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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同我爹吵起来,我日日都想着定不要再替他操什么心,查着赵家案子还觉禁暴洗冤、忠君尽职都是寻常事情,然这殃及满门的祸患一旦真摆到了自己跟前儿,真从赵家身上换到了我国公府身上,我却立时心怀了鬼胎,立时遮遮掩掩,立时无法再坦然说出一个查字。
我想我还是得把二哥摘出来。
【佰柒壹】
案中摘人,则为枉法,瞒而不告,乃是欺君。
名簿压在我桌上,我直觉手肘撑在桌面儿都似起了火,心里也像被实铅灌了,又堵又沉,更怕这摘人摘得不好被识破了又是怎样惨状,良心并非不受责难,手中其余事务做起来皆是顾此失彼。
那时礼部的统录老也等不来,我便只好应了梁大夫的指使去大理寺跑腿儿,先把赵家一案的文书都送去让大理寺复核。我自然想着赶紧回台中等礼部统录,那一趟走得是心急如焚,可大理寺那帮子人竟还慢悠悠地耽搁我陪着理顺案宗,到我再从大理寺出来,竟都快到了放工的时候。
大理寺复核刑狱案件,各部只求他们一个快字,然我当年是没赶上好时候。
当年那寺卿,我们都叫他弥勒,这人虽有实干,然却太善,不似梁大夫那般肯拉下脸来骂人,以致他部中拖沓文书之人从不臊脸,反怨去催的人太慌,这就直接拖累我台与刑部的工期,二司在朝中怨声载道,梁大夫更是每月雷打不动往御前参他们一本儿。后来过了一年,皇上位子坐稳了,终于誊出手来,还真想起要给大理寺换个头头,说既要督工御下,瞧着我二哥吏部侍郎做得不错,便平调去作了新的寺卿。
而二哥善用人事,上任又板肃,大理寺终于风气始改,三司始有和睦。
但这一切,若是他当年在那名簿上的名字没被摘掉,就都不会发生。
可他那名字,却不是我去摘掉的。
我那时候从大理寺匆匆跑回御史台去,心说礼部的统录定然是到了,正想定要好好钻研一番,好不着痕迹地从中摘除二哥的干系,可一脚踏入台中,我只见着一小箱贴了礼部封条的卷宗放在正堂地上,往桌上四处找那名簿却找不到了。
我当时半边身子都吓得发了凉,双腿定在地上动都动不得,四下茫茫看过一圈儿,周遭同僚都在伏案做事,无一搭理我。
心慌之下,忽有人一拍我后肩:“稹清,下工了,要不踏青去?”
我且惊且疑回过头,竟是沈山山挽着唇角冲我笑:“你的事儿我替你拾掇完了,咱走吧。”
我一愣:“你——替我?……名簿你看了?我二——”
“看了,”他淡淡打断我,抬手抓过我胳膊便将我往外带,“礼部统录我替你核完,录好的人名儿已然交给梁大夫了。”
直到一路走出御史台去,他才低声说:“你二哥我替你摘出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佰柒贰】
沈山山说起踏青,出宫时就领着我去亭山府上接了他表哥的儿子一道,说带着那男娃娃一起去玩儿。
小男娃娃十岁了,穿着一身藕色的小锦袍子被沈山山牵出来,手上却捧着个素白的麻布撑子,看着怪寒碜。我问他拿的什么,男娃娃说他拿的是风筝。
我笑话他:“这什么破风筝,谁给你扎的?多难看啊。”
小男娃娃瞥了一眼牵着他的沈山山,瘪嘴:“表叔叔给扎的!从前也见过表叔叔扎大鹞子呢,可好看了,但表叔叔不给我扎。”
沈山山笑起来,把娃娃往马车上赶:“小破孩子要什么大鹞子,这个就成,克俭克勤你没学过?”
男娃娃抱着麻布撑子更委屈了,我瞧着问沈山山:“要不回我家一趟拿风筝吧,那么多放着也是放着,匀他两样儿也行。”
“甭麻烦了,不顺路。”沈山山也掀了车帘上来,略略考问着他表侄子的学问,我们也就到了京郊。
时日是暮春,夹道树洒花絮,一路风吹薄柳,但见陌上行人三俩,多是出来游玩。
男娃娃还小,不知累,一下了车就四下撒野地跑,我和沈山山一味跟着走也累了,就一道捡了个水塘边上的大石头坐下,看着那娃娃不至出事儿就成。
那时候我瞧着天高云低的,摇线颤悠悠地牵着风筝,一瞬忽也想起来我同沈山山小时候到处放风筝的模样儿。侧旁塘中大约有不少的蛙,我们一坐下就听见蛙鸣此起彼伏,沈山山指着塘子水里笑话我说:“稹清,你瞧瞧,那不是蝌蚪儿么?你小时候还揪着我站在水里帮你一道捉呢,说要拿回去搁在你爹茶壶里头吓吓他,好叫他不敢打你了。”
“——结果我当天晚上湿着一身衣裳回去,就先被我爹追着揍了个半死,蝌蚪儿没来得及放他壶里就全洒没了。”我沉沉想起来,一时合了近一段的事儿,还觉着有些气,“你说我爹怎么那么讨厌?”
