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半步，不只是用身体隔开视线，更用一种与陈炜截然不同的、带着草莽气的笃定，沉声开口，打断了那份令人不适的“惋惜”：“陈先生，伤疤就是伤疤，没什么美感可言。过去了的事，揪着不放，就没意思了。”
他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却像一块粗粝的石头，瞬间砸碎了陈炜精心营造的、充满悲剧美学的话语陷阱。
他是在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直来直往——来捍卫苏沐不容被窥探和消费的过去。
第85章 无声的宣战
陈炜没料到会被凌焰打断，一丝不耐很快就被压下，又恢复刚才那般评估般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真诚”与惋惜：“苏先生，真正的天才往往不被世俗理解，甚至会被最亲近的力量所伤。但在我看来，这种‘破碎’本身，正是您艺术灵魂独一无二的烙印。它不应该被埋没在市井烟火之中，与……”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凌焰，带着一丝轻蔑，“……与短暂的喧嚣为伍。”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我有一个私人艺术基金会，旨在支持像您这样被误解、被埋没的天才。我们可以为您提供绝对安静、纯粹、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创作环境，以及顶级的资源和推广。您值得一个更匹配、更永恒的舞台。”
这时，一个穿着得体、助理模样的男人适时出现，恭敬地递给苏沐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
“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合作意向书，表达了我们最大的诚意，苏先生可以带回去慢慢考虑。”
陈炜的笑容恢复了一开始的从容，话语却步步紧逼，“里面也附上了一个对苏家当前那个陷入僵局的项目，很有帮助的合作方案。我相信，这会是双赢，甚至可以说是……三赢的局面。”
陈炜晃着酒杯，目光锁在苏沐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看这满厅的人，熙熙攘攘，大多只是可被替代的背景。但你不同，苏沐。你是一件真正的孤品。而我，最擅长的，就是为孤品提供一个绝对匹配的、恒久的展柜，让它隔绝一切尘埃和噪音。”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掠过凌焰，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冰冷的残忍，“至于你身边那些……暂时的、不合时宜的附着物，时间，或者别的什么，自然会帮你清理干净。”
苏沐没有接那份文件夹。
他抬起眼，直视着陈炜那双充满算计与掌控欲的眼睛，之前所有的紧张、不适和愤怒，在此刻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决绝。
“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苏沐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沙龙的背景杂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我的画，只为我自己和能真正看懂它的人而存在。我的路，无论对错，我自己会走。不劳费心。”
说完，他不再看陈炜那瞬间晦暗下去的脸色，转身对凌焰轻声道：“我们走。”
凌焰立刻护在苏沐身侧，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隔绝了所有投来的目光，两人无视了身后那道视线，径直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陈炜站在原地，晃着酒杯，脸上毫无被拒绝的愠怒，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轻声吩咐，如同在欣赏一出如期上演的戏剧：“通知史密斯那边，‘风声’可以放出去了。是时候，让我们这位孤高的艺术家，感受一下来自‘家人’的‘温暖’了。”
走出艺术馆冰冷华丽的大门，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凌焰迅速用手机叫了车，在等待的几分钟里，他一直站在苏沐上风处，用身体替他挡着呼啸的冷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直到网约车缓缓停稳，他拉开车门，护着苏沐坐进后座，自己才跟着坐进去，关上车门，将外界的冰冷与窥探彻底隔绝。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苏沐像终于卸下重担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战栗。
凌焰报出地址后，侧过身，一手握住苏沐依旧冰凉的手，用力攥了攥，仿佛要将自己的热量和力量传递过去。
“妈的，这姓陈的根本不是个东西！”凌焰压低声音啐了一口，怒火在相对私密的车厢里终于克制地爆发出来，“他看你的眼神，跟他妈看货架上的商品一模一样！”
苏沐睁开眼，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路灯晕染的模糊光晕，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清醒：“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合作的画家，而是一件能够彰显他独特品味、被他完全掌控的‘活体收藏品’。”
凌焰紧抿着唇，眼神在昏暗的车厢里锐利如刀，斩钉截铁地说：“那他打错算盘了。谁敢动这个念头，先问过我的拳头。”
苏沐侧过头，看着凌焰在窗外流动光影下紧绷却无比坚定的侧脸轮廓，那股始终萦绕心头的、来自陈炜和家族的寒意，终于被身边人散发的、莽撞的炽热驱散了些许。
他知道，如此干脆地拒绝陈炜，意味着真正的、更猛烈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沙龙回来后，公寓里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了活力。
苏沐比以往更加安静，常常坐在画架前，笔尖悬在画布上方，仿佛所有的灵感都被那晚陈炜黏腻的视线和冰冷的暗示冻结了。
凌焰将他的状态看在眼里，心中的烦躁与担忧与日俱增。
打破这压抑平静的，是一个普通的午后。
凌焰正在工作室指导学员，几个年轻学员结束一组高强度间歇训练，瘫在垫子上休息，一边刷着手机一边闲聊。
