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彼岸(鱼粮姜烩)

“就是……可不可以……”章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以男朋友的身份那种？”
程有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
看程有颐脸色不好，章迟赶紧解释：“我知道我们的‘约法三章’，应该主要是不想让你家里人知道吧？那我家人知道总可以吧……”
程有颐一时语塞——他还在权衡要不要坦白，章迟却已经想到见家长了。
章迟以为他不愿意，急忙补充：“都怪我妈！主要是我妈老催我相亲！她最近加了个群，里面全是叔叔阿姨张罗着给孩子们配对……她恨不得我马上安定下来，别出去鬼混了。”
程有颐一时无语，看来催婚这种事，性取向也挡不住。
他看着章迟，后者的眼神没有狡黠，没有试探，甚至没有紧张的期待——一种因为太爱而把自己放在尘埃里的期待。
他无数次在镜子里，在章蓦的眼眸里看到过这种期待，也无数次眼睁睁看着这种期待碎裂，变成漫长黑夜里的无尽等待，最终归于寂静。
当这份期待重新出现在章迟的眼睛里，微妙的共情在他的心里氤氲着，一种急切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保护眼前的人，就像穿越时间的洪流去给曾经的自己一个拥抱一样。
“要是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一束希望的火在章迟的眼眸里慢慢熄灭。
“好。”程有颐短促而坚定地回答。
章迟先是怔住，随即惊喜地扬起嘴角，抱住他：“程老师！你最好了！”
当天晚上，程有颐正在书房写论文，手机“叮咚”一声响。他一看，是章迟发来的消息：
【下周末怎么样？】
他刚准备回复“好”，就收到了章母的微信：
【小程啊！听说你和小迟在交往，太好了！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放心啦！这孩子不省心，你多担待。我在迪拜谈生意，下周末回，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来家里吃饭吧，想吃什么和阿姨说！】
程有颐：……
他还没回过神，自己已经被拉入一个微信群。
微信提示：“你已加入‘欢乐大家庭’群聊”。

章母：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
紧接着是一张用玫瑰花拼成的五彩闪光爱心图——上面写着：“相亲相爱一家人”。
程有颐感觉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不一会儿，钱思齐私信他：不是吧？你单身这么多年，然后……和章迟？
程有颐：说来话长……
钱思齐：章蓦说章迟在国外的时候……
程有颐迅速回了四个字：都是假的。
钱思齐：……好吧。
程有颐看到省略号才意识到自己回得太快，正想补充点什么，就看见钱思齐回了一句：
尊重，祝福，理解。[笑哭][笑哭]，仔细想想，你和章迟挺配的。[笑哭][笑哭]
看着那几个笑哭的表情，程有颐一点也不相信钱思齐觉得他们俩配。
他揉了揉眉心：“上次你说章蓦的事……”
钱思齐的回复只有两个字：再说。
程有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群里，只有章蓦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他可能太忙了，也可能不知该说什么，又或许……是钱思齐那句“再说”背后隐藏了什么。但程有颐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在意了。
他意识到，章迟在研究所门口那句“今天就跳今天的舞吧”，像一道奇妙的咒语，把他的目光从过去的泥泞中拉出，投向了深邃的未来。
他还看不清未来的全貌，但可以确定——里面没有章蓦了。
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准备什么礼物？
程有颐很头疼。按理说，他去过章蓦家里很多次，和章母很熟，不带什么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可是从前他的身份都是章蓦的同学，这次不一样。
他的身份是章迟的男友。
他一整晚没有睡着，在X乎里把“第一次去男朋友/女朋友家里，准备什么礼物？”的问题都翻烂了，也没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他是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母亲，他从来没有给妈妈买过礼物。
第二周的周末，程有颐站在章家门口，手里拎着一条刚和李维逛遍几家店才挑中的丝绸围巾。
门刚打开，章母便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语气热情得像过年：
“小程啊！快进来快进来！你还带礼物来干什么！哎呦，你不知道，听说你和小迟在一起我多开心啊！你这样的人我信得过！”
程有颐被她一把拉进屋，额头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汗，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
“程老师！”章迟从后面冲他做了个鬼脸，“我妈就这样……你别被吓到。”
说罢，他又不满地对母亲抱怨：“妈你这样子，程……程……有颐哥还以为是进了传销！”
程老师三个字，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叫不出口的。
“哎呦……是啊是啊！别太拘束啊小程！”章母笑眯眯地走到程有颐面前，递给他一个红包，“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
“啊？”程有颐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咳了几声，连连推辞。
——只是吃顿饭，怎么搞得像上门认亲似的？
“妈！”章迟不满地皱眉，把红包抽回来，“你这样给人压力很大的！”
