二少爷,两人双双染病。
最后,才有了这么一出。
绿菡姑娘声泪俱下地陈述完自己罪孽,话语刚落便撞墙要死,众人吓得赶紧拉住她。
江大夫人咬牙启齿,恨不得手撕了她,可是念及她肚子里的血脉,即便再不甘心也强忍着暂且留她一条性命。
真相一出,众人哗然。
谁能想到人前这般乖巧天真的江二少爷居然心机不纯至此,毫不留情地坑自家大哥呢?可怜江府大少爷平白替人养了便宜老婆便宜孩子,真是吃了好大的亏。
世上偏偏又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江府拼了命想将家丑瞒住,最后却仍是闹得满城皆知,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传言说,事情败露后,江老爷当着江府众人的面,将江二少爷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大少爷给劝住了。也有传言说,江二少爷羞愧难当,暗自寻死了,只留下遗腹子一个。又有人传言,二少爷和那位妾室绿菡已经被大少爷偷偷放走了。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真相迷离。
一连几个月,江府大门紧闭,江老爷连生意都不谈了躲在家里不肯见人。倒是江家大少爷看得开,该出门的时候还是照常出门无误。虽然有人嘲笑他,但也有人同情他,被弟弟这般算计并不是他的错,只能说明他心善纯良,众人也就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我打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几个月后,风波似乎已渐渐平息。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银两,塞到看门的小厮怀里,问他,究竟江二少爷如今病情如何?是死是活?绿菡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有?
他将银两收进怀里,摇摇头,说,这些秘辛我也打听不到。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里,我将他打晕,偷偷跑出罗府。
从前跟在大少爷身边办事的时候,翻墙进出早已轻车熟路了,我没费多少功夫就溜进江府。
我在文园小心翼翼寻了半天,却没找到绿菡姑娘的住处,又担心继续寻下去会惊动大少爷,权衡之下,只好先去江璘那边探探情况。
沿路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踏在回忆的路途中,曾几何时,我往返文园和二少爷房间替他掩护。那时,走的便是脚下这条隐蔽的路。
时隔至今,我突然觉得没脸面再去见江璘一面,连提步都觉得艰难。
然而,最后我还是再次站在江璘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