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江璘跟我差不多的年纪,身材瞅着要比我大上两三岁,可他一脸天真烂漫的神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我还要年幼些。
我笑说:“能为二少爷分忧,是阿柴的福气,二少爷无需跟阿柴客气。”
江璘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压低声音说:“行啊阿柴,过两天我再求大哥带我出去玩,到时候我给你带谢礼回来。”
我嘴上连忙道了谢,也不奢望他真会惦记着给我带回礼物。
也不知道后来江璘有没有求着大少爷带他出去玩,只是临近年关了,大少爷也乖了不少,不再往外面跑,整日呆在府里读书,江璘也没有机会再到群芳楼去。
*
除夕。
大少爷回到主院陪江老爷和大夫人用晚膳。
我和其他下人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安静候着。
江老爷平时不苟言笑,那天喝了酒,情绪也难得高涨。大小姐江蕊和二少爷江璘分坐在江老爷两旁,不时逗着江老爷说话,几次逗得江老爷开怀大笑。大夫人更是笑容可掬,她话不多,只是不停地给江老爷和大少爷添菜。大少爷坐在江璘旁边,安静地吃着饭,表情始终淡淡的,偶尔大夫人问他几句话,他便客客气气地回答。
这一顿团圆饭似乎只有大少爷一人走错了场地,误入别人家门。
晚饭过后,江老爷起身,偕着大夫人准备离开,江璘和江蕊很自然就跟了上去。大少爷也准备起身回文园。江老爷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步子,回头吩咐大少爷,让他稍晚点过来主院一起守岁。
大少爷低下头来,恭恭谨谨答应了。
我跟在大少爷身后,一路走回文园。沿路相隔几丈便挂着一个红彤彤的纸皮灯笼,从里透出幽红的光亮来,更添冷清。乍烁乍晦之间,我看见大少爷的背始终挺得直直的。
进了文园,大少爷却没有往房间走,而是在院子的石凳前坐了下来。
这样的夜里,我无可避免地开始追忆起从前。
初春的时候,大少爷一场大病,文园里又剩下我和他两人,我曾陪着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余晖落霞。
可这个伸手一黑的夜里,严寒侵肌,天上甚至连点点星光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在这样的黑暗中,大少爷究竟在看些什么,又或者说他期望看到些什么。
彼时数九寒冬,气候比不上春天,况且寒石伤体,我本该阻止大少爷的,可劝阻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立在大少爷旁边,感受到他的呼吸,绵长而温厚,似乎在这一刻,我们的哀伤是相通的。
过了好久,大少爷才僵硬地伸伸腿,想要站起来。
我赶紧走上前扶他,入手却是一片冰冷,出乎意料的寒意。
我有点担心他被冻坏了,忙问道:“大少爷,要不要给你烧点热水暖暖身?”
话音未完,刚站起来的大少爷突然一个虚晃,身子便直直向我砸来。他应该是被冻麻了,没站稳,我立即接住他,双手紧紧按在他双膀上。
“爷,你没事儿吧?”
大少爷挣开,稍稍站直身子,淡然道:“没事。”
我小心试探:“我去烧点热水来?”
“不必了。”大少爷说着,突然把手一左一右捂到我脸颊上。突如其来的冰凉让我忍不住一个激灵,大少爷应该是感觉到了,轻声一笑:“这样就行了,帮我捂捂手。”
我一动不动站着,任由他手贴在我脸上。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夜,使得他过于伤感,袒露出和平日里不同的脆弱来。
“阿柴,”大少爷的脸近在咫尺之间,呼吸轻轻喷打着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寻常人是不是都这样取暖的?”
我问:“大少爷听谁说的?”
大少爷双手用力,将我脸上的肉挤成一块,淡淡说:“那日在群芳楼,我看见江璘用他的手给绿菡捂手。”
我想笑,嘴角扯动的瞬间就感觉到他的手贴在我脸上带来的重量,连笑都变艰难,“我也不知道寻常人是不是这样子的,我没见过。”
大少爷没有动,似乎是陷入思考。
“是啊,你也并非寻常人。”大少爷将手收回,拢在袖子里,转身抬头望向天空。
“又过一年了。”大少爷叹道。
我揉了揉脸,转过身来陪他伫立,望向同一片天空,入眼的不过是一片黑暗朦胧,一如我们不明朗的心境。
站了一会儿,我提醒他:“爷,起风了,是时候回主院守夜了。”
大少爷应了一声,“阿柴,厨房里还有做水粉汤圆的面粉吗?”
