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彼岸(鱼粮姜烩)

“是……是……你说得对……”章母附和着程有颐的话，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我们现在就什么都做不了？”章母问，“只能等……？”
程有颐不知道。
他的心跳快得厉害，手机屏幕的光晃得他心慌，他甚至不敢想象最坏的可能。
他没办法什么都不做，程有颐把手掌捂在眼睛上，努力让自己不要被情绪冲昏了头脑：“阿姨，我们可以……”
可是情绪仍旧战胜了理智，程有颐深吸了几口气，发现自己比章母还不冷静。
“我现在就去东京。”
挂断电话，程有颐立刻订了最近一班飞往东京的机票，在去机场的路上，又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经过和单位的人事说完，请了一周的长假。
候机厅里嘈杂热闹，这趟航班里许多乘客都属于同一个旅行团，他们笑着分享接下来的行程。
迪士尼，浅草寺，歌舞伎町一番街。
晴空塔，镰仓。
章迟曾经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说，下次他们可以一起去的。
可是现在，程有颐都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消息，可是什么回音都没有。
原来现代社会断联居然可以这么简单。
程有颐深吸了一口气，又去星巴克要了一杯冰水，让自己的大脑开始运转。他这才发现自己对章迟的行踪一无所知，连他住在那个酒店都不清楚。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INS里章迟的账号。
最近的更新是昨晚上他在便利店买到的好喝的夏日限定青葡萄味果酒，点开定位，是浅草附近的一家711。他管不了那么多，打算先去那附近碰碰运气。
飞机上没有网络，程有颐焦虑得要命。
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打开没有信号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开微信里和章迟的对话框，好像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对面的人就能回消息报平安。
可是内心虔诚的祈求并不能改变客观的物理规律，屏幕上什么都没有。
他又继续往前翻，章迟以前和他的聊天对话就一条条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章迟：程老师，今天晚上我可以去你家吗？我买了草莓蛋糕哦。】
【程有颐：好。】
【章迟：程老师，这个颜色的内裤你喜欢吗？】
【程有颐：嗯。】
【[视频]你看这个视频里面的猫猫好可爱啊，你想养猫吗？】
【程有颐：太忙了，没时间。】
【章迟：程老师，你是不是在忙？要一起下班吗？我可以等你。】
【程有颐：你先回去吧。】
【章迟：[小红书笔记-阿拉斯加旅游攻略]，程老师你有兴趣嘛？我们今年冬天一起去吧！】
【程有颐：到时候再看看。】
全是章迟在主动。
他甚至没有明确地表达过自己的爱意。
程有颐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胸腔涨得发疼。他把头又靠回到窗户的玻璃上，闷着声肩膀微微发抖。
窗外的太阳落下去，夕阳在云朵边缘上镶上了金色，如同神迹。
程有颐双手交叉在胸前，第一次如此虔诚地向那位并不在的上帝祈祷，祈祷章迟平安。
如果真得有一个人需要受罪，程有颐闭上眼，对那位不存在的上帝说，就让自己承担所有的罪，和所有的惩罚。
飞机落地的时候，东京的天已经微微黑了。下机那一刻，程有颐再次打开手机，仍旧什么消息都没有。他的腿发软，险些摔倒。后面旅行团的大妈扶了他一把，又揶揄说年轻人现在身体不太好。他管不了那么多，说了声“谢谢”，就拖着行李箱冲出机场，找到章迟常发Ins打卡的地方。
可真正到了那里，他才发现，东京太大了，哪怕有一个锚点，找一个人仍旧如同大海捞针。
711便利店位于三条街道的交叉点，街道纵横交错在一起，不远处就是地铁站，正是下班时间，穿着西装的男女人来来往往，夜色里的霓虹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程有颐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里。
警察署已经下班，更何况医院和警察那边已经有章母派人过去查找，至今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他开便利店的玻璃门，在店里转了几圈，余光扫过了每一张陌生的脸，直到对上结账的店员谨慎的目光，他才灰溜溜地走开了。
离开便利店，他又按照地图里面的信息，找了好几家附近的酒店，可是酒店建筑并不高，不能看到远处的晴空塔。
“到底在哪儿……章迟……你可千万不能出事……”程有颐攥着手机，低哑着声音自言自语，心口像被硬生生拧着。冷风灌进来，他额角渗出冷汗，手心湿透。
路过一家水果店时，店里的朝日新闻正在播放今天的火灾，新闻里火光冲天，程有颐站在原地几乎动不了。
“需要买点水果吗？”看见有人站在店门口，老板后知后觉起身说着日语问。
“对，对不起……不用，谢谢。”程有颐立刻转过身要走，从前还能用来简单交流的日语突然变得生硬。
转身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程有颐面前，手里拎着便利袋，里面透出便当盒和矿泉水的轮廓。
程有颐的脚步猛地顿住。
灯光照下，章迟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睛还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头发有点乱。
“……章迟？”
程有颐的声音哑得发颤，他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他带着颤音又问了一句：“是你吗？章迟。”
“程老师？”站在不远处的章迟一愣，好像听到了什么不真实的东西，猛地抬起头，看到程有颐的瞬间眼睛一下子瞪大，“是，是我啊。”
水果店旁边的路灯的灯光落在两人之间，像一簇温暖的火把。
章迟好像还处于宕机的状态，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怎么来了？”
程有颐看着他，心口剧烈收缩，他快步跑过去去，一把抓住章迟的手，声音发哑：“你，你没什么事吧？”
