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彼岸(鱼粮姜烩)

章迟看得有些入迷。
“第一次来阿拉斯加？”Charles摘下墨镜，眼角带点笑意。
章迟点了点头，礼貌性地问：“你呢？”
Charles抿起来的嘴角带着淡淡的说不出来的笑意，却也算不上是开心：“第二次了。”
章迟眨了眨眼：“你口音不太像美国人。”
Charles故意加重了自己的英式口音，用唐顿庄园里主角的语气：“当然不是美国人，我是伦敦人。”
“伦敦！”章迟眼睛一亮，“我之前在伦敦念书诶。”
Charles眉毛一挑：“哪所？”
“UXL。”
他一挑眉，笑出来：“我怕你觉得我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我也是UXL的毕业生。”
“真的吗？”章迟抬眼看他：“哪一届？”
Charles淡淡一笑：“我四年前就毕业了。”
章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应该没有见过，我四年前刚刚入学。”
Charles用漫不经心又正经地口吻随口一说：“我就说嘛。不然UXL这么小，你这么气质独特的人我怎么会没见过或者忘了。”
章迟一怔，脸立刻红起来。
大学时代他虽然呼朋唤友，社交网络玩得游刃有余，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气质独特。
“你是艺术系的？”
章迟有些局促地摇了摇头：“金融的。”
Charles若有所思。
章迟小声补充：“还被退学了……”
“哈哈——”Charles放生大笑，“没事，我也被退学了。”
“哈？”章迟惊得半晌都说不出来话，“为，为什么啊？”
Charles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觉得象牙塔里里面没意思，出来历练历练。”
原来退学也可是这么酷酷的理由。
章迟有点羡慕。
两侧的风景从Charles的墨镜里闪过，他半开玩笑：“不过我还是蛮喜欢UXL的图书馆的，搞得和霍格沃茨似的，说不定是Charles捐的。”
章迟愣了一下，笑了出声：“要是Charles捐的，大英可真是日薄西山了，那个图书馆一到冬天暖气就出故障，我考试前在那里突击复习，冷得打摆子……只能靠喝咖啡稍微热乎一些。”
“等等。”charles的车开慢了些，摇下车窗的时候，温柔的风吹过，和伦敦的风竟然有些相似，“你喝的是……图书馆自己卖的？”
章迟耸了耸肩，默认这个答案。
“不知道图书馆发什么癫，引进什么美式咖啡，难喝得和洗锅水一样，清醒倒是真清醒了……。”Charles摇着头笑起来，又幽默地评价，“soAmerican.”
章迟笑了两声，分享着路上的见闻：“你知道我前两天在安克雷奇吃中餐，那里号称是最正宗的中餐，结果他们只有……左宗棠鸡。天哪——我一个中国人，都不知道左宗棠做过鸡。”
“他们的食物总有一种糖不要钱的感觉。”Charles笑得更大声了，“你也不喜欢这里？”
“我才来两天。”章迟摊开手，又用戏谑的语气说，“你不喜欢吗？这可是人类文明的灯塔。”
“So？我们大英可还是日不落帝国呢？”Charles做了个鬼脸，Charles做了个鬼脸，手还比划着方向盘，“我确实受不了这个地方，一股子新自由主义的大麻味道。到处都是哈耶克式的自由幻想，以为只要选择就能拯救自我，以为自己可以选择。”
章迟看着Charles的侧脸，觉得有些入迷。
Charles玩世不恭的语气里多了些严肃：“可在我看来，这里简直就是福柯说的自我治理的牢笼的典范。他们振臂高估说什么民主自由，其实只是自我规训二不自知。”他顿了顿，笑着补了一句，“算了，我怎么配评价灯塔呢？我们日不落帝国的太阳早就下山咯。”
“嘘——”章迟顺着他的话，“这话可不兴在这里说啊，他们可以持枪，这可是要挨子弹的。”
Charles又大笑起来。
笑声在车厢里一阵阵回荡。窗外的公路被阳光晒得发亮，风掠过玻璃，带来一点草木的香。章迟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一种久违的活人味道的感觉又回来了。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围绕在程有颐身边打转，以至于他都快要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多么广阔的世界，这个广阔的世界里面，拥有多少有意思的人。
他侧头，看着Charles在光里的侧脸，轻微的错觉在心底悄悄泛起来。
其实这个世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不是吗？
