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彼岸(鱼粮姜烩)

程有颐望着空中飘起来的雨发呆。
章迟跑向车库的背影很快被树影遮住，程有颐却没动。他站在原地，头微微仰着，任雨丝从屋檐边飞溅进来，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梦。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秋天。
那是他刚进大学的第一年，开学不到一个月，学生处就发布通知：全校要办秋季运动会，大一新生必须参与开幕式表演。会跳舞的去跳舞，会打鼓的去打鼓，什么都不会的——就得上舞台，跳交谊舞。
当时中文系和机械系合组，整个舞蹈队排了一个巨大的方阵。男多女少，怎么分配都不够用，到最后，还多出了两个男生没有舞伴。
那两个男生，一个是他，一个是章蓦。
辅导员当场就拍了板：“你们两个搭一对，也挺好，性别多样化嘛！”
程有颐一直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在那次表演中，程有颐和章蓦成了剩下来的男生，也是交谊舞表演中唯一一对双男生。
周围的人起哄，笑声一片。他记得当时的章蓦笑着应下，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程同学，我们两个也得练舞去了。”
交谊舞的排练从第二天下午开始，每天两小时，雷打不动。章蓦会跳，跳得特别好，老师看了几遍就指定他跳女步。程有颐就不行了。他不擅长舞蹈，动作总是比节拍慢半拍。他们练“慢三”，章蓦的脚步轻快、流畅，而他常常踩着对方的脚。
章蓦也不恼，每次都笑着拍拍他：“没事，再来一遍。”
别的同学都在谈恋爱、泡图书馆、打游戏，而程有颐每天最期待的，是五点钟的操场、播放着背景音乐的音响，还有章蓦伸手过来，说：“走，来一遍。”
那些日子，就像程有颐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人。
有一天天训练特别久。天已经半黑了，操场上只剩他们那一小块角落，老师不在了，同学也都散了。
回寝室的路上，章蓦忽然说：“我们试试吧？”
这句“我们试试吧”，太像是告白了。
程有颐一下怔住了，他抬头看章蓦：“你说什么？”
章蓦却神色淡定：“试试刚才那段。不练肯定要加训。”
“好，来，一、二、三——”
他又把手搭上章蓦的腰，这次却怎么也找不到节奏。耳朵里只有心跳的声音，雨开始落下，小小的雨点砸在操场上，地上浮起一层湿气。
章蓦每说一句话，他就脸红一次。
章蓦说：“别停，继续。”
章蓦说：“腰收紧点。”
章蓦说：“抬头别垂着”。
章蓦说：“太贴了，再贴就成谈恋爱了”。
本来就像，他心里想，只是他不敢说出来。
那个时候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着对方，少年程有颐理所当然地以为，所谓爱情就是这样永恒的凝视。
那天晚上秋天的雨不大，却一直没停。落在操场上，落在校园的梧桐叶上，也落在程有颐的心上，湿漉漉的。
潮湿了程有颐的整个大学时代，潮湿了他的十年。
只是那年秋天的萧瑟腐败的味道，十年前的程有颐竟然毫无察觉。
十年后的程有颐站在研究所门口，望着章迟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梧桐的味道就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钻进程有颐的鼻息之中。
“章……”
程有颐还没喊完全名，章迟就回过头来：“怎么了？”
程有颐顿了顿：“你想跳交谊舞吗？”
“哈？”章迟瞪大眼睛，在微雨之中转过身，望着站在台阶之上的程有颐。
“算了。”程有颐自嘲着摆了摆手，神色有些落寞，“这么老土的东西，估计你们这个世代的人都没有听过。”
章迟走到程有颐身边，侧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好啊。”
“嗯？”程有颐一些错愕地看着章迟，“不是……我随口一说……”
章迟好像没在意他的话，继续说：“小时候我妈送我去兴趣班学过拉丁舞，不过早就忘光了。后来去英国逛夜店，倒是会摇来摇去的那种。呃……是正经的夜店哈。”
章迟有些尴尬地解释，看着程有颐难以描述的表情，还以为他在为自己曾经“放荡”的过去不快。
“不过交谊舞我还真不会，要不……你教我？”
许久之后，像是在漫长的回忆之中苏醒过来，程有颐点了点头：“好。”
章迟松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打开播放器：“伴奏的话，你想选那首啊？”
