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忡间我抬起头,看着铜镜里站在我身后的沈山山,镜中光影摇摇晃晃不清晰,落地的棕木柜子跟前儿,他正系好颈上最后一粒盘扣,下刻沉眉理过手上的袖边儿,玉容见肃,这般瞧着都已然有了日后沈大人的模样。
一时他抬头照镜见我双目锁住他,不由愣了愣。
好似从我见过皇上后他也没再多说过话,这时见我看他,他在镜中不笑的脸上倒有些生疏般,盯着我问:“……怎么了?”
我咧嘴,跟他笑起来:“爷我在看,我的沈山山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这话引他嗤地笑我一声,这才荡走一脸些微的凉意。他对着镜中理好前襟,慢慢对我说:“别说得你不老似的,稹清,你也大了,长开了。”
我闻言稍微举起手,镜中那个稹清有些颤颤似的,让他看了看,“这补褂怎么样,我穿着还好看么?”
他往镜中看我,到底不是真的我,我便转过身叫他真把我瞧瞧清楚,回头时他目光正好对进我两眼。
一时他定然,眸间似有怔然,徐徐地点头,渐渐地笑:“好看,怎么能不好看。”
听言,我抬手珍珍惜惜地拂过袖口的绣花儿,终觉一分心安,好歹顺着他的话舒出口气:“好看就成。”
第68章 山色有无
【佰伍捌】
入班时我刚十八,恰是八年前,梁大夫还是个中丞,乌纱帽下的头发还不似如今稀稀拉拉,尚能见些黑,脾气也没如今冷硬,领我学事儿尚有能好好讲话的时候。
后几年他与沈山山闹起架,我还常拿这劝沈山山说:“你就当梁大夫那好脾气跟着头发一道没了就是,可怜可怜他。”
这搏了沈山山无奈一笑,才稍有退让。
当年台里我与沈山山治在梁大夫手下,进去头天儿就上茶行过礼,往后都叫他一声老师。他坐在部院耳厢的木椅上,按规矩发我们一人一笏板儿。虽当时我们人微位轻也还不上朝,用不着,这却也算是给入班门生的见面礼,劝人敢言上进。
笏板儿一头钝一头尖,短剑似的,梁大夫一背过身我就拿着笏板往沈山山臂上劈了两下儿,还没说出句妖孽看剑,梁大夫已走到大桌案后坐下又回过头来盯着我,一双眼睛古井似的深,沉沉望我一会儿,倒不似生气,只偏要俱在道:“稹侍御,入了御史台公子气儿就得收了,这不是你耍闹的地儿。公子犯了事儿该挨板子还得挨板子,御史台里头板子多着呢,你可仔细着。”
我一口气儿咽下,慢慢点头。沈山山看着我好笑,却被梁大夫幽幽扔下一句:“你笑什么?他打你你没还手,还觉着自个儿多能耐呢?”
沈山山便也噎了,连连垂头应错。
梁大夫瞥过我俩一眼,坐在桌后拎出一沓册子搁来:“——溏州贪墨案,也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台里眼下就这事儿最缺人。账本子多,正好给你们练手,学着怎么查漏子。”他往边儿上大书架子一指,“税算囤粮一类都在那儿,要比对就自个儿取。今儿也没剩多少时候就放工,你们就先瞧瞧,我明儿再领你们过案子。”
我和沈山山一人接过两本儿账,被前辈几个领去了旁边儿的大圆桌上看。我坐下翻着那账本子心想,难道天下营生到底一个样儿?为何我并没做个收租村汉,到头来却还是学起了看账本子,也不知这叫个什么事儿。
看着账里密密麻麻的数也叫人心烦,我正想起来问问前辈几个算盘在哪儿取,结果忽闻御史台外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旷远沉钟。
能叫宫里敲钟的除却开闭宫门,那都是大事儿——要么就是外宾来朝,要么就是大庆大典,可就那天儿来说,宫里并没有祝宴,高丽才来过又走了,也没有外宾,一时这独独一声拉长的钟叫四下里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唯独梁大夫站起来往外一看,喃喃道:“这怕是先行钟吧……”
宫钟指代什么事儿,要听它敲过几下儿才知道,只有遇上了生丧嫁娶或遭逢宫变,才能特有一声先行钟来报鸣警醒人留心听,之后再敲出相应次数。梁大夫这话一说出来,台里的人都有点儿慌上了,刘侍御大约是我们当中最不知道宫规的,瞪了一双铜铃眼便四下儿问别人:“这是什么事儿?先行钟是什么?宫变了?有人造反了?我们能不能出去?”
