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快,生怕慢了显得不诚恳。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有老张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老张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我?我这身体……还能行?别给你帮了倒忙……”
“行!肯定行!”凌焰语气斩钉截铁,“又不是让你打比赛!教新人,你本事足够!工资按课时算,肯定比你现在闲着强!说定了,明天能来不?”
“……凌……凌焰……”老张声音哽住,半天才挤出一句,带着如释重负的重量,“……谢谢!兄弟!明天……我一定到!”
挂了老张的电话,凌焰立刻打给赵阿姨。
赵阿姨接电话时更吃惊。
凌焰没拐弯抹角:“赵阿姨,‘锐锋’又开张了,忙得不行,场地一天不收拾就没法看。您还愿回来帮忙吗?工资按现在行情算,一天一结都行!”
赵阿姨在电话那头高兴得直说:“哎哟!小凌老板!我就知道你能行!重新开起来太好了!好啊!回来!明天就回来!年轻人打扫毛手毛脚,边角弄不干净,我不放心!”
联系完两人,凌焰又想起小飞。
他拨通电话,那边环境嘈杂。
“飞哥!我凌焰!‘锐锋’重整旗鼓了,忙得要命,缺人手。你以前帮过我大忙,要不要过来一起干?保证不亏待!”
小飞在电话那头笑了,声音爽朗:“焰哥!听到俱乐部好我真高兴!但你不知道,我最近跟朋友搞了个小乐队,鼓打得还行,也算圆个梦。你那边我怕是帮不上了,不过有事你说话,绝对随叫随到!”
凌焰听了,虽有点遗憾,但更多是为小飞高兴:“成!搞音乐好!祝你大火!记得常回来看看!”
“必须的!焰哥你也加油!”
放下手机,凌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亮的灯火,长舒一口气,胸中块垒尽消。
他没有忘记。
最难的时候,是谁和他一起撑过来。现在好了,能回来的,一个都不能少。
各有志向的,他也真心祝福。
第二天,小周第一个来,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眼睛亮得像星星,见到凌焰就是一个深鞠躬:“凌哥!我回来了!”
凌焰照他后背结实实地拍了一巴掌,笑骂:“少来这套!先去把护具收拾了,然后热身!别想偷懒!”
小周嗷了一嗓子,兴高采烈地干活去了,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干劲。
接着,赵阿姨也来了,拿着自带的抹布和清洁剂,进门就习惯性地念叨:“哎呦呦,这垫子缝里又藏灰了……这镜子怎么擦的,全是印子……”
熟悉的唠叨声响彻训练场,凌焰听着,觉得无比安心。
快中午时,老张来了。
穿着有些旧的运动外套,步子比记忆里慢了些,但腰杆挺得笔直,眼里有了光。
他看着焕然一新、学员来往的训练场,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凌焰的肩膀。
凌焰也没多说,递给他一份简单的教学计划和几个新学员的名字:“张哥,这几个新人交给你了,基础差,你多费心。”
老张接过名单,手微微发抖,重重点头:“交给我!”
训练场彻底热闹起来。
新学员好奇地看着新来的“张教练”一丝不苟地纠正动作,看着“周助教”卖力地陪练示范,看着“赵阿姨”忙前忙后地打扫。
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气氛在弥漫。
不再是凌焰一个人硬扛,而是有了坚实的支撑和细致的打理。
训练场彻底热闹起来。
凌焰环视一圈,目光扫过认真教学的老张,汗流浃背的小周,嘴不停手更不停的赵阿姨,最后落向角落——不知何时,苏沐又抱着他的速写本溜达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窝回老位置。
眼前这幅景象——汗水、呼喝、还有角落里那个与世无争的安静身影——奇异地和谐。
凌焰忽然觉得,他想要守护的,就是这个。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胸腔被一种饱满的满足感充满,冲着整个训练场,用洪亮而充满希望的声音大喊:“都精神点!动作到位!别偷懒!”
他的喊声在热闹的训练场中回荡,与器械的撞击声、学员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充满力量的、崭新的开端。
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以后的路,更有盼头了。
初冬的傍晚,风里带着明显的凉意,但“锐锋”俱乐部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空气里弥漫着火锅蒸腾的辛辣香气,与训练后尚未散尽的汗水味道奇异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独属于这个空间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这顿火锅,表面上是欢迎老张归队,但在凌焰心里,更是这个重新聚起来的“家”第一次像模像样的团圆饭。
他特意把还窝在懒人沙发里的苏沐拉了起来,推到了主桌这边。
“来,都静一静!”凌焰把手放在苏沐肩上,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正式介绍一下,这是苏沐,咱们自己人。”
他没用任何具体的称呼,但“自己人”这三个字的分量,在场的老张和小周都心里明白。
“苏先生,你好。”老张沉稳地点点头,目光在苏沐清瘦却挺直的背脊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凌焰,眼里带着一丝了然和宽慰。
小周则活泼得多,立刻微微躬身,声音清脆:“苏哥好!我是小周!”