说罢，程有颐就抱住章迟，把他浑身上下都用目光检查了一遍，生怕有什么没有发现的伤疤。
“我？我没什么事情。”章迟的声音很轻，“你看到火灾的新闻了？”
程有颐点了点头：“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发了好多消息。你都没有回复……我还以为……”
后半句话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程有颐只能用行动把章迟往自己怀里使劲一拽，然后抱住眼前的人。
胸口的心是跳动的，呼吸是温热的，皮肤上的纹路是真实的。
空气涌入程有颐的肺腑，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了。
章迟被程有颐手里的力道震了一下，耐着性子把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我没事的……今天会社刚好因为周年祭休息，几位带我参观的同事和我出事的时候正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咖啡，所以没有人员伤亡。不过手机落在里面了估计已经烧掉了。作为人证，刚刚一直在协助警察调查。”
他吐词清晰，除了声音有些疲惫之外，一切都还算正常。
可程有颐只觉得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脑门，眼前一阵发白。他几乎没听清细节，心就疼得要命：如果运气差一点，当时没有去买咖啡呢？如果那个气急败坏的纵火犯又再做出来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呢？
程有颐简直不敢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碎碎念着几句话，像是重复着给自己的咒语，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下一秒，程有颐就再也控制不住，把章迟死死抱在怀里，声音彻底失控，带着明显的哭腔：“你知不知道我快要吓死了……”
怀里的章迟感受到程有颐几乎失控的颤抖，先是一怔，才伸手回抱，轻声安抚：“我真的没事，程老师，别怕。”
程有颐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涌出来，他埋在章迟肩窝里，失声痛哭，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别离。
水果店门口的灯光昏黄，人来人往，偶有人侧目，却没人停下脚步。
听不懂中文的店主对新闻也不再关心，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店门口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目光有些诧异，好像生离死别后的重逢如今已经是稀罕事。
章迟轻轻拍着他的背：“程老师，我在呢。好好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程有颐却越抱越紧，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好啦，程老师，你吃东西了吗？——饿不饿？”章迟把自己的便利袋提起来，“我们先回酒店，吃点东西好不好？”

章迟的酒店距离这个地铁站并不算近，所以程有颐才找不到。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找我啊？”章迟走程有颐身边，好奇地打听。
程有颐不想让章迟知道自己私下里偷偷关注了他INS的事情，随口扯了个谎：“你之前给我看晴空塔，我看这里离晴空塔比较近。”
章迟“哦”了一声，没有细想，漫不经心：“还好我今天来这里买猪排饭了。”
“嗯？”程有颐一顿，看着章迟手里的便利店塑料袋，“猪排饭？”
“这里和我的酒店是两个方向啦。不过香川老师说这家餐馆的猪排饭很好吃，是日本的猪排仙人，让我走之前一定要试试。”章迟点了点头，认真回答，“我昨天来的时候已经卖光，所以今天又来了一遍。”
程有颐愕然，他握了握章迟的手，点点头：“一定是上帝保佑我，让我可以找到你。”
回到酒店的时候，走廊里安静得出奇，长长的走廊里，章迟和程有颐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都好像可以听到回音，回音和程有颐的心共振着，让他觉得有些心焦。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脚步的回音终止，一切混乱被扔在了门外，程有颐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程有颐把背包扔到角落，整个人慢慢地滑进了沙发里面。
他看着章迟章迟把便利袋放到桌上，把外套挂在一家上，又走到浴室里面洗手。章迟就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新闻里火场的画面、水果店门口的重逢，却不停地在程有颐的脑海里闪过，他的大脑过载地处理着过去十二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
程有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小迟，你是明天日航那趟回去，对吧？”
章迟一愣：“是……”
“我和你一起回去。”
“诶——程老师。”正在洗手的章迟忽然停住，“不过你既然都已经来了，不打算逛一逛再回去嘛？”
程有颐愣了愣，随即点点头，没有反对。随后又抽出手机，定了票。片刻后，付款成功的提示音亮起。他合上手机，才抬眼看向章迟：“我订了回程票，周末晚上。这两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都可以。”
“好啊。”章迟歪了歪脑袋，“我想一想，待会我们一起规划规划规划。”
做完这些，程有颐又翻出通讯录，拨通了章母的电话。
“阿姨，我找到他了，人没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沉着。
“下午的时候我就收到消息，说没有人员伤亡，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电话那头的章母看起来情绪好了很多，“那个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估计你在飞机上，现在人没事就好，平安就好。章迟呢？在你旁边吗？”