说罢，章迟把耳机分给程有颐一半。
“《黄玫瑰》。”程有颐回答。
“不是……程老师，这个在你们年代都算……有年代感了。”伴奏响起的瞬间，章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选个什么动次打动次打的音乐。”
“这是慢三，很慢的那种。”程有颐声音很低，左手托起章迟的右手掌心，左手搭在了他的腰间，“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章迟挑了挑眉，有模有样地把手架在程有颐的左肩上，不经意地问，“你大学学的吗？”
音乐旋律轻柔，两人缓缓开始移动。
“算是。为了开幕式表演强制学的。”程有颐接着解释，“我大一的时候参加运动会开幕式的交谊舞。跳得很差，常踩舞伴的脚。”
程有颐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交谊舞的记忆早就被删除，可是当音乐响起来，当自己的手掌上再次托起一个相同的重量时，所有潜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卷土重来，程有颐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捡起来形成肌肉记忆的动作。
“啧——哪个女生运气这么好，能够成为你的舞伴？”章迟刚起步就踩到了他脚：“靠靠靠！对不起，对不起！”
“左脚先迈，再是右脚后退。”程有颐低声指引，“节奏是一、二、三。好，来，一、二、三——”
程有颐搂着章迟的腰，转了一个圈。章迟跟随着程有颐的节奏，试着动了动脚步，又踩到了他。
“我靠——对不起，我……”章迟愣在原地，看着程有颐鞋子上的脚印，下意识地想要松开被程有颐握住的手。
“别停，继续。”程有颐紧了紧自己手，语气平静，甚至带点耐心的温柔。
章迟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跟着程有颐的节奏动起来，他抬着眼小心问眼前的人：“嘶——程老师，不会内心在骂我蠢？”
“没有。”程有颐的目光看向远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看向什么，“你跳得比我当年强。”
“呃，当年你舞伴没被你气死？”章迟似乎逐渐找到了节奏，终于和程有颐的舞步对上了。
“……他脾气很好。”程有颐转开视线。
章迟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再问，只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步伐。
“在想什么呢？”程有颐垂下头看着走神的章迟，皱了皱眉头，轻轻按了按他腰侧：“腰收紧点。你太松了。”
“松吗？”章迟噗嗤一声笑出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片刻之后才说，“我以为跳舞就该放松，带我去夜店的时候我朋友一直在说Relax，Relax。”
程有颐“咳咳”几声：“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交谊舞的动作不能垮，你这样的话，重心完全靠我支撑着了。”
“那你支撑我不就好了？”
“……”程有颐没说话，只是轻轻加了一点力道，把章迟带入下一个旋转，让章迟不得不收紧核心。
转身时，章迟脚步又乱了，身形稍稍往前倾，几乎贴上了程有颐的胸口。
“抬头，挺胸。”程有颐压低声音提醒，“你现在的姿态不对。”
“这样？”
章迟抬起头的瞬间，两人距离过于接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程有颐不自然地别开眼，语气却没改：“太贴了，再贴就和谈恋爱一样了。”
“哦？”章迟轻轻挑眉，贴得更近了，“我现在不就是再和你谈恋爱吗？”
“……”
“还是说你想‘更弹一些’？”
“别说话。”程有颐干脆打断他，“听节奏。”
一二三——一二三。
步伐渐渐顺畅。两人被迁入《黄玫瑰》的韵律之中，不再跌撞，不再生涩，动作开始自然地流动起来。
“……你现在跳得不错。”程有颐轻声说。
“那你是满意我了？”章迟望着他，眼神认真又直接。
“……嗯。”
两人脚步仍在动。
“为什么你们大学的生活这么丰富？还会跳交谊舞……”章迟已经熟练掌握了步伐，“这样不是很容易培养出来感情吗？”
运动会结束之后，好几对舞伴都在一起了，还有好几对舞伴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程有颐想了想：“也不全是，因为对方跳得太烂，被拉黑的也有。”