他直起身,看看苏沐那副清俊又带着疏离感的样子,再瞅瞅凌焰那副护着的姿态,忍不住压低声音,好奇又兴奋地问凌焰:“焰哥,苏哥就是……就是那个之前帮了我们大忙的……赞助人?”
“赞助人”这三个字像个小炮仗,差点把凌焰点着。
他耳根一热,瞪了小周一眼,下意识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卡住了——该怎么定义苏沐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丢了一句“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哪来那么多问题!”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苏沐,眼皮抬了抬,视线掠过有些炸毛的凌焰,最后落在小周充满好奇的脸上。
他用那一贯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不,我是他债主。”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下。
“咳——”老张第一个没忍住,赶紧用咳嗽掩饰过去,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了弯。
小周则是彻底愣住,看看苏沐,又看看一脸“完了”表情的凌焰,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凌焰简直想把手里的空盘子扣小周脑袋上。
他尴尬地看向苏沐,却见对方已经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火锅蒸腾的热气和香味盖了过去。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凌焰忙着给大家分菜添饮料,像个操心又豪爽的家长。
小周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老张话不多,但脸上一直带着放松的笑意。
凌焰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发现是空的。
下一秒,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推过来一个磨砂玻璃杯,里面是满的温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正拿起一串香菇,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顺手。
凌焰愣了一下,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
这次他没有觉得尴尬,反而有一种被自然照顾着的安心。
小周看着这一幕,碰碰老张的胳膊,小声嘀咕:“张哥,我还是没搞懂,啥债主啊?看着一点也不像啊……”
老张慢悠悠地涮着一片毛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些‘债’,欠了可能就是要还一辈子的。别琢磨了,快吃吧。”
苏沐大部分时间依然游离在热闹之外。
但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并非没有焦点。
他会注意到凌焰说话时不自觉挥动的手臂,会瞥见小周被辣得直吐舌头猛灌饮料的滑稽样子,也会看到老张默默把涮好的肉先夹给年轻学员。
他的目光,还会淡淡扫过俱乐部略显朴素的墙壁,角落里堆放着的、款式不一的护具,以及门上贴着的那张凌焰设计的、配色在他眼里依然有点扎眼,却透着笨拙真诚的宣传单。
他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又像是在无声地评估。
这个充满了汗味、火锅香气和蓬勃生命力的地方,这个被凌焰称之为“家”的地方,正在他平静的视野里,逐渐勾勒出更清晰的轮廓。
深夜,两人回到公寓。
凌焰还在为“债主”这个称呼耿耿于怀,一边换鞋一边嘟囔着:“你跟他们说这个干嘛……”语气里带着点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
苏沐背靠着玄关的墙壁,暖黄的廊灯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他看着凌焰,难得地反问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说错了?”
凌焰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看着苏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那股从火锅宴开始就蠢蠢欲动的躁动又顶了上来。
他几步上前,像之前在俱乐部拿水杯那样,带着点赌气的架势,拿起苏沐常用的那个杯子,将里面剩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这一次,他放下杯子,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看向苏沐,眼神灼灼,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儿,也带着点更直白的东西,仿佛在说“看,你的就是我的”。
苏沐将他这一系列带着侵略性的动作和眼神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动,直到凌焰喝完水,才走过来。
他没有去拿那个空杯子,而是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凌焰的下颌皮肤。
“沾到辣椒了。”他摊开指尖,上面有一点红色的油渍。
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做完这一切,他便自然地转身走向浴室,只留下一句:“味道不好闻,我去洗澡。”
这个触碰一触即分,冷静得像一种打断。
它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凌焰的躁动,却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可能升温的气氛瞬间冷却。
留下凌焰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地跳了几下。
下颌被碰过的地方,明明触感是冰凉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留下细微而清晰的印记。
他抬手摸了摸那块皮肤,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被撩拨后的空虚感弥漫开来。
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一点冰凉的、转瞬即逝的触碰。
洗漱完毕躺下时,凌焰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近乎赌气的熟稔。
他侧过身,手臂有些用力地环过苏沐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掌心带着滚烫的温度覆上对方微凉的小腹。