章迟擦着手从侧面露出来一个脑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妈妈”。
说完，又绘声绘色地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和章母交代了一遍。
章母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刺激的事情，只是后怕。情绪又忍不住起伏起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措辞严厉了不少，“你赶紧给我回来，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章迟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程有颐的嘴角不自觉地挂起来，他摸了摸章迟的头发，对电话那头的章母许诺：“你放心吧，我会看着他。”
挂了章母的电话，章迟起身去拿猪排饭，转过去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一下，又转过身：“程老师，我可以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程有颐毫不犹豫地把手机递给章迟，随口一问：“给谁？”
“曾彧。”
程有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片刻之后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正想问打给曾彧干嘛，章迟已经拨通了曾彧的视频电话。
电话那头的曾彧一接电话就语气急切，还压抑着怒意：“你他妈的不接电话是在装死吗？到底找到人没有？！新闻上都——”
“曾彧，是我。”章迟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电话里静默了几秒，曾彧的声音哑下来，像是在努力压住情绪：“……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什么时候回来？那个地方神经病很多的我都和你说了，你——”
“手机快没电了。”程有颐拿过电话，简短结束对话，“谢谢你关心。剩下的我会处理。”
“嘶——”章迟看着有些不太正常的程有颐，“你和曾彧……吵架了？”
程有颐忍住心里的酸味：“没有，我手机真得没电了。”
说罢，他假模假样地插上充电器。充上的那一刻，程有颐心虚地盖住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在充电，目前电量好吧，对了，我得先去买个手机。“章迟摊了摊手，“没手机和社会死亡有什么区别。”
听到章迟说死，程有颐的心都咯噔了一下，他不满地撇撇嘴，从包里翻出一只没什么使用痕迹备用手机，推到章迟面前，“你先用我的，明天我给你买个新的。”
“你连备用机都带着？”章迟眨眨眼，一边开机一边随口说，“曾彧是不是说什么话惹你生气了？”
“没有。”程有颐淡淡道。
“他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啦。”章迟打开手机，登上自己的微信号，“但他真的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不然也不会是我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
程有颐心里更酸了，耍一把小孩子脾气：“你明天自己买手机好了。”
“噗嗤——你吃醋啦？”章迟玩过头，勾了勾程有颐的下巴，“我保证，我对他绝对是纯洁的基友情。说不定我们还撞号了呢！”
程有颐心中腹诽：你对他纯洁，他对你可未必。
“程老师！看在我今天受了这么大刺激的份上。”章迟看见程有颐并不好看的脸色，蹭了蹭程有颐的脸，“别生气了，疼疼我吧。”
这句话不过是章迟的撒娇，可程有颐却很认真地对待，他严肃地问：“要不要我帮你约个心理医生？”
章迟手指一顿，看着他眨了眨眼。
程有颐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揶揄，只是认真的提议：“经历这种事，很容易留下阴影。现在不觉得，以后也可能有。提前疏导比较好。”
“我真的没事啦，你放心”章迟笑了一下，打开便利袋，从里面拿出来猪排饭，“程老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
“你吃吧。”程有颐摇了摇头，他没什么好胃口。
便当的香气弥散开来，章迟把筷子递给程有颐：“你真得不吃点东西吗？过来一路上是不是没怎么吃饭？”
程有颐打开一罐葡萄果酒：“我看着你吃就好。”
章迟随便扒拉了两下咽了两口饭，又抬头看着忧心忡忡的程有颐：“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
“真得好吃的！”他再次把筷子递给程有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不行的！”
程有颐犹豫了片刻接过，低头安静地吃了一口。
肉香浓郁，米饭松软，他一口口咽下去，人间的烟火气味把他的恐惧和惊慌暂时压制，胃里积攒了一天的饥饿感被钓了出来，他望着章迟亮晶晶的眼睛，扬了扬嘴角：“是，很好吃。”
章迟嘻嘻一笑：“我就知道。”
气氛逐渐放松下来。章迟一边看着程有颐吃饭，一边抱着抱枕，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这几天东京的见闻：“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和你说，我去涩谷看了一个街头画展，超厉害！那里有个小巷子卖章鱼烧，我没有在小红书刷到过但是居然排队排到转角……”
他说的眉飞色舞，好像火灾这种事从来都没发生过。
程有颐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声。
温柔的暖黄色灯光下，两人坐在沙发上，今晚似乎只是一次寻常的旅途夜晚。
可程有颐心里清楚，眼前的爱人是如何纯靠好运气避开的是怎样一场可怕的事故。
他想，这也是他的好运气。
在章迟讲到自己在秋叶原买到的限量手办时，程有颐将手绕到章迟的脖子后面，随后把他轻轻揽进怀里，声音低哑而稳：“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