章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会是你的舞伴吧？”
程有颐愣了片刻，摇了摇头。
“哦——”似乎是听到了自己不喜欢的答案，章迟撇了撇嘴，“你的舞伴也是中文系的嘛？”
程有颐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和我哥哥嫂子也认识？”章迟眨着眼睛问。

程有颐嘴角一抽：“太久远了，估计他们都忘记了。”
“那为什么你还会记得？”章迟皱了皱眉，又接着问，“你以前……跳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会跟她聊什么？”
“……没聊什么。”程有颐语气变得低沉，“今天的思修课有没有点名，食堂里的免费汤很难喝，新开的奶茶店买一送一，上一届保研学长的平均分，聊漫画，大概都是这些内容。”
“听起来……关系不错？”章迟侧头看他，语气平常，却酸酸的。
“有一回，他说‘我们试试吧’，我以为是……”
他没有说完。
“以为什么？”章迟问。
“以为他要和我表白。”
“结果不是？”
“是要试试那段舞。因为第二天考试。”
章迟“哦”了一声，轻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一点点。
“所以，你当时是什么反应呢？”章迟问得自然，好像问他喜欢哪部漫画一样。
程有颐指尖颤了一下。
“……我被吓到了。”他说。
章迟没有露出意外，只是点点头，语重心长：“我懂，明明性取向是男，但是被异性表白。直接拒绝的话又怕人家伤心，说出来实话又担心被其他人知道，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程有颐顿了顿，踩到了章迟的脚，章迟“哎呦”了一声：“啊对不起！我好像又走错位了。”
这一步是程有颐错了。
“你们当时，聊到了什么漫画？”章迟小心打听，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没有那么重的醋味。
“流川枫。流川枫是我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人物。”
“哇！我也超喜欢！”章迟笑了笑，“你看，我们也很有共同语言！”
说完这话，程有颐和章迟都沉默了。
“程老师，你的二十岁是怎样的呢？”
“那年我第一次……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活，是完整的。”程有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未来的诸多可能都在我面前铺开，好像……好像不管我选择那一条道路，都能够通达彼岸，能够获得救赎。”
“所以你最喜欢那个状态的自己？”
“嗯。”
“那你现在……还喜欢自己吗？”章迟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真诚的好奇，“你还相信自己能够通达彼岸，获得救赎吗？”
程有颐没能立刻回答。
他低头盯着脚下的木地板，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把章迟带进了这个交谊舞，像带进一段遗迹，用章迟的身体去复原那段记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知道这不应该——可他忍不住。
程有颐苦笑了一声：“我配吗？”
音乐戛然而止。
章迟望着陷入回忆的程有颐，只觉得他很痛苦，尽管他不知道程有颐为什么痛苦。
一种强烈的冲动充斥着章迟的内心，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抱住程有颐：“程老师，你配的。”
章迟缱绻地说：好想认识二十岁的程老师啊。”
程有颐的心脏骤然收缩，随后猛烈跳动起来，他垂下头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章迟，他才刚刚离开校园，他有爱他的母亲和成功的兄长，他有为他两肋插刀的好友，他有才华有能力。
他真得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可是自己，在干什么啊？！
谴责史无前例地折磨着程有颐，他不想再浪费眼前人的青春了。
“程老师，这个舞过时了，我教你跳新的吧。”章迟松开程有颐的手，拿出手机，放起来KPOP。
章迟挑了挑眉，指尖轻轻划过程有颐的锁骨，眼神半敛，一股慵懒的侵略性油然而生。