以前那些和他有过交集的朋友不是，程有颐，也可以不是。
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章迟的目光还是暗了一下。Charles捕捉到了这个目光，问：“怎么了？”
“我去伦敦的话。”章迟试探地问，“可以约你喝咖啡吗？”
Charles的嘴抿成一条线，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我没有其他的想法。我的意思是……”章迟察觉到这个请求的冒昧，他有些局促地坐在座椅上，侧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白桦林：“其实我挺久没遇到能聊得这么来的人。”
Charles转头看他，眯眼笑：“那现在算遇到了吗？”
章迟想点头的时候，却犹豫了。
犹豫的那一刻他在想，程有颐呢，他算什么？
Charles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调高了音乐的音量。空气里只剩交响乐的声音，和车外的大自然格格不入。
氛围有些尴尬，章迟尝试打破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你为什么想来看冰川？”
Charles想了想，笑着说：“因为一本书。”
章迟愣了一下：“书？”
“TRISTESTROPIQUE。”Charles点了点头，又补充：“我刚才好像没有和你说，我是学人类学的。”
章迟彻底愣住了。
车已经到了冰川营地，Charles找了个地方把车挺好，看着章迟泛白的嘴唇，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章迟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只是想到了一些故人。”
睁开眼，故人穿着冲锋衣，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后视镜中。

“卧槽……”章迟小声骂了一句，“他怎么这么快，不要命了……”
Charles眨了眨眼：“你刚刚……骂了一句脏话。”
章迟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你能听得懂？”
“我只听懂这一句。”Charles笑得人畜无害，“其实我会二十六种语言的脏话。”
章迟“噗嗤”一声笑出来，看见章迟笑，Charles也笑了。
程有颐刚打开车门，就听见那旁边熟悉的笑声，仍不住侧过头去看声音的主人，正好对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程有颐一怔，这双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倒是Charles认出来了程有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程博士？我是Charles，之前在巴西开会的时候我们见过。”
程有颐在大脑里火速搜索，终于把眼前的金发男子和另一个名字绑定：“我想起来了……你是，马丁的学生？”
马丁是程有颐五年前开会时认识的青年教师，比起程有颐在学术圈的籍籍无名，马丁是这个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甚至有不少同龄学者称赞他为“年轻的当代斯特劳斯”，程有颐想起来三年前开会，马丁向他介绍自己身边那个长得极好看的男生，叫Charles。
金发男子眨了眨眼：“好巧。”
程有颐看了一眼慢吞吞从车里钻出来的章迟，嘴唇紧张地颤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说给Charles听：“是，是，确实，确实很巧。”
章迟噘着嘴，一脸不耐烦：“巧个屁。”
“我想讨点咖啡喝，在路上遇见了迟搭顺风车。”Charles挑了挑眉：“你们认识？”
章迟支支吾吾地不说话，程有颐点了点头，望见章迟一副不肯和解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嗯。我们是朋友。”
刚说完，章迟就抬起头，横了程有颐一眼。
程有颐突然慌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Charles笑了一声，对大眼瞪小眼的两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木屋：“想要下一趟去冰川的话，要先去里面登记。我先进去了，里面等你们。”
