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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而他立在皇亲国戚与百官山呼中,在天地肃静的那一刻,看向四下的目色与声音,都平静到骨子里。
他平平抬了手,如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说:“众卿平身。”

第69章 山色有无

【佰陆三】
皇上即位后一月里,朝中大小事犹如风拍浪涌不消停,一时忙起来,便春花秋月都少。
帝王更迭,引着朝野上也该清理一遭,我台着手和吏部一道整肃官员案底,加之贪墨的事儿压着,叫我也不是日日都能回家去。父兄更在要职,回家时候我见不着他们,不过去吏部跑腿送过几次文书才偶或见见二哥,可二哥又板正,话语不过流于事务,都是寥寥。
故此好似入班后一家相离倒成了最自然事情,就连之前因口角起的冷战,都没机会再认真战下去。
入班前从来难以想见这勤勉之事有一朝竟也能落在我身上,待真觉悟过来,人都已在台中待过头月,同沈山山俱是被磋磨到一身皮骨都快散,一日上工忽闻吏部几个主事推着辎车来叫,我俩从案牍之中茫然抬头,这才知道是月俸到了。
第一份儿月俸我自然记得很清。当年因着职位低,还没得职田可分,米禄又都径送家中觉不出多少,那时能见着捏在手里的俸银,便也就十六两银子。
俸银用素布袋子拴着,我一手提拎了,只觉还不如我每月去赌马的银子重。想见过去我走神儿一赌,输掉便是数月俸禄,再想案上该有多少账本查过才能挨过数月,终于头一回知道了鲂鱼赪尾、薪水不易,捧着那银袋儿就还有些感怀,便问沈山山下工有无邀约,没有就一起去吃个锅喝喝酒。
沈山山却说头月俸禄领下,按规矩要回学监谢师,不能同我去了。一时我闻说谢师,不免摇着那钱袋子觉出份儿心中空落,也就算了,心知不必等他一道出宫,便提早溜出了台往家走。
然正是递了腰牌儿快出宫的时候,我却听见后头有人赶着叫我。一回头,竟是皇上身边儿那小太监,穿着内侍衣物颇有几分儿派头,匆匆跑来叫我止步,怪我怎么才进了台就学着溜号儿,差点儿就错过我了。
他气喘喘道:“清爷,皇上宣你呢。”
此言直直如醒世佛音,忽似清泉贯我头顶,叫我好似又能够春花秋月起来。我一路跟着小太监往尚书房走,只觉心里那空落都被半缸子水填满,一步步摇荡着快要啷当作响,手里提着银袋儿的绳子紧了松又松了紧,直到被领进了尚书房后院儿里,那银袋儿已经被我揉成团皱抹布。
小太监沏茶叫我安坐,说登基大典将近,礼部待着议事儿还没走,许要稍稍一等。我坐在院中瞧着周遭宫人大多生脸不苟言笑,雕金檐角下又闻前殿不时传来皇上隐约声音,说着“朕知道了”或“准奏”,那话中带的威严,比他从前在东宫待人时更拔高一些,就更叫我手中银袋儿都捏得濡湿,眼看茶盏搁在面前石桌上绕烟飘香,坐着却不能安心去喝。
如此不知干愣着多久,我总算见着一抹白金人影,透在廊角镂空的屏墙后移过来,便急急晃起了身,正巧见着皇上恰恰也从廊柱后转出来。他面上好似还带着政事儿里的几丝凌厉,眸中却比从前多两分从容,他一身暗纹绣龙的白锦袍子,淡金纱冠簪住枝玉,同我一身暗淡无光的乌褂檀冠比起来,端的是丰神俊朗了。
我看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赶紧提着袍摆跪下去,将手心儿在膝上慌慌擦过两把:“微,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那刻皇上垂眼看着我,不知是因太久未见,还是因从没瞧见过我穿补褂,他双眼中片刻里有丝迟疑,都没能立时叫我起来。下刻,这迟疑渐渐化了丝笑意,像是松下口气似的,接着他散退了宫人唤我,终于说了那再熟悉不过的一句:“清清来了,上近前来看看。”
我闻言眼底鼻腔瞬时一热,那时提着银袋儿懦懦起身来双眼直目看着他,几乎就想将心一横,冲过去便死死圈在他肩颈上。
但他是个皇上了,我应是不能够的。
而皇上看我愣着,却是叹口气,挽起眼梢来笑我:“怎么,稹侍御飞黄腾达不认人了?”说罢他静静将双臂向我展开一些,“还不赶紧过来。”
我便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抱住他,紧勒住他的腰,一时想开口说他才是飞黄腾达不认人了,却又觉得心中酸得讲不出这话。皇上被我这一冲,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急急揽着我站稳了,倒由得我一脸埋在他颈间哽咽,还微微担心地在耳边问:“怎么了?在台里受委屈了?”