“嚯，这瓜有点意思啊。”
一个学员随口说道，“苏氏集团，就咱本地那个挺有名的企业，新项目好像摊上事儿了。”
“啥事儿？”另一个凑过去看。
“说是请了个国外大牌设计师，结果设计被人扒出来抄袭，抄的还是个N年前没什么名气的……看这马赛克打的，啥也看不清。”
“苏氏集团？”
凌焰听到这个姓氏，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他立刻联想到了苏沐，以及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族。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不动声色地走近两步，目光扫过学员的手机屏幕，屏幕上那张模糊的、打着厚码的图片让他皱起了眉。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不安，用惯常的、略带不耐烦的语气催促学员：“都看什么八卦！休息够了就起来，别磨蹭！”
然而，一丝莫名的不安已经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说不清缘由，总感觉这个名字有些眼熟，而且“苏”这个姓氏和“抄袭”联系在一起，让他本能地感到这件事绝不简单，甚至可能……与苏沐有关。
晚上回到家，凌焰犹豫了一下，还是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今天听学员闲聊，好像有个什么‘苏氏集团’的项目出了点问题，说是设计抄袭。”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苏沐正在翻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瞬间的凝滞感，凌焰能清晰地捕捉到。
苏沐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但他合上了书，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凌焰的心沉了沉。
苏沐的反应，印证了他那模糊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第二天，凌焰趁着苏沐在画室的间隙，自己用手机搜索了一下相关的消息。
网上的信息依旧零散，大多是小道传闻和自媒体捕风捉影的分析，配图依旧是那张模糊不清、打了厚码的设计效果图。
他皱着眉放大图片，那被马赛克严重干扰的线条和色块，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正当他准备关掉页面时，苏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似乎是去厨房倒水，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他的手机屏幕。
就那一眼，苏沐的动作定住了。
他手中的水杯没有放下，眉头紧紧蹙起，盯着那张模糊的图片，眼神从最初的随意，迅速变得锐利和……难以置信。
“这图……”苏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疑，“……局部放大，左上角阴影交界处。”
凌焰依言操作。
即使隔着马赛克，那一片区域的光影过渡方式和结构线的走向，依然透露出一种独特的处理逻辑。
苏沐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放下水杯，一言不发，转身快步走回画室。
凌焰立刻跟上。
苏沐从书架底层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硬盘，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连接电脑，他熟练地打开层层文件夹，最终定位到一个名为“稚”的文件夹。
里面是数百张他学生时代的概念探索图，充斥着各种天马行空、不成熟却充满个人印记的构想。
他快速滚动着，鼠标光标在一个个缩略图上掠过，呼吸越来越急促。
终于，他停在了一张探索“光与结构对话”的系列草图上。
不需要任何言语。
那张草图所呈现的核心视觉语言——那种将坚硬结构置于微妙光影下，从而产生一种悲怆的叙事感的手法——与新闻上那张被指控抄袭的设计图，在神韵上，如出一辙！
“这些……是我大学时做的视觉日记，”苏沐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侵犯的冰冷怒意，“从未发表，只在一个早已关闭的、需要邀请码的校际艺术交流平台上，用'M‘这个ID分享过寥寥几张……”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纷乱的线索在脑海中碰撞、交织。
那些被尘封的旧稿，偏偏在此时，以这种指向明确的方式被翻出；沙龙里陈炜那势在必得的眼神，和他那句关于“清理附着物”的暗示言犹在耳；这桩看似针对苏家的抄袭指控，最终的落点，却精准地钉死在他苏沐身上，将他推向家族的对立面……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轮廓逐渐浮现。
有能力、有动机，并且会以这种玩弄人心、摧毁意志的迂回方式来达成目的的，只有那个刚刚被他当面拒绝的“收藏家”。
陈炜不仅要他屈服，还要他亲手斩断所有退路，心甘情愿地走进那个为他量身定制的、华丽的囚笼。
“……是陈炜。”
这个名字从苏沐齿间低低地碾出，带着一种确认后的冰冷与沉重的无力感。
他竟然连这片被时光尘埃掩埋、连苏沐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都能挖掘出来，并如此精准地“借用”了其灵魂，作为攻击的武器。
就在此时，凌焰的手机响了，是包姐打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焦急和难以置信：“凌焰，你跟沐沐在一起吗？外面现在传得越来越难听了！说那个匿名爆料人就是沐沐！说他因为家里逼他联姻不成，怀恨在心，故意拿出以前的画稿，勾结外人搞垮自家的项目，要让他爸妈低头！”
“什么？！”
凌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这盆脏水不仅恶毒，而且荒谬！
他根本不信苏沐会做出这种事——不是因为什么联姻，而是苏沐根本就不是这种性格！
他比谁都清楚苏沐内心的骄傲和底线，哪怕与家族决裂，也绝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他强压着把手机捏碎的冲动，对电话那头的包姐说，声音因愤怒而压抑变形：“包姐，谢谢您告诉我！这纯属放他娘的狗屁！根本就是造谣！沐沐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他挂了电话，看着苏沐骤然攥紧的手指，所有追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苏沐看起来已经快到极限了。