苏沐的身体难以察觉地僵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躯体里蕴含的、未被满足的躁动。
然而,在那片熟悉的炽热体温包裹下,他紧绷的肌肉最终还是缓缓松懈下来。
他没有挣脱,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自己更深地嵌进那片温暖里——这是身体对温暖与安全的诚实依赖。
凌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放松,那股无名火才稍稍平息,转化为一种沉闷的满足。
他低下头,鼻尖无意识地蹭过苏沐后颈柔软的发根,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盈满了对方身上清淡的皂角香。
他咕哝了一句含糊的“睡了”,试图用睡眠压下体内翻涌的、未被满足的渴望。
然而,被他圈在怀里的苏沐,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身体的靠近甚至依赖,已然成为一种难以抗拒的习惯。
可凌焰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灼热的渴望,像芒刺一样清晰地传递过来。这让他心底那根弦越绷越紧——他并非不愿回应,而是害怕。
一旦回应,那苦苦维持的、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假象就会被彻底打破。
当风暴来临时,他怕自己会因为这更深沉的纠缠,而失去了挥剑断缆、保护对方的力气。
他最终只是无声地收紧了手指,在身后那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月光淡淡地洒进来。
苏沐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习惯比冲动更可怕。
冲动尚可克制,而习惯,却如温水煮蛙,在他严防死守的内心周围,筑起了柔软的围墙。
凌焰的拥抱、体温、乃至无意识的依赖,都成了他每日呼吸的空气。
他恐惧地发现,自己正在从“害怕失去”,滑向“无法想象失去后的生活”。
这份认知带来的恐慌,远比任何一次明确的拒绝都更让他心惊。
他闭上眼,近乎自暴自弃地向后靠去,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令人安心的温暖里。
——直到沉溺成为本能,清醒本身,就成了最大的折磨。
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凌焰正在客厅中央的空地进行日常的基础体能训练。
“锐锋”那场家庭火锅的余温,仿佛还熨帖在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比以往更饱满、更酣畅的力量感。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松垮的旧背心,湿漉漉的布料紧贴在饱满的背肌上,随着他充满力量感的动作,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块肌肉贲张的轮廓。
苏沐坐在靠窗的画架后面,逆光让他大半身影隐在阴影里。
他捏着炭笔,目光落在凌焰的身体上。
昨晚指尖触碰过对方下颌皮肤的微凉触感似乎还隐约残留,但此刻,他眼中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近乎苛刻的审视。
那种私密的亲昵被悄然收敛,转化为一种更深的、想要将眼前这具充满生命力的躯体之美彻底解析与捕捉的创作欲。
他观察着光线在肌肉群上流动的轨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只有他能懂的、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苏沐将一个没什么标识的素色纸袋扔到了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的凌焰怀里。
“什么?”凌焰接住,有些疑惑地打开袋子。
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训练背心,触手布料异常柔软而富有韧性,设计极其简洁,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但车线工整得惊人。
“试试。”苏沐窝在沙发里,一条腿曲起,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皮都懒得抬,“旧的,该换了。”
凌焰依言去卧室换上。当他走出来时,自己对着玄关的镜子也愣了一下。
这件背心的剪裁非常精妙,完美地贴合了他的身体线条,却又感觉不到丝毫束缚。
它恰到好处地包裹住胸膛,展现出宽厚肩膀和流畅的手臂肌肉轮廓,背部的镂空设计则进一步强调了他倒三角的背肌和收紧的腰线。
镜子里的人,显得精悍、利落,充满了一种被精心修饰过的、原始的力量美感。
凌焰转过身,看向苏沐,眼神炽热,带着询问,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期待。
苏沐这才抬眼看过来,视线在他身上巡弋,像在评估一幅刚完成的画作。
那双总是显得没什么精神的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满意和占有的微光。
“我的灵感来源,”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宣告意味,“需要一块像样的画布。”
凌焰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句话不像直接夸奖,却比任何直白的赞美都更戳中他的心。
他站在那里,穿着苏沐为他“准备”的装备,感觉浑身充满了被认可、被珍视的力量。
又过了几天,凌焰在帮苏沐整理书房里打印出来的资料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文件夹。
打开一看,他彻底怔住了。
里面是一整套完整的、为“锐锋”工作室设计的视觉系统。
Logo是一个抽象化的、融合了升腾火焰与凌厉拳套线条的图案,充满动态的力量感且极具辨识度。
配套的英文字体硬朗锋利,中文字体也设计得筋骨分明,带着破风而出的锐气。
还有几张已经完成的海报和宣传图样,风格统一,视觉冲击力强悍,看起来非常专业且有档次,完美地传达了“锐锋”的力量、速度与专业定位。
这根本不是随手画的草图,而是已经可以直接投入使用的、非常成熟且精湛的设计方案。
凌焰拿着那叠分量不轻的打印纸,冲到客厅,找到正在给灰烬梳毛的苏沐,激动得话都有些说不连贯:“苏沐!这……这些你什么时候弄的?这真的太厉害了!”
苏沐把梳子放下,拍了拍沾着猫毛的居家裤,直起身。
他看着凌焰因为激动而发亮的脸,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那个。”
他顿了顿,给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之前的样子,太伤眼睛了。”
凌焰所有涌到嘴边的感谢话,都被这句他惯用的、将一切亲密推远的说辞给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