钟声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没人能搭理他。我们尽都屏息凝神等那钟声再起,那时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凉,想着多日不曾归家的我爹和少有看见的大哥二哥,不禁抓着沈山山胳膊给他递了一眼:“你说是不是我爹他——”
沈山山引我站起来往外走,“你别慌,先听听这钟有几声儿。”
不止我们,所有人都涌到台里的前院儿去,我们想出去瞧瞧问问究竟怎么了,可早有几列禁军甲兵到来,传令说阖宫禁闭,御史台也得封上,未有旨意不得擅自走动。
他们只是听令行事,梁大夫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见这又敲钟又封院儿的是真越来越怕,揪着沈山山的袖子手都渗出了汗——这时,忽而钟声再起,那旷然之声好似昊然飞鸟惊起,又四散仓皇翱落,台中人齐齐抬头侧耳,只听那钟声每敲过一下重音,便留待九声小响,直直敲过九叠九的钟,余音萦萦才渐渐落下。
九叠了九,这表了天地极数,所指者帝王生殒。此时也不消谁说了,连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一院儿的人声,陡然嘈嘈杂杂议论开了,喧闹中我一臂都凉,茫茫放开沈山山的袖子,一口气寒寒叹出来。
“……这是圣躬薨驾了。”
【佰伍玖】
先皇驾崩之事实在是突然之中的突然。
据梁大夫那时说,那日早晨内朝都还聚过一回,眼见龙体爽朗,不过有些咳喘罢了,如何都料不到圣躬忽而就殁了。
我留心听着梁大夫同旁人说话,终于听闻他们说出一句:“……那这继位之事,终究是落在皇太子身上,这般仓促,也不知礼部要怎么备下。”
旁人不知谁说:“大约之前龙体抱恙的时候就按制备下了罢,要紧倒是宫里皇后娘娘一树双花儿,膝下有两位爷呢,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还扶着太子——”
“慎言!”梁大夫低声喝他住嘴,“你在宫里多少时候了还不懂规矩?非要人把你砍了你才知消停?”
“不是我胡说啊,老梁你也清楚,”那人压低声音叹,“上头今早还好好儿的,怎么忽而就没了?……皇后娘娘族中也算功勋出身,甭说跟那亭山府亲近,姻亲里边儿几个侯爷也捏着兵符呢。这事儿会怎么样,你能想?”
我听着他们不相干的人口气平平地说出这些,一道道回想皇上同她母后那岌岌可危的干系和那不成器的皇七爷,原就冷下的手脚此时都像是没了知觉,愈想就愈发多想,愈多想便愈发害怕,因想着沈山山应当能想出些什么,便连忙拉过他手来问:“山山,你说说,宫里现在是什么样儿啊?东宫会不会有事儿?”
可我发觉沈山山也在留心听着梁大夫他们说话,一双清冷眼睛似出了神,都没听见我叫他。我再叫了他一声他才回头,应我的声竟有些虚浮:“……我怎知道。稹清你别吵,听……听他们说说。”
听的说的都是有关宫变,台里人心惶惶。沈山山应当也怕,他的手明明是冷得刺骨,留在我手心里的却全是汗,我见他脸都是白的,叫他,还想逼他赶紧帮我想想皇后这会不会往东宫发难,岂知外头竟忽而有人高报一声:“太傅到——”
下一刻我爹银褂皂靴跨入部院,一脸上紧绷的严峻,当先抬了眉目匆匆往人群中一扫,凌厉眉目已落在我这方。
众人见礼中,我远远向爹应付一下,因想着我爹常年待在先皇身边儿,定是最知道局势的人,可一则多日来他不曾见我我们也不曾说话,二则我也不知这大变之下他究竟是什么动作,此时也更不知如何当着众人去问他因果,便踌躇了一时。
仅仅这一时,爹却已转过眼去不再瞧我,好似就连这宫里出了死生大变他也全然不会在意我似的,只低声给他身边儿传令官吩咐声什么,那传令官便走了。
接着,爹眸色冷厉地一一瞥过台中众人的皮脸,徐徐道:“圣躬薨殁,阖宫戒严,本阁奉命来瞧瞧各部,望诸位这几日备好用度,待三日后即位典一成开宫放行就是,不必惊惶。”
御史大夫从人堆里走出去,客客气气问我爹:“太傅告罪,下官等唯想求太傅告知……您这所奉之命,是何人之命?”
爹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抬起眼来却又望向了我,口中触目惊心的话叫他说出来,只如平常事般:“宫里骤变辄止,太子珩灵前继位已是新皇,特令本阁查督各部,以定朝野人心。本阁奉的……便是新皇圣旨。”
说罢他调开了眼,指点禁军一人道:“这处多增派几路人罢,御史台乃案宗重地,如今非常时候,你们也都警醒一些。”
【佰伍玖】
听闻皇上平乱继位的那一刻,我紧聚在心尖子上的骨血才都安落回了各处,可爹说宫中逢变,也不知是什么变,我便依旧放不下心,直直推开前面几人终于向爹走去,一心想再问问他皇上究竟什么情状,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抱恙,可我还未来得及走近,爹已经领人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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