至于那个听起来就很离谱的“联姻”理由，他只当是敌人泼脏水时随手抓来的噱头，并未真正往心里去。
他上前，紧紧握住了苏沐冰凉的手。
苏沐回握住他，指尖用力。
“他喜欢窃取‘过去’来制造裂痕，”苏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重塑现实的决心，“那我就用这些‘过去’的碎片，为他搭建一个全新的……结局。”
第87章 刀锋
陈炜的毒计，家族可能面临的危机，连同那盆意图将他打成“家族叛徒”的脏水，让苏沐在最初的荒谬与愤怒之后，陷入了一种近乎停滞的沉默。
他没有再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是站在客厅的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车流，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夜色吞噬。
凌焰看着他，心脏揪紧。
他没有出声，只是倒了杯温水，走过去，沉默地放在苏沐手边的窗台上。
苏沐没有动，仿佛连这点微小的关怀都无法感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凝滞。
就在凌焰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时，苏沐极轻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微不可查的一线。
他依旧没有转身，但紧绷的脊线似乎不再那么僵硬。
“凌焰。”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我在。”凌焰立刻回应，声音低沉而稳定。
苏沐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疲惫的血丝，但之前那片空洞的荒芜已被一种清醒所取代。
他看向凌焰，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力，但最终沉淀下来。
“他偷了我的过去，还想把它变成刺向我的刀。”
苏沐的声音依旧有些发虚，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现在，在很多人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个……毁了自家基业的疯子。”
凌焰眉头紧锁，想说什么，苏沐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听下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搞这么一出，无非是想看我狼狈，逼我低头。”
苏沐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走到茶几旁，指尖用力划过那张打印着模糊设计图的纸。
“我要画出来。”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凌焰脸上，但眼神深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燃烧自己的光芒，“就用这些被他偷走的东西，画一套新的。一套让他，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无法质疑的东西。它的名字，叫《破茧》。”
这个决定带着艺术家式的偏执和决绝，而非周密的计划。
这是他习惯的、也是此刻基于对局势初步判断后能想到的最直接反击——用作品的绝对力量，正面击碎对方的污蔑和逼迫。
苏沐看着他，眼底那簇仿佛要将他自身也焚尽的火苗，让凌焰心头一震。
他看出苏沐的状态不对劲，这种决心里掺杂着太多的绝望和自我消耗。
“用画来反击，这主意够硬！直接打脸！”凌焰先肯定了苏沐的想法，随即话锋一转，眉头紧锁，“但沐沐，光有画还不够。陈炜那孙子玩的是阴招，我们得防着他后手。你安心画，外面的事交给我。”
他上前一步，语速快而清晰：“我让包姐和老张他们继续深挖水军的线；俱乐部那边我也让相熟的学员家长帮忙留意，看有没有人听说过陈炜私下还有什么动作。咱们得知道他会从哪儿出拳，才能把你的画在最关键的时候，砸到他脸上！”
苏沐看着凌焰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充满了分析局势的冷静和行动前的规划，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成熟的锐利。
他眼底决绝的火光微微晃动，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坚实的力量。
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好。”凌焰松了口气。“你只管画，我就是你的盾。”
苏沐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凌焰一眼，仿佛多一秒的停留都会动摇他的决心。他转身快步走回画室，门“咔哒”一声合拢，将凌焰隔绝在外。
里面先是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过了许久，才传来了画笔接触画板的沙沙声，那声音起初杂乱、急促，充满了无处宣泄的力道，继而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仿佛不是在创作，而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搏斗，带着一种与外界、也与自己较劲的狠厉。
凌焰站在原地，听着门内那近乎自毁般的创作声响，拳头紧紧攥起。
他感到了巨大的无力感。
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他不能硬闯进去，但他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走到阳台，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躁意和担忧，然后拿出手机。
他的调查方式直接而有效，动用了他所有能动用的、属于他自己的资源。
他不再局限于之前模糊的打听，而是启动了他在本地经营俱乐部这段时间攒下的人脉。
他先是联系了“锐锋”那位在本地媒体工作的学员家长王哥。
“王哥，是我，凌焰。麻烦您帮我看看，最早造谣说举报人是苏沐的那几个号，有没有什么共同点？比如，是不是同一批水军公司在操作？或者，他们最近还接过什么别的，跟艺术圈、高端消费有关的推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