“行行行，是我多嘴！”章母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你们先坐着聊，章蓦在客厅，思齐今天有私事要出去，她和你说了吧？”
程有颐点点头，正往会客厅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颐，你来啦？”程有颐转身，对上章蓦那双眼睛，对视的片刻，章蓦的眼眸暗了一下，一团情感的漩涡旋转起来，几乎快要把程有颐再次吸进去。
章迟站在程有颐的身后，拉了拉程有颐的袖口：“宋阿姨在问你想喝什么。”
看见站在角落的宋阿姨，程有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甚至没有听到宋阿姨说话。
大脑空白的自己身边程有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了章迟身边，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从那团漩涡里拉扯了出来，程有颐深吸了一口气。
感官开始恢复，程有颐才发现空气里还有章母今天上午换的香水百合的味道。
“你喝什么？”章迟又问了一遍，“茶还是……”
程有颐随口回答：“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章迟为这个答案喜上眉梢时，章蓦的眼神又黯了一下。
自己居然会不自觉地去观察章蓦的一切，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米色的窗帘，才发现这个颜色很好看，阳光照进来时柔和得像宣纸。
“那就橙汁吧！”章迟眼睛眯起来，脸上完全藏不住情绪。
“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橙汁的。”章蓦坐在对面，声音从容，笑意恰到好处，“大学那会儿，你说有股馊了的味道。”
听到章蓦的话，章迟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端着葡萄汁进来的宋阿姨也因为这句话站在了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现在不了。”程有颐回避他的目光，望向章迟，看见章迟破碎的笑容，程有颐心底不忍，“有段时间要出海，十天半个月吃不到新鲜的蔬果，李维有一天突然给我变出来一个橙子，然后就爱上了这种好脾气的水果，耐放又好吃。”
章迟长舒一口气，递给程有颐果汁：“我也是诶！我小时候可挑食了，后来去了英国那种美食荒漠以后就什么都吃了。”
“人总要成长的嘛。”章蓦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对了，我书房里还有大学时候程有颐的照片，你要不要去拿来看看？弥补一下错过的我们程大人类学家的青春嘛。”
“啊？好，好啊。”章迟对章蓦突如其来的大方有些不解，可这句话偏偏戳中了章迟的痛点，他撅了噘嘴，就往书房走去。
“在柜子里，我也记不太清了，你多找找。”章蓦对着章迟的背影叮嘱。
等章迟的身影远去了之后，章蓦才幽幽地说：“没想到你真得会和章迟在一起。”
“没想到？”
程有颐捏着杯子的手紧了一些。
“是他运气好。”章蓦打了个哈哈，掩盖住脸上的神色，“我家这个弟弟，从小不让人省心，那些绯闻八卦你也知道，没想到你居然不介意。”
程有颐思忖片刻，好心建议章蓦：“章蓦，你会不会太忙了，才需要从八卦绯闻里了解自己的亲弟弟？”
“哦？”章蓦扯了扯嘴角，“你倒是很护着他，看来对他很了解。”
“他年纪轻，但真心待人。”程有颐看了一眼楼梯口，“他很不错。”
“看来你是真的爱他。”章蓦淡淡道，“也难怪，二十出头的，最招你们圈子的人喜欢了。”
你们，圈子。
程有颐皱了皱眉。他对这几个词感到明显的不适。
他克制着语气：“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和思齐有什么……”
“没有。”章蓦扬了扬眉毛，立刻回答，又接着追问，“思齐和你说什么了吗？”
程有颐本能收敛神情，将话原封奉还：“没有。”
章蓦死死地盯住程有颐的眼睛，好像要把他看穿，片刻之后，似乎是觉得从程有颐的目光里看不出来什么东西，章蓦又靠近了些，拍了拍程有颐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唉？你这表情怎么像上刑场似的？让我妈看见，还以我我在欺负你。”
程有颐微微一侧身，躲开了章蓦的触碰。
章蓦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翘起腿，一只手重新搭在沙发扶手上：“老实告诉你吧——我知道你真得和章迟在一起了，确实很不爽。”
这几句话落下，程有颐听得出调子里不咸不淡的意味。他原本有些发热的耳尖，此刻却冷得像贴着冰水。
程有颐的身体僵硬住，他缓缓转过头，困惑地看着章蓦：“不爽？”

第42章 马卡龙
“可不是嘛？我妈把你这么高调地拉进群里，介绍你是小迟的男友，还私下里给我发消息叮嘱我一定要回来，把欧洲的招商会都改成了线上参加，特意准备今天的家庭聚餐。”
看见程有颐错愕的表情，章蓦的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微笑，又忧心忡忡地说：“我是不爽我那个弟弟，我早就说他是三分钟热度，说不定过两天你们分手了，在一个家庭群里不会尴尬？我真得很不爽，你明明知道他是这种人，还是进了他的圈套。”
如果有镜子的话，程有颐应该会发现自己脸色难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心里识大体会照顾人的章蓦，竟然会像逼急了的兔子一样，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
还是对自己的亲弟弟。
“何必这么说你弟弟呢？章迟年轻，做事情的时候的确有点孩子气，但是工作上成长的很快，最重要的事，他很善良。”程有颐下意识地维护章迟，“你工作太忙，可能不知道你弟弟的很多事情，退学也好，绯闻也好……都是有原因的，你可以问问。”
章蓦暗下来眼眸，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原因？”
