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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他指着我鼻子暴喝:“你啊你!你是老鼠的眼睛望不长路,从头到脚就没顾过国公府的脸皮!”
那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不止痛,直痛得发了麻。我捂着脸看了爹一眼,又看了看二哥,心底都觉出份儿好笑:“爹,您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吧,我压根儿不是仗着国公府才敢怼上赵家的,您甭忘了您儿子断的是谁的袖子。您治着刑部,也该知道赵太保和他那儿子都死有余辜,我这都是忠君之事,真有什么事儿也是皇上替我拾掇,轮不到您呢还!”
“你个孽障!不要脸的东西!”我爹劈手就又往我头上揍,二哥一边厉声斥责我一边拉住爹,一家子是终于又为了断袖的事儿闹上了。
大嫂听见响动过来看得焦心,可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劝,只能徒劳说着别争了,一直到大哥从外面回来拉开我们的时候,我已经又挨了几巴掌,终于跟我爹再度横了眉目不说话,冷战又认认真真地战上了。
次日皇上也召了我去尚书房觐见,大约是刚批下御史台立案的折子,问过了上司又想瞧瞧我在当中怎么处。然我顶着一张肿成了桃儿的脑袋走进去,他话还没问出来就先青了脸,落手把茶盏一镇,当场要人去衡元阁把稹太傅叫来。
“算了,多大事儿,我还不想见着我爹呢。”我宽慰他,“总得给我爹留些法子拿我出气,不然往后他多大年纪还气不过我断袖的事儿,身子怕要受不住。”
皇上拧起眉头叫人去请太医来替我瞧脸,把我拉在他旁边儿坐下,听我说话默然一会儿,问我道:“你爹这么打你,你还指望他往后能过了这道坎儿?”
我手指被他握着暖洋洋的,也就挠挠他手心儿冲他笑:“总得盼盼吧,管他能不能成呢。”
皇上低眉叹口气,替我理了头发:“罢了,赵家的事儿你们放手去查。朕原也想着这一窝子富贵起来就不是东西了,闹得政事儿上也搁不开手脚……如今要是所查属实,那他们就是蛇鼠一窝,该端掉就都一锅端掉,他们要敢找御史台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朕。”
我看着他问:“那他们要是找我的麻烦呢?”
皇上笑了笑,指头划过我脸上,亲了亲我脑门儿:“那就是朕去找他们了。”
【佰陆玖】
虽外头瞧着我这二世祖成日摆出副天地不怕的模样,然查案的事儿落在手里,我抽丝剥茧的精细活儿都没天分,还全赖沈山山一样样料理。
沈山山从小钻着泥缝蹲一天都能给我捉蛐蛐儿,耐心岂是寻常人能比的?历时两三月,他还真查出赵老二在北洋商会滥用职权,辗转从边境的和伦托那些地方辟了一条路子,一手换一手地转运殊狼国产贩来关内,所进之银百万计数,人证物证都被押送回京了,我台终于把赵老二关进了班房吃牢饭。
御史台的牢饭不是大锅饭,进来的人只有隔绝监禁的份儿,班房小窗一合上,里头就是一片漆黑,任凭赵老二多能耐,他那能耐也没人说去。
梁大夫教我们:“晾他三天,憋他一憋,不审。”
三天后赵老二被带出来,果真憋得连谎都扯不圆了,大约只能盼着他爹来捞他,有两分儿抵死挣扎的心,便闭了嘴怎么都不再言语。
这时梁大夫又徐徐教我们,“察人形色,攻人隐恻,不急。”
沈山山听教,想着三公都在衡元阁做事儿,他就叫我去我爹部院儿逛一遭,先散散口风就说赵老二招了,于是我也就苦呵呵提着猴魁假装去瞧瞧我爹。
我这一去就被我爹打了两耳刮子,但好歹吵起来也闹得到处都信了赵老二招了,赵太保果然动作。
然赵太保这人很精明,儿子又多,赵老二虽有用却也不是不能弃。他原想先给台里施压叫这案子扯不上株连的刑罚,再装懵同老二断绝关系也就是了,结果沈山山觉摸出味儿来在讯室里跟赵老二淡淡一学,说你家老爹不要你了,这终于把赵老二那千里之堤给溃了,当即狗急跳墙地招了真供:“都是我爹指使的!都是为了洗他那贪来的赃银!”
