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彼岸(鱼粮姜烩)

程有颐一怔，对章迟点了点头。
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冰面开始有些斜，向导一边示意系上安全绳，一边叮嘱：“大家尽量靠右走，注意手边的那条缝隙。”
可程有颐心停在那条消息里。向前走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左侧避开一块石头。
“啊——”
程有颐压低声音惊叫，脚下一滑，踩进了深不可测的冰里，半个身子歪了下去。

“程有颐！”章迟一声惊呼。
整个人的重量在一瞬间被抽空，程有颐几乎听见冰裂的声音从脚底传来。身体被惯性拖下去，雪屑和寒气一起扑面而来。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指尖划过冰面，什么都没抓到。
“大家等一下！”向导叫住前面的队伍，转身往身后走。
“程有颐，你……”
章迟踩了踩脚底，试探性地往前几步，确定脚下的冰川踏实，才踏下脚。
身上的外套借给了章迟，程有颐很快便被冰川的寒气侵蚀，连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色。
“你……你要不要……”
章迟半蹲下来，稳定住重心。
那一刻，程有颐抬头，看见章迟逆光的脸。
世界变得极安静。阳光从冰缝上方射下来，照亮章迟的手、如同上帝的旨意。
程有颐的呼吸几乎都快要停住了，呼吸全乱了，他一边稳住身体，一边伸出手去。
“把手给我！”
在手快要触碰到章迟指尖的片刻，向导更为有力的手握住了程有颐，顺势把他向前一拉，程有颐俯身向前，从冰缝里出来，半只鞋子还卡在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救了出来，程有颐一点都不高兴。
大块头的向导三下五除二地把程有颐卡在冰缝里的鞋子捡起来。鞋子湿透了，向导犹豫地问：“你还要继续吗？”
程有颐自知自己的身体状态不适合长距离的运动，摇了摇头。
“我送你回出发的地方，待会会有巴士过来，直接送你去酒店。”向导也松了一口气，冰川旅行的套餐里还有一晚上的温泉酒店，他又例行公事地告知程有颐，“就算没有爬完冰川，酒店也可以入住。”
程有颐“嗯”了一声。
Charles皱着眉头走过来，看着坐在地上的程有颐，似乎对这位长期从事田野调查的人为什么体力这么差感到费解，像是犹豫了很久才问：“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
程有颐勉强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章迟：“可能昨晚没睡好，我先回去休息。你们……你们旅途愉快。”
Charles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转身要走。
程有颐叫住他：“在距离重点大概还有3mile的地方。”
Charles一愣，转头望向程有颐。
程有颐盯着charles的眼睛：“你想看的悬崖在那里。”
章迟看了看程有颐又看了看Charles：“你们在说什么啊！”
“在说人类遗址。”Charles耸了耸肩，微笑着半开玩笑，“你要不要一起？”
章迟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那个……那个我……我不想去了。”
“嗯？”Charles挑了挑眉。
“我体力也不好……我好累，而且，而且我的背包还在他那里！”章迟转身看向向导，“可以中途退出吗？我也想直接去酒店。”
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向导点点头：“我送你们回去。”
回到出发地之后，向导去接其他游客，大巴等候室里只有程有颐和章迟。
程有颐很想趁着这个难得机会和章迟说点什么，可兜里的手机一直响，李维拜托研究所参与调查的晚辈保持更新最新的所里调查的动态。
【领导好像很生气……他说一定要严查到底……】
程有颐忍不住皱起来眉头。
他都能想到那个几乎不在研究所出现过，像一个吉祥物一样大腹便便的领导，是如何翘起来眉毛在集体会议上摔水杯的。
【举报信是参加比赛的另外一只队伍，他们没有得奖……然后觉得那个奖是章迟靠你们的关系得到的……】
程有颐冷笑了一声。
他们一个小小研究所，居然还有左右国际比赛的能力了。
【哦，好像他们的主创是纽约xx学院的。】
说罢，晚辈把会议上举报信的投屏发给了程有颐。
程有颐打开图片，仔细看其中的内容，里面详细地从“专业”角度，详细阐述了为什么章迟的画粗制滥造，如果不是“走后门”，根本不配所获得的奖项。又从章迟的个人W博扒来了蛛丝马迹，章迟在获奖感言里的致谢，论证章迟和自己——所谓研究所“学阀”之间的关系。
甚至，曾经章蓦用来诋毁章迟，说他私生活不检点的推送，也成为了证据的一环。
他们还从章迟的关注列表里找到了曾彧的微博。
曾彧的微博里，大骂章迟瞎了眼，找了个三十岁的老男人。
这成了两人存在“不正当关系”的最直接证据。
程有颐简直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最可笑的是，所有莫须有的证据，所有离奇的论证方法，最后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章迟是他带进来这个项目的，他和章迟之间存在过情侣关系。
这些结论，都是真的。
【……】程有颐实在是无语，在手上敲了很长一段自证清白的话，又知道领导不会相信，便全部删掉，只打了几个省略号。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难受得要命，好像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都粘在了咽喉上。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程有颐，你……”
章迟拿着装了热水的保温杯，正要说话的时候，程有颐看到对面发来消息。
【完了！】
程有颐一着急，立刻低下头开始回消息。
他太着急了，以至于没有看到章迟悬在半空中的热水杯。