程有颐无奈地笑着：“KPOP还真是火，难怪KAIST……”
话音未落，音乐震颤着湿润空气，章迟一伸手，扣住程有颐的手腕，力道不重，程有颐完全可以挣脱。
可是程有颐不那么想挣脱了。
“看着我。”
章迟的拇指摩挲过程有颐的掌心，缓慢地、刻意地，描摹程有颐的掌纹。而后，他猛地把程有颐往自己怀里一拽，呼吸骤然交错，鼻尖几乎相触。
章迟的唇角勾起来笑，另一只手虚扶在程有颐的腰侧。
“程老师，想和我一起动起来吗？”章迟忽然侧头，嘴唇贴近程有颐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廓，压低的嗓音让每个音节都裹着诱惑。
变奏的瞬间，章迟的手指顺着程有颐的手臂上滑，最终停在颈侧，拇指轻轻抵住程有颐的脉搏。
章迟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随即后退半步，指尖却仍勾着程有颐的衣领，抛来一个暧昧的眼神，转身的瞬间，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
程有颐抿了抿嘴：“不错。”
“怎么样？KPOP可是现在最流行的。”章迟眯起眼睛，“啧——程老师，你不懂吧？”
程有颐只觉得章迟这份莫名其妙的骄傲很有趣，心情好了不少，便挑了挑眉，双手手掌相对，指尖朝上，快速左右搓动，嘴里轻声唱：“SorrySorry……”
章迟愣了半晌：“我靠！你会？！”
“交谊舞是老师选的，SorrySorry当时很火，韩团也是。”程有颐立正站好，摸了摸鼻子继续解释，“2010年念的大学，不是1990年。”
章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片刻之后才问：“程老师，你很怀念自己的二十岁吗？”
程有颐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那是我最好的时候。”
章迟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惆怅，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程有颐面前：“可是程老师，二十岁已经过去了，三十岁还会有三十岁的最好的时候。”
程有颐一愣，缓缓抬起头，看着章迟的眼眸。
章迟屈膝做了一个舞蹈结束谢幕的姿势，仰起头对程有颐说：“交谊舞留在二十岁吧，今天就跳今天的舞吧。”
的确，二十岁的事情就应该留在二十岁。
程有颐望着章迟的眼眸，缓慢而珍重地点了点头，像在给自己一个回答。
如果章迟是一张白纸，程有颐原以为自己可以在上面随意勾勒，描绘出章蓦的模样。然而当他靠近细看，才发现这张“白纸”上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纹路与工笔，完全不是章蓦的翻版。
程有颐比任何人都清楚，章迟不想做章蓦的替身。那怎么能强迫一个爱跳KPOP的男生陪自己跳交谊舞呢？
程有颐抬头的时候，路灯刚刚亮起来，章迟的背后，晕出来一道微光。
程有颐想，他的这份爱见不得光，不够体面，不配站在那个发着微光的男孩身边。他嗓子有些干，迟疑了半晌才开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善良。”
“善良？是吗……”
“不是吗？”
“我有时候……很怕你知道得太多。”他轻笑了下，低低补了一句，“怕你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章迟眨了眨眼：“那又怎么样？”
“你会后悔的。”
“程老师，就凭你前面三十年守身如玉，刚刚注册Blued就被人抓包的倒霉运气，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吧？”章迟大笑了两声，眯着眼睛半开玩笑，“总不能坏到劈腿，和我在一起想着别人，或者只是拿我当生理代餐，用完就去和别人结婚那种吧？”
说罢，章迟自己都觉得好笑，大笑起来。
程有颐脸色猛然一白，分手的话就在嘴边：“章迟，我们……”
他的话刚出口，章迟却忽然凑近了些，眼神坦率而温和：“我有个事情求你。”
程有颐把到嘴边的分手的话咽了下去：“我在想，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顿饭？”
“嗯？”程有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怎么说起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