我瞪着眼睛忍泪,吸呼着道:“没有。”
皇上拂在我背上的手顿了顿,了然一分:“……那是惦念我了?”
我慢慢把他腰背更圈了个实在:“……没有。”
皇上听得低低笑出来,再度安抚地拍我后背叹:“好罢,那我只好是单相思。”他将我猿猴儿似的胳膊拉下来,欠身捧过我脸看,眉心渐聚起道浅川:“你近来怎么样?之前在家里苦了这多时候,上回瞧着脸都青了,都是我……”
“没有没有,”我连忙冲他咧嘴笑,“我从小被我爹打得皮厚,那老早好了,家里眼下都忙得没闲工夫吵,就还……还算清净。爷……你事儿多,就甭顾着我了。”我一时想抬了右手去平他眉间,但动了一半又觉着大约也不庄重,便又搁下,想了想,反把左手银袋儿稍稍一抬:“瞧瞧,爷,我今儿领月俸了,头一份儿呢。”
皇上捧着我脸亲了一口才放开我,刻意负手拿出皇帝架子来:“满朝俸禄都是朕批的,朕还能不知道?”
我笑笑,“那谢皇上吧,我还指着这点儿银子请你吃饭呢。”
皇上闻言,笑意顿了顿,渐渐也淡下一些,慢慢道:“清清,我眼下出不去。”
“哎,我知道。”我应下他这声,然后掰了他手把银子搁在他手心儿里,“那折现吧,总归也就这么多了,就都给你。”
“给我做什么?你这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呢。”皇上握着那银袋儿好笑起来,这时他面上的凌厉气儿终于消了,舒开眉目要再塞回给我。
我忙把银袋儿按他手里:“皇上有所不知,坊间传闻——俸银都肯交给家里的爷们儿才是好爷们儿,你就权当我稍稍养养你罢,多了我原也养不起,爷你如今……也更金贵——”
“这点儿够什么?”皇上捏着我鼻子把我打断,反手把银袋儿扣我手上,“你还是带回去罢,别到时候叫你爹知道了。”
我便也就把银袋儿收回来笑他:“你都做皇上了还怕我爹啊,那我爹还挺厉害。”
“你爹可不如你厉害。”皇上掐着我下巴晃了晃,“若非看在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他怎闹得住我?如今他倒没法子关你,我却还担心他揍你,你在家就顺着他些,甭叫他打了。”
这话我只好应是,可心里却想着要是回家再闹,那我依旧不可能就顺了我爹,故说到这儿倒还是换个话头的好,由是我便执了他袖子道:“皇上,你要不留微臣用个膳吧?微臣为国事操劳了一整天,已然山穷水尽前胸贴后背了,求皇上可怜可怜微臣的肚子,赏口饭吃吃。”
皇上这才无奈笑了声,稍稍转开注意去着人端御膳来,领着我往侧厢走:“今儿早想着宣你来,他们就备了炖肘子,你也喜欢,就多吃些补补。瞧着御史台办案子是累,你都瘦了。”
我也不敢说我这瘦是因家里不给吃肉弄的,只能从他袖间斗胆拉了他指头,随着他走着也就只应话,不怎么搭腔,但眼见他言语稍松快下一些,我心里也就松快下一些。
那时只觉瘦不瘦是没个紧要的。
若是瘦了倒能得他这番专程的怜,那我瘦得也不怎么冤枉。
【佰陆肆】
许多时候想想,皇上登基我入班后,我俩倒不是就生分了,但只许多事儿,人大了反知道不应说。
一如皇上从来不与我提他当年为何将他母后遁入佛堂,也一如我再不似往常那样跟他抱怨琐事,一年两年地过来,我俩也都淡淡祥和,如此好似近人情更怯,可也不知是哪一面瞧来,又觉出更亲近了。
大约是因我愈来愈像他。
那天儿在尚书房用完膳,我搁下碗想了想,还是同皇上说,下月台里去溏州查案,随行也会有我。他放下筷子听我说完,沉默下来点点头,看着我片刻即无言,过了会儿低声说:“……那也好。”
我请安告了退,出宫回家将头月俸银给了方叔充作中馈,徐顺儿跟在我后头看得几近要哭,说三爷都能懂事儿养家了,眼见这年月过得也忒快。
我想,是忒快。
实则徐顺儿没比我大多少岁,但我隐约记得就是那段日子有人给他说亲,账房还预付了些月银叫他好讨媳妇儿。次月我随台里去溏州前,徐顺儿风火备办好一应事物给姑娘家里下了聘,送我一路出府满脸都是喜气,就跟蹭上了宫中封嫔的喜气似的。
去溏州路上,沈山山在车里曾问我:“你能躲得过多少次去?”
我答他说:“能躲过多少次,就躲过多少次吧。”
【佰陆伍】
溏州贪墨那案子,闹出人命死了州官,比我们先行的便是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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