章迟板着脸，不给程有颐一点好脸色，却也没有走。
程有颐挑了挑眉，见Charles走远了，心念一动，压低声音在章迟耳边说：“小迟，民宿老板昨晚的钱，我替你付了。”
“昨晚的钱？你替我付了？”章迟一怔，陡然明白了里面的意思，脸顿时红了起来，冲着程有颐大骂，“你放屁！昨晚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你付钱？！”
程有颐眼珠一转，一副疑惑的样子：“哦？那真是奇怪了……老板居然收下了，我待会再去问问。”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啊！”章迟自暴自弃，捂着耳朵大吼，“滚啊狗男人！你能不能不要继续跟着我！”
“好啦好啦，我在开玩笑的，宝……小迟。”
程有颐握住章迟的手，手心的温度传达到程有颐心里，他的心颤了一下。
没等程有颐好好回味这份熟悉的温度，章迟就把程有颐的手打掉：“别碰我啊！狗男人。”
“好好好。”程有颐举起手，往后退了一步，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士力架，“没吃早饭吧，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要！”章迟没好气地说，“滚，狗男人！”
“叫我狗男人也没关系。吃的先拿着，一会爬冰川比较费体力。”程有颐吧士力架塞到章迟的背包里面，望着他的背包又问，“要不要我帮你背包？”
“……程有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章迟很不耐烦，“你能不能有多远滚多远啊！”
“小迟，我……”
程有颐话还没有说完，Charles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待会的旅行队伍还有最后两个人位置，迟，有颐，你们要不要一起？”
“好！”章迟没给程有颐继续说话的机会，冲进了木屋里面。
程有颐跟在后面，登记上自己的名字，见章迟一副躲瘟神的样子躲着自己，也不想给章迟添堵，索性出门找Charles。
Charles坐在木屋的台阶上，慢悠悠地喝水。
“好久不见。”程有颐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思考了片刻，“你现在还在念人类学吗？”
Charles摇了摇头：“我退学了。”
程有颐一愣，看着轻描淡写说出来“退学”两个字的Charles，犹豫片刻，忍不住问：“是因为马丁？”
Charles摘下来墨镜，目光投向远处的冰川，没有直接回答程有颐的问题：“马丁对阿拉斯加的史前文化一直很感兴趣，我想来看看。”
程有颐皱了皱眉，安慰的话在心里酝酿，章迟拿着两杯热可可出来，四处张望着找人。
看见程有颐在和Charles说话，章迟一怔，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两倍热可可，眉头不自觉地一皱，把热可可递给Charles：“给……给你。我请你的。”
说完，就坐在了Charles的另一侧。
“谢啦。”Charles眯着眼睛笑，举了举手里的杯子，“不过我不是很冷，我可以给程老师吗？”
“当然！”可以两个字在章迟嘴边，又被章迟咽了回去，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好吧。”
程有颐接过热可可，捧在手心，目光绕过Charles，温柔地说了一句“谢谢”。
“谁要你谢……”章迟哼了一声，随口找了个话茬，“Charles，你去过哪些地方啊？”
“很多啊。”Cahrles仍然淡淡地笑着：“南非，智利，阿富汗，苏门答腊，南极，我这两年一直在旅行。”
“南极？”章迟捕捉到一个神奇的名词，他对自己从未去过的大陆很好奇，“你是去看企鹅的嘛？”
Charles轻笑了一声，没有否认这个答案：“看到了帝企鹅。”
章迟撇了撇嘴，拿起热可可放在嘴边，咬了咬纸杯的边缘：“我只在动物园和极地馆见到过……很有意思吧？”
“他们的生活习惯确实很特殊。”Charles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回忆那片冰原，“其实帝企鹅最让人惊讶的地方，是它们的同步。”
“同步？”
他说得很慢，“一只企鹅追求另一只时，会模仿他的姿态，抬头的角度、翅膀的摆幅、脚下的节奏。如果另一只决定和他在一起，就会跟着回应。直到最后它们会同时呼吸、同时发声。声音的频率会一点点趋同，最后听起来像一只在唱。”