我一愣,脱口而出:“你晚饭没吃饱?”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大少爷已经往前面走去,抛下来一句话:“食不知味。”
第16章 伤逝
大少爷没让我跟着去主院守夜,而是唤了另一个随从。我留在文园给他做水粉汤圆。
到了半夜,大少爷才从主院回来。
更深露重,他打开房门进来时,顺带卷进了大片风雪。
我在房里等他。水粉汤圆已经煮好了,装进紫砂煲内,端放在桌上。为了能让大少爷随时吃到热乎的,沙煲下还用一个红泥小火炉慢慢煨着,浓白的汤汁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
我见他进来,便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水粉汤圆。
大少爷脱了外袍就大步走到桌前,直接坐了下来,拿起勺子闷头开始吃,一句话也不多说。
等一碗水粉汤圆下肚,大少爷才从桌上抬起头问:“你吃过没?”
他那张刚进门时还素白素白的脸此时被热气蒸得红润润的,仰起头时,连眼睛里都蕴着星芒。
我点点头,绞了一条干净的湿布递给大少爷,说:“你回来之前吃过一点了。再给你盛一碗?”
大少爷接过湿布擦了擦嘴,然后放在桌旁,说:“饱了,收下去吧。”
我应了一声,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往门外走。将将走到门口,大少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我。
我只好将手中的碗筷交给门外守着的下人,自己则往屋里走回去。
大少爷还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等着我在他跟前站定。
“大少爷?”
我等不到他的指示,只好先出声询问。
这么一叫,大少爷才慢条斯理地将手伸进怀里,掏了掏,然后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是一个做工精美的红色锦囊,上面用金线绣着大大一个福字。
还真是好看得紧。
大少爷双眼始终盯着我的脸,语气却是很平淡:“今年的压岁钱,收着吧。”
我还在恍神,手已经不自觉伸出去将锦囊接了过来,出乎意料,沉甸甸的。我小心翼翼将锦囊打开,里面是一串用红绳牵起来的铜线。
我用手指勾起红绳,将这串铜钱拉出来。
钱不算很多,只是在铜钱被完全勾出锦囊的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很快就充斥了全身,让我如鲠在喉。
除夕这样团聚欢庆的日子,从来都跟我无缘。我也不曾奢想,这样的节日跟我有何关系。外面世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从前与我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可就在这一瞬间,铜钱的叮咚脆响,挟带着热闹欢腾的喧嚣声呼啸而来,似乎在我耳边齐声炸开来。
任是个三岁小儿都知道,压岁钱是给孩童避邪去魔的附身符,是长者对晚辈的祝愿。而我,活了这么些年,却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祝福。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或许,我与这个尘世还是有关联的。
许是我的情绪外露得太明显,大少爷看我久久不动,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嫌少?”
我连忙拉起袖子往脸上挡了片刻,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说:“是啊。大少爷你也太小气了,压岁钱才给这么一点。”
大少爷轻轻哼了一声,缓缓将手按到我头顶,说:“养了这么多年,原来是条白眼狼,连句好听的话都学不会。”
我心里高兴,咧嘴一笑,立即从善如流地弯下腰,一拱手,贺道:“谢谢大少爷。祝大少爷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大少爷的手掌又宽又热,在我头上胡乱揉了几下,缓缓道:“这串铜钱是没多少,可这锦囊却是个好东西,你愿意就留着吧,要是哪天吃不起饭了,拿去当了也能撑个十天半月。”
连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讨喜的话来,“大少爷,这锦囊我会好好收着的。再说了,我跟在大少爷身边,哪有机会吃不起饭。”
大少爷难得一笑,又使劲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下去休息吧。”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一会儿勾着那串铜钱左看右看,一会儿将锦囊抱在怀里搓个没完,我也说不清自己这样的举动是为何,只觉得胸口涨涨的,非得做出些动作来才能消解。
直到天微亮的时候,困意才席卷上来。我将铜钱串梳理整齐,小心放回锦囊内,然后将锦囊压在床头下。
*
过了年,入了春。
江老爷陪着大夫人回娘家,大小姐和二少爷自然也是跟着一同去。江府大半的人都走了,一下子冷清下来,只有文园还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