沈山山替我拍落了袖上两片飞絮,望向不远处轻轻道:“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
我拉着他胳膊把他拉回头来:“山山,二哥这事儿是我家事儿,你何必帮我?徇私枉法又不是捉蝌蚪儿,往后要是兜不住了,你想没想过你会怎么样?”
沈山山无所谓地看着我笑了笑:“你就算了罢,你做的不干不净地给逮着尾巴了,那才真叫兜不住。这算多小的事儿,我俩谁做不一样的?”
我叹口气,心里到底觉得对不起他,“那我欠你一回,下回你有什么事儿,也该我帮帮你。”
沈山山挣开我拉在他胳膊上的手,不怎么信地上下看着我笑:“你行么你,小菩萨似的,杀个鸡都不指望你能上呢。”
我抬手就要揪他耳朵:“爷说什么你就应着成不成?”
“成成成,别揪,你从小手重,都肖你爹。”沈山山连忙把我手挥开躲了,一时笑起来眼神看着我,映着春光就似画在古帛上,模样挺清凌,但这么看了我一会儿,他却转眼叹口气,扭头去看他表侄子那晃晃悠悠越来越远的麻布风筝,忽而又反悔了:“算了,稹清,有你这话就够了,往后你还是别沾着这些事儿了,遮掩徇私的事儿能兜下来都靠人情,朝中人情往来都是浑水,你下来一次就出不去了。”
“我岂不知这是浑水?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叫你掺和进来。”我瞪眼看着他,是真觉得揪心,“往后你可怎么办?”
沈山山摇了摇头,瞥我一眼:“你就别管了,往后……也指不定怎么样,于我没什么不一样的。”
我正要问他说的是什么不一样,前面他表侄子却忽而在草埂上摔了一跤,立时哭起来,表叔叔表叔叔地叫着,吓得沈山山连忙起了身就跑过去。我只得起身来远远跟在后面,见沈山山把男娃娃好好儿抱起来站稳了,又蹲着掏出绢子给他擦泪,笑起来哄着别哭了,金豆子落完了要穷一辈子,那一容温和的模样,全然瞧不出他平日理案子时候的冷峻,一时也叫人觉着挺暖。
男娃娃渐渐被他哄得咯咯笑,拍了拍袍摆子便又跑起来去找落下的风筝绳子。沈山山站起身来瞧着他跑远,回头冲我招了招手,笑起来叫我也跟着往那边儿走。
我走着走着也就想起来,实则我小时候也是个走不稳路的,也是个哭包儿,每回在外头玩儿着摔了跤,疼的时候哭起来,沈山山也是这么把我扶起来,小手指头往我脸上揩,只他从前还不会好言哄我,他只笑话我娇气儿。
可搁了多少年过去,他终于学会哄小娃娃了,我却还是等他扶的那个。而他不止扶了我,竟还要蹚着浑水沾染一身腥气儿来帮我扶着我家。
我真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浮屠功德,此生竟能得他在命里,大约也算不幸中万幸。

第72章 山色有无

【佰柒叁】
往后些日子,二哥那事儿果真把沈山山拖进了泥沼里。他每日放工后总有邀约,总会先走,是于那事儿之后,就避不开许多不该的应酬。
这些不该的应酬都该因我而起,我压根儿就没皮脸去问他,更没皮脸去止他。道谢或道歉的话在我俩中多起来亦是虚的,每每我坐在桌前,瞧着他起身来同我一笑招呼着先跨出部院儿,心里就总有一万个念头想站起来叫住他,然最终却一万次没有站起来过。
此事我无法同谁再说,独独放工后早回家怕撞上父兄在堂,便只好径自去听戏杀杀时光,一回也曾在戏楼遇上过小皇叔。
小皇叔见了我,寒暄一二句,好似只是随口说起皇上登基后他治下的事儿,有鸿胪寺的,也有礼部的。提及礼部,他忽而面如澄镜地看着我笑了笑,像是铺了挺长的路终于铺来了脚边儿,终于能迈出头一步:“我瞧着寻柟这些日子,同礼部走得挺近啊。”
我低着头应:“王爷明鉴了,是我劳烦他。”
小皇叔把跟前儿的酒盏端开些,自撑在桌上问我:“你们御史台那名簿,礼部统录里早备了案,你就不问问他是寻了谁才荡平了这事儿的?”
我起来给他行了个礼:“礼部治在王爷手下,自然是王爷疼我,谢王爷照拂。”
那时小皇叔睨着我笑,神采却根本不似笑的。他支起下巴叫我起来坐了,眼神又望回场上咿呀唱着的戏,似问非问道:“好在查出来这事儿同你二哥没干系,也还掩得住,可清爷,我就想不通了……你遇着这事儿放着皇上不去求,怎要赖寻柟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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