【对面把事情po在了微博上……好家伙，原来他还是个百万粉丝博主。】
程有颐“呀”了一声。
如果事情只是在所内，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如果在公众领域引起了关于研究所的舆情危机，领导大概率会为了尽快平息舆情，用些雷霆手段。
想到这里，程有颐身上冷冷地，他拿着手机，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机屏幕。
“喂——我说，你这个狗男人，从刚刚回来，你就一直在看手机，你能不能不看手机了？”章迟不满地抱怨，“我可是为了你专门放弃了后面的冰川旅行，你，你，你……”
程有颐一顿，立刻把手机收起来。
“呸呸呸！”章迟立刻矢口否认，“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我就是单纯爬不下去了。”
程有颐“嗯”了一声。
章迟有些扭捏：“狗男人，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很多话在程有颐的脑袋里盘旋，可是舌头像打了结，他半天说出来一个“谢谢。”
“谢谢？”章迟瞪大眼睛，“那，那，那，还有呢？”
程有颐思考了片刻，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弱的可能性，便毫不犹豫：“我们可以复合吗？”
没想到章迟也毫不犹豫：“不可能。滚，狗男人。”
“……”
“……”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地面对面，好像都有些后悔，说话比过脑子还快。
程有颐：“小迟……”
章迟：“程有颐……”
同时开口的时候，章迟扭过头，拿出来能量棒，漫不经心地啃起来：“你先说吧。”
程有颐深吸一口气，开口问：“小迟……林岛那个项目，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哈？”
章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程有颐，对他突然提到林岛的问题十分不解，片刻之后，忽然激动地站起来，大声骂：“狗男人！你不会是想用林岛的项目搞我吧？！”
这回轮到程有颐不理解了：“呃……？”
程有颐仔细回想自己说的每个字，好像没有一个字有这个意思。
可看见程有颐不说话，章迟反而觉得程有颐默认了。他翻了个白眼：“想不到啊程有颐！你居然是这种人？！你是不是盘算着，如果我拒绝了你复合的请求，你就把我从林岛的项目里踢出去？”
程有颐哑然失笑：想要把章迟踢出去的人显然不是自己。
“你居然用林岛的项目威胁我？我告诉你，不可能！”章迟几乎快要跳起来了，“里面的每个情节都是我设计的！每一帧画都是我亲手画的！我有所有的底稿！我告诉你！程有颐！林岛就像我的孩子！你动它一下试试！”
“我……”程有颐想解释。
“我要去告诉李维老师！”章迟委屈地都要哭了，“你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找我复合？为什么我不想和你复合？你还要用我最在乎的东西威胁我？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程有颐辩解，“我喜欢你啊。”
“你是喜欢我哥！”
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间都冷了。
程有颐觉得有点冷，看了一眼章迟身上自己的衣服，又看了一眼章迟因为骂自己面红耳赤的脸，没有说什么，只是蜷起来身体：“章迟，我没有……”
章迟没有说话。
程有颐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喜欢你哥，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和你复合，我也没有想用林岛的事情威胁你……只是……”
“只是什么？”
程有颐深吸一口气：“只是有一些林岛相关的事情……知道你的心意，我会比较好处理。”
他想开口解释，又忍住了。
章迟并不知道，他也不想让章迟知道。
“嗯？”
程有颐从背包里拿出来随身工作的电脑。
“我靠……程有颐……”章迟简直惊掉下巴，“你疯了吗？现在还工作？”
“有点急事。”程有颐答得平静，随后低下头，在空白的word文档里敲下：
【辞职信】

等接章迟和程有颐的车到门口的时候，程有颐已经把辞职信写好发给李维审核了。
李维在埃及已经是深夜，把离职手续中的关于在所里研究期间涉及到研究成果的版权问题稍微修改后发给了程有颐。
李维：【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程有颐：【这件事情我和章迟一定会有一个人走。否则不好平息大家的质疑。章迟还想继续林岛的工作。我不想让他难过。】
李维：【程，你要想清楚。】
程有颐想了想，简短地发了一个【嗯】回去。
对面正在输入了很久。
【你想清楚就好。只是现在工作不好找，人类学的就业市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大师兄的故事你是知道的。】
程有颐想起来他们的大师兄的传奇。知道那位师兄的朋友当年何其意气风发，在人类学年会上洋洋洒洒地做报告，众多人类学里能够写得进教科书的人物都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是领域中的risingstar。
只是大师兄毕业那年刚好赶上金融危机，一夜之间所有的研究所倒闭的倒闭裁员的裁员，他家在皖北农村，一家人本来就靠着他博士工资糊口，心心念念这位天之骄子毕业以后能够飞黄腾达，没办法，毕业之后，他选择了房地产行业当销售。
后来房地产行业爆火，大师兄在房地产里摸爬滚打多年，赚到了远比研究所多的钱，在纽约买了大平层，程有颐和李维还曾经去探望过他。
彼时他们在大平层的阳台上喝酒，程有颐和李维讲着人类学的新进展，时隔多年后，他仍然能够对顶尖的工作给出自己的真知灼见。
大师兄笑着说那些给特邀报告的bigname是他的同期。程有颐彼时不合时宜地问：“你后悔没有坚持吗？”
那时大师兄看着远处中央公园上奔跑的小孩，目光里不知道是后悔还是缱绻，很久以后他只是喝了一口香槟，然后说：“算了。”