章迟感慨：“好神奇……”
Charles补充：“更神奇的是，漫长的繁殖季节，他们可能会分开很久很久，可以等一方拿到食物回来以后，凭着这种默契，两只企鹅也能凭借着相同的声音和动作，在浩大的企鹅群里找到彼此。”
程有颐在一边，也听得愣愣的，纸杯子放在嘴边，咬开一个口。
“噗呲——”Charles笑了一声。
程有颐抬起头，看见章迟热可可的杯子也放在嘴边，也破了一个口。
两个人的模样，就像两只同步动作的企鹅。
Charles耸了耸肩，看看程有颐，又看看章迟。
章迟脸顿时通红起来：“你，你，你……你这个学人精！”
程有颐百口莫辩，举起一只手投降：“我没有……”
门口的向导举着扩音器，声音在空气里炸开：“各位！集合啦——十五分钟后出发！”
章迟的脸还红着，像被火烤过一样，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匆忙拍了拍裤子：“走了走了，听见没，集合。”
说完就转身快步跑向人群，逃离刚才那场小小的窘迫。
Charles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头对程有颐微微一挑眉：“他挺可爱的。”
程有颐愣了愣，随即也笑，笑意里有一点无奈：“我也觉得我partner很可爱。”
Charles挑了挑眉，似乎对程有颐用“partner”这个词很讶异。
程有颐站起身，顺势把手里的空纸杯丢进垃圾桶。
阳光铺满整片冰原，光线被折射成细碎的蓝色。这段冰川攀爬对常年户外运动的人来说并不算难事，可对长期生活在城市的都市人来说，坡度，距离还有冰川之间大大小小的缝隙，都算是不小的挑战。
云层飘了过来，没有了阳光，冰川上立刻冷了起来。
“大家注意脚下，”两位向导一个走在最前一个走在最后，“别走太快，夏天到了，冰面比较软。”
程有颐背着包，走在队伍最前面，等到一处平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章迟落在队伍最后，脚步有些慢。他索性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等章迟。
章迟爬了上来，程有颐看着章迟有些红的脸和显得单薄的外套，有些担忧：“冷吗？”
章迟摇头，手插在口袋里：“没事。”
“你嘴唇都白了。”程有颐皱眉，把外套拉链解开递给章迟，“穿上。”
“我……我不冷。”
程有颐看了一眼身后的向导，见章目光闪躲，嘴上还在倔，直接把外套披在他身上：“宝，你不想理我没关系，但……别和你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章迟愣了几秒，没再推拒。
衣服带着程有颐身上的热气，暖意顺着脖颈蔓延开来，章迟嘴唇上恢复了些血色，他低声说：“谢谢。”
程有颐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把章迟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目的地，这段路比较费体力，我替你背吧。”
不远处的Charles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插话：“到终点就好了，那里有温泉，也有热可可。”
两人一听，想到刚才的场景，顿时红了脸，只管瞒着头往前走。
风有些大，冰川的表面闪着光。程有颐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看时间，屏幕上亮着一条未读信息。
【来自：李维】
李维，不是在埃及吗？程有颐犹豫了一下，点开。
【程，所里有事。有人举报你滥用职权，现在领导还没看到，不过估计明天上午要开紧急会议。】
他盯着那行字，感觉掌心发烫。又一条跟着跳出来：
【待会应该就会有人联系你。有人说，你让只有中学文化的同性男友进入林岛项目。】
冰川的风突然吹得更冷。
程有颐盯着屏幕，脑子一片空白：举报？滥用职权？同性男友？
他几乎能想象到领导看到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会如何在会议上勃然大怒。
他屏住呼吸，快速回了一句：
【章迟知道吗？】
指尖发抖，几乎点错键。
【他们说，暂时联系不上章迟。】
程有颐立刻回复：
【你先别告诉他。】
“程有颐！”章迟气喘吁吁的声音从不远处出传来，似乎很困惑刚刚还在最前面的程有颐居然吊车尾了，“你在干嘛？”
他猛地抬头，把手机塞进口袋：“看时间。”
章迟皱眉：“刚刚向导说，这一块缝很多，你小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