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安静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他接受了这个回答,没有露出任何催促或失望的情绪。
逼问不是他的目的,确认对方在认真想才是。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重要的小事,伸手拿过扔在一旁的平板电脑,慢吞吞地划了几下,然后非常自然地把屏幕转向凌焰。
那上面不是一个画画软件,而是一个本地短租平台的界面,好几套精装修公寓的详情页正打开着。
“……刚才。”苏沐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好像只是分享一个偶然的发现,“顺便看了看。这个小区。有日租公寓。条件还行。离这儿。走路十分钟。”
凌焰看着屏幕上那些干净、没人住的房间照片,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好像只是随手做了件小事的男人。
原来,在他像没头苍蝇一样想消灭痕迹的时候,这个看起来最事不关己的懒鬼,已经用一种最冷静、最实际的办法,找到了一个也许能缓和冲突、给他们争取时间和空间的解决方案。
混杂情绪猛地冲上凌焰的心头,混合了惊讶、懊恼、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被稳稳接住了的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了平板。
“好,我先看看这个。”他的声音稳了不少,开始真正地、冷静地看屏幕上的信息,思考怎么安排。
问题还是像山一样挡在前面,答案也远没想清楚。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在绝望地试图掩盖,另一个人冷眼旁观。
他们开始用一种奇怪却默契的方式,一起看着眼前的难关,准备迎接就要来的风暴。
周末说到就到。
天气不错,但凌焰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按照计划,他提前租下了那套位于老旧小区的公寓里,然后去接父母。
当他把父母从车站接到这个略显偏僻的小区时,能明显感觉到母亲李慧眉头细微地蹙了一下。
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没说什么,但那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进了短租公寓,母亲看着还算干净整齐的房间,还是没忍住念叨:“花这冤枉钱干嘛?挤一挤不就行了?你那里不是应该有地方吗?”
凌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挤出无奈和嫌弃的表情,搬出排练好的说辞,并刻意使用模糊的指代:“妈,您可别提了。我那地方又小又乱,就一个卧室能睡人。书房是室友在用,画室更是他的命根子,谁都不让进。总不能让你俩睡客厅吧?这公寓多好,又大又安静,比在我那小窝棚受罪强多了。”
他死死地咬住“室友”这个称呼,绝口不提“苏沐”二字。
父亲凌建国在一旁点点头,觉得儿子考虑得周到。
母亲李慧却深深地看了凌焰一眼,但她没有当场戳穿,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而开始打量这个临时住所。
因为是周末上午,工作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器械静静地摆放着。
这反而让凌焰更加不安,寂静放大了每一种声音,也放大了他内心的忐忑。
“这里就是训练区,沙袋、拳套……那边是休息区。”
他干巴巴地介绍着,努力将父母的视线固定在那些冰冷的器械上。
然而,母亲的目光却自有主张。
她的视线很快越过了那些训练设施,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看起来过分柔软舒适的深灰色懒人沙发上。
沙发上甚至还随意搭着一条素色的编织盖毯。
凌焰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了挡那个方向,同时迅速指向另一边:“啊,爸,你看那个力量训练架,是我新淘的,性价比特别高……”
他的转移话题生硬得离谱。
父亲凌建国的注意力被成功引开,走上前去打量器械。
但母亲李慧却站在原地,目光在那懒人沙发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然后又缓缓移到儿子明显紧绷的侧脸上。
她没有追问关于沙发的事,但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质问都更让凌焰感到压力。
中午,母亲坚持要“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顺便自己做点干净的吃”。凌焰知道这关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一路上,他沉默得窒息。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味儿飘过来。
客厅看起来被他紧急收拾过,但那种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气息”是无法彻底抹去的。
母亲的目光像最精细的扫描仪,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整个屋子。
玄关的鞋柜里,凌焰的运动鞋占据了一侧,另一侧则空着,只象征性地放了一双看起来崭新的客用拖鞋——这刻意的“整洁”本身就成了破绽。
母亲没说话,放下包就径直走向厨房。凌焰赶紧跟过去,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闭的画室门。
厨房流理台被他临阵磨枪擦得锃亮。母亲打开冰箱门,手顿了一下。
冰箱里塞得挺满,食材丰富。
一边是成打的鸡蛋、真空包装的鸡胸肉和不耐放的西蓝花,简单、直接,充满了训练后快速补充能量的实用主义。
而另一边,则陈列着几种水灵的、她叫不出名字的绿色蔬菜,一小盒饱满欲滴的蓝莓和树莓,还有几款包装别致、与她常在超市里见到的大众品牌截然不同的乳制品。
“现在吃得这么讲究了?”