大案立时得破,全台震声欢呼,却被梁大夫一声怒吼给镇了。
他再教我们:“得供则慎,结案则稳,不乱。”
这又将我们沦入无尽似的文书里头,一字一句都不得差池,终于在春二月里把赵家的案子送到皇上手边儿,皇上御笔批下,赵家满门秋后问斩。
自古最叫好的戏码儿除了百年好合就是明辨忠奸,案子落下后,风光显赫几十年的赵家被御史台拉下了马,京城里处处都喜闻乐见,有段日子我和台里出去吃饭,店家还不收钱。
台里功劳记下来,沈山山非要推给我,我赶紧同梁大夫说:“老师,我屁事儿没干,就跑跑腿,当不得。”
梁大夫瞥我一眼,说我人傻,但自知之明还有,就真把全部功劳都记给沈山山了,又说那时候御史大夫快要致仕,来年台里人事要是变动起来,他会举荐沈山山做御史丞,说沈山山是这块儿料,要勉力。
我是真替沈山山高兴,见着皇上都还说道这事儿,让皇上往后别惜着俸禄不肯批。
皇上数落我道:“也没见着你替自己升迁操过心,为了他倒脚趾头都是劲。”他抬指掐着我脸皮子轻轻摇,暗暗咬牙问:“这个沈山山就那么要紧?”
我把他手给掰下来笑:“好歹一道长大的,我跟沈山山比跟我哥哥都亲。我自个儿是不好了,但要是瞧着他一直都能好,我心里就高兴。”
然皇上并不说话,眼见是还在意着,我便把御史台的笑话儿跟他学了一遍逗他,他好歹没能绷到最后,一见他稍稍放出些笑意,我就央他留下我在宫里吃饭。
许多时候,只要还能一起坐下吃顿饭,那便哪一页都能揭得过去。
原是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了,好似也挺快活,然进了三月,台里开年头一次收各地巡按的文折,却有一个折子递到我手里,说是查出四年前地方贡院儿有一场舞弊,当时在职官员的名字便全都列上了名簿待查。
这名簿看到底,最尾写着我二哥的名字。

第71章 山色有无

【佰柒拾】
名簿上的人虽只是待查,并不一定就有罪,可二哥的名字在里头,最要紧偏还不是他有罪无罪,而只是那待查二字。
赵家前车之鉴方起,算作百年经营始有辉煌,却不过因为一截烟丝儿被我这喽啰撞上,竟就引火烧作了焦黑堃土——当中私通禁商、贪墨祸民全都抖落,一百四五十口人秋后就要满门问斩,偌大家厦瞬时倾覆,这领头抽落第一根儿梁木的人,就是我。
可我怎么就没想起过,这叛国背朝之事,试问我钦国公府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我是高兴得太早了,把赵家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倒没想过我自个儿家里还包藏了天大的祸患。
二哥名字被写进了舞弊的单子,御史台如若落下手段一一细查,就当真查不出我家在做什么好事儿?赵老二落狱之前在朝中不一贯人模狗样、能说会道么,比我二哥能差多远?他在讯室尚且那样囫囵,我二哥若也被晾晒三日憋上一憋击中恻隐,经审岂能就平安无事?
一旦台里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我爹真要反的事儿一败露,报到皇上跟前儿,皇上会怎么看我?
他大约觉着我这多少年都是在骗他。
一时名簿一纸握在我手里像是张催命的符,我直觉全身提血手脚冰凉,眼见梁大夫走过来,几乎是本能将之往案上账本儿下一压。
“贡院儿舞弊的名簿谁拿了?”梁大夫四周转看着悠悠问。
对面儿沈山山从桌案里支起身来,摇头,梁大夫便看向我。
我连忙道:“……我这儿我这儿,才得的。”
“给我瞧瞧。”梁大夫突然向我伸出手来,那刻我几乎神魂出窍,然下瞬他又忽而放下手,想了想:“算了,你径直去礼部找来当年统录对照对照,把上头对得上的人名儿理出来再给我看。”
“好……成。”我大气儿先松下一口,连忙应了他。
梁大夫还好没再理我,又晃去看刘侍御理出的文书了,可沈山山却一直盯着我这儿,远远儿冲我扬了扬头,口型儿问我怎么了,又抬手圈了圈脸,像是说我面色犹如吃糠咽菜。
我心烦冲他一摆手,只埋头拿出别的玩意儿糊弄成正忙的模样,瞥眼见梁大夫真走远了,才又把那名簿扯出来看——
怎么看那最后都是我二哥的名字,根本错不了。四年前他也确确然是入班没多少时候,还在吏部做主事,若这贡院儿的考卷收上去了,还真可能就是经了他的手随同礼部转去批阅,那当中究竟什么地方能把他牵扯进来,什么地方又能把稹家牵扯进来,还就真不好说了。
我脑中掠过的是二哥近一段儿指着我厉斥不肖的模样,一言一语直戳得心腔都发痛,然那模样往心底儿重影起来,却又是我小时候走失在灯会上,二哥满头大汗跑过多少街角才寻见我的光景……那时候我小,抱着二哥只知一味震天地哭,二哥却只皱眉攥着袖子一道道给我揩脸,回家被娘骂时他就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唯独会讲,只是一句他错了。
——亲缘恩义,亲缘恩义……真真只恨人心肉长,到底我嘴上骂得再狠,心里却一样都割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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