【程，你会后悔吗？】
程有颐好像理解了彼时大师兄目光。这个婆娑世界上多的是难两全的事情，无非是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你认为什么更重要。
而此后，哪怕无数次回头，无数次觉得当时选择另一条路更好，他都知道，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出来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决定了。
程有颐没有回答李维自己会不会后悔，他想了想，敲下：【我觉得章迟比较重要】。
打完这句话的时候，程有颐看向章迟。
章迟在摇晃的大巴车里睡着了，身上还披着自己的衣服，脸颊红红的。
程有颐想：工作而已。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想要自己的心，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剖出来送给他当礼物。
到酒店的时候，穿越冰川的队伍已经先行抵达，酒店门口排着长队，章迟和程有颐排在队尾，程有颐站在章迟身后。
Charles拿着门卡冲两人挥了挥手：“待会温泉见。”
轮到章迟的时候，程有颐等了好久，前台说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章迟急得眉头都拧到了一起。
程有颐上前：“怎么了？”
章迟撇了撇嘴：“我订错了时间，房间是明天的。”
虽然套餐的选择是冰川徒步＋温泉酒店，但是入住时间是单独选择的。前台摊了摊手，表示这种事情很常见，但是他们也眉办法，今天已经住满了。
程有颐把自己的证件递给了章迟：“我定的是双床。要不，先住我那吧。”
章迟抬眼看他，表情里藏着一丝疲惫的抵抗：“我不想欠你。”
程有颐想了想：“那你转我一半的房费，就不欠了。”
章迟望着程有颐真挚的目光沉默几秒，随即低下头转了程有颐一笔钱：“程有颐！我不欠你的！”
程有颐在后面抿着嘴笑，跟着章迟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地毯上有被雪踩出的水印。两张床隔着一盏暖黄的小灯。
章迟一进房间，就立刻躺在了床上，长叹一口气：“还是床舒服——”
程有颐摘下背包，放在椅背上：“你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待会可以去泡硫磺温泉，也很舒服。”
章迟转过头，“嗯”了一声，进了浴室。热水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程有颐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他们好像没有分手，还在那个圣诞夜，章迟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会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拥抱。
想到这里，程有颐有些眩晕。
章迟出来的，穿得整整齐齐。
程有颐苦笑了一声。
没多久，导游就来敲门，邀请他们去泡温泉，章迟还没来得给答案，就被导游身后一位壮硕的白人老太太热情地推出门：“年轻人别害羞，泡完温泉睡得香。”
“喂！”章迟抵住脚尖，站在门口，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问程有颐：“你去嘛？”
程有颐犹豫了一下，从回完李维的消息以后他就不太舒服。冰川的寒意在他身体里发作，他感觉自己有些发烧，喉咙痛得要命，浑身都没劲。
可是抬头的时候，他看到章迟的眼里，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程有颐抿嘴笑了笑，像是随意地答应：“走吧。”
温泉的热气裹住身体的一瞬，程有颐由于巨大的温差几乎快要跌倒在池子里。
水太热，他的皮肤立刻泛红，心跳乱成一团。
章迟坐在不远处，靠着岩壁，手里拿着一杯热可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章迟的声音被雾气滤得很轻，“你要不……先回去？”
程有颐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今天走太久了，有点头晕。”
章迟又看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深。程有颐把身体往水里沉下去，假装没察觉。
“谢谢你今天借我外套。”章迟把毛巾顶在头上，“该说不说，冰川上还是有点冷。”
程有颐晕晕地“嗯”了一声。
“你和Charles认识？”章迟一副好奇的样子，“他，他人怎么样啊？”
“嗯？”程有颐其实没听清楚。
“喂。”章迟装出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好像他们第一次遇到那样，“我看他还挺不错的，我去约他，你觉得怎么样？”
这句话听清楚了。
程有颐鼻子没入水里，冒出来一个泡，他仰起头，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不怎么样。”
章迟笑嘻嘻地问：“你吃醋了？”
程有颐闷闷地“嗯”了一声。
章迟越发来劲了：“哼——你吃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很中意Charles。和我是校友，长得也不错，年龄也不大。”
说罢，章迟又欲盖弥彰地看了一眼程有颐。
程有颐身上湿漉漉的，语气也湿漉漉的：“可是他有喜欢的人。”
“……”章迟的笑容凝固住，“靠……你们人类学的人怎么都这样？不早说。”
“他喜欢自己的马丁，跟随了他两三年。”程有颐闭上眼睛，他觉得好累，可他知道章迟对这个事情感兴趣，便强撑着继续说，“后来他的同学向学术委员会揭发，说他们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马丁否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