程有颐一愣，他看着章蓦的目光，只觉得这不是一句敷衍，却没来得及细想。
“怎么干坐着？看电视嘛。”章母走进来，把电视打开，后面跟着另一位保姆，手上托着下午茶，“我上去换个衣服——章迟呢？”
“他上去拿点东西。”看见母亲过来，章蓦像见了领导一样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章母说，“您这可得盛装打扮啊！有颐这里有我，我会好好款待他的。”
“那就好。”章母欣慰地笑着，“你是最让我省心的儿子，多陪陪有颐哈，我马上回来。”
章蓦挑了挑眉，等章母走远了，他便从精致的盘子里夹了两块粉红色的马克龙蛋糕：“我记得你喜欢的是这个，我特意叫阿姨准备的。”
章蓦不知道，程有颐为了保护牙齿和维持血糖，很久都没有吃过马卡龙了。
时间久了，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想吃。
“我很久不吃了。”
“……”
电视里正在放着地方新闻，主持人正在解读最近发生的社会事件，大约一个月前，一位公务人员闯进某酒店的婚礼现场，用手持水果刀故意伤人，造成新郎生殖功能损害。
因为此次事件中，新郎长期和行凶者的儿子之间保持不正当关系而凶手的儿子在婚礼前自杀，在量刑方面存在诸多考量，加上所谓的公务人员其实是快要退休的实权人物，这件事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
电视画面里那一瞬间的静音恍若炸雷，震得程有颐耳膜发疼。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犯罪嫌疑人，尚安的父亲。
他看着看守所里白发苍苍的尚安的父亲，悲怆从心头涌出来，他想起来那场遥远的殡仪馆相识、一个沉默而破碎的孩子仓促的葬礼。
程有颐原本以为那件事情并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自己早就把它从记忆里面清除了。
“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章蓦递过纸巾，语气听起来很关心，又看了一眼电视，猜出来缘由，“现在的社会风气一点都不好，一点小事就乱砍人。”
一点，小事？
程有颐喝了一口水：“这个案子情况很复杂，你可能不太了解。”
“唉……我怎么不了解？”章蓦压低声音，“这个叔叔我之前还想找人牵线搭桥认识，本来都该风风光光退休，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冲动没想到被自己的儿子拖累了，他那个儿子……唉，算了，造孽。”
造孽？什么孽？活着的孽吗？
程有颐低着头，不敢再看电视的余光一眼，手心全是汗。
章蓦见程有颐没有回答，停顿了片刻：“你不会也和那群网上的疯子一样，觉得他值得同情吧？”
程有颐没有接。
“有颐，我知道你是好心……”章蓦没等回应，语气放得更低了些，像是在劝他，“但是犯罪就是犯罪。杀人犯有什么好同情的？自杀的男人也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傻子，不管家庭的责任就这么去死？自己几岁了不知道吗？这个被捅的人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而已。他已经和前任分手了进入了新感情，前任要死要活，他能怎么办？如果前任是女人，大家还会这么激动吗？”
一副指点江山的口气，化身正义使者。
程有颐像是被一记软刀子划过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开始冒出来血腥味。他察觉到一种从未察觉过，却存在了很久的纯粹的恶意。
“你不懂。”程有颐声音很轻。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不懂？我哪里不懂？”章蓦笑了，眼里一瞬间掠过真正的不悦，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有颐，我以为你和我想得一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以前挺聊得来的。”
“我也以为你会懂，以前的你。”程有颐微不可查地一声叹息，“但是现在好像变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变了？”章蓦语气像是在笑，又像真的在问，认真在一点点撬开程有颐的记忆，“以前的你，坐在图书馆的角落念书等我社团活动结束，半夜两点跟我聊你灵感迸发写得散文和诗……我以为那才是你……所以到底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程有颐一怔，想起来过去自己做的傻事。
“好吧……那就我变了。”程有颐终于抬头，坦然直视这章蓦，“章蓦，说实话，我不想再不断反刍二十岁的大学时代了。”
空气在这句话之后，安静了三秒。
章母的拖鞋声音由远及近：“章蓦你有没有好好和有颐聊天，怎么这么安静？”
“没什么。”章蓦面不改色，语气如常，“有颐在和我说他的未来规划。”
“哟？”章母笑着上下打量程有颐，“待会我也来听听，我给你参考参考。”
“是这本嘛？”章迟的手里拿着一本深红色皮质包装的纪念册，从楼梯口走过来，对章迟和章蓦挥挥手。程有颐眼疾手快地拿出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章蓦的眼底闪过错愕。
章迟坐到程有颐身边，理所当然地靠近了一点。他没有说话，但一只手自然地放在了沙发靠垫后方，几乎是拢着程有颐的肩，那种姿态带着一种无声的“归属”意味。
程有颐终于觉得能松一口气。
他现在还不太能够应对章蓦的追问太久。
“哇哦——”章迟另一只手打开相册，第一张照片是运队会上章蓦钱思齐和程有颐的合影，“有颐哥，你保养的还挺好，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
程有颐看见照片里自己和章蓦同款的交谊舞服装有些心虚，急忙翻过去：“这个照片我都没有见过。”
“我珍藏的。”章蓦抿了一口茶，语气平静，又一副插科打诨的口吻，“二十岁嘛，谁最好的时候不是二十岁？我这种三十多岁的老男人，都没人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