母亲语气听不出情绪,伸手拿出一个普通苹果,视线却落在那些与她儿子以往习惯格格不入的食材上。
凌焰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那盒精致的树莓和蓝莓,是苏沐上次赶完稿子后,某天突然默不作声推到他面前的。
当时他还嘀咕了一句“瞎讲究”,可苏沐只是眨着雾蒙蒙的眼睛说:“看着好看。”
后来,他便习惯了洗干净,有时拌进酸奶,有时直接塞到苏沐手里,看着对方像只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吃完。
那些别致的奶酪也是如此。
他不过是在超市多看了两眼进口柜台,第二天,类似的款式就出现在了家里的食材中。
他问起来,苏沐也只是懒洋洋地回一句:“哦,尝尝。”
还有那些品质更好的牛排。
不知从何时起,苏沐会直接把卡塞给他,或是在他手机里绑上支付账号,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债主想吃点好的,你去买。”
他从最初的别扭,到后来渐渐习惯,甚至乐在其中地研究起新菜式。
当他看到苏沐苍白的脸上渐渐养出一点血色时,心里的满足感比打赢任何比赛都来得强烈。
此刻,面对母亲的审视,这些共同的记忆汹涌而来。
这冰箱里的景象,早已不是简单的食物堆积,而是两个人笨拙又认真地,把彼此的生活一点点揉在一起,用对方喜欢的方式互相照顾的证据。
“……就……现在条件好点了,随便吃点。”
凌焰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回答,每一个字都透着心虚。
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生怕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能看穿他脑海里所有这些温情的、却在此刻无比致命的回忆。
母亲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去洗苹果。
但凌焰感觉她周身那种审视的气场,因为他刚才那片刻不自然的停顿和苍白的解释,而变得更加凝重。
午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父亲凌建国主要询问俱乐部经营的具体细节,凌焰小心翼翼地应对,每一个数字和计划都经过反复斟酌才说出口。
母亲李慧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观察,目光掠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解读一幅复杂的密码图。
饭后,李慧很自然地站起身。
“来得急,给你带了几件新衣服。”
她边说边拎起进门时放在沙发旁的纸袋,语气带着寻常的关切,“主卧衣柜还有空地方吧?我帮你挂进去,看看合不合身。”
这个理由让凌焰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只能跟着母亲走向主卧。
凌焰的衣服挂得还算整齐,但风格统一,全是运动、休闲款式。
李慧一边将新衣服从纸袋里拿出衣架挂上,一边习惯性地帮他整理了一下柜子里有些凌乱的衣角。
就在她伸手理顺几件挤在一起的卫衣时,指尖意外地触碰到一件质地截然不同的衣物——一件烟灰色的羊绒毛衣。
那柔软的触感、精良的剪裁和含蓄的高级灰,与她手边那些熟悉的纯棉和聚酯纤维面料格格不入。
她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在那片异常的柔软上停留了一瞬,像是无意中碰到了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常地将新衣服挂好,然后平静地关上了衣柜门。
整个过程看似寻常,却让凌焰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却持续的抓挠声,夹杂着奶声奶气的“喵喵”叫,从紧闭的书房门后传了出来。
“是有小猫被关在里面了?”李慧停下动作,看向房门,眉头微蹙,“怎么关在里面了?别闷坏了。”
凌焰心里猛地一沉!
他想起之前为了匆忙“消灭”痕迹,把一些苏沐的零散画具和几本明显不属于他的精装书塞进了书房,估计是那时没留意,让调皮的小猫溜了进去。
“啊……可能是不小心关进去了,我去放它出来。”
凌焰急忙起身,想抢先处理。
但李慧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书房门口,语气自然:“我来吧,你毛手毛脚的。”
“妈,等一下……”凌焰的阻止迟了半拍。
李慧已经拧开了房门。
一只毛茸茸的小灰猫“嗖”地窜了出来,蹭着凌焰的裤脚。
然而,李慧的目光却没有随着小猫移动,而是定在了书房内部。
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床垫,上面随意堆着凌焰一些过季的衣物和旧被褥,显得杂乱。
而之前凌焰仓皇塞进来的苏沐的物品——几卷画纸、一个笔帘、几本艺术书籍——就那样突兀地放在书桌一角或床垫边缘,与整个房间缺乏生气的基调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长期无人居住、缺乏通风的微尘气息,没有丝毫“室友”日常起居该有的生活感。
这里不像一个卧室,更像一个临时储物间。
李慧的眼神在那张显然只有凌焰风格的杂乱床垫和苏沐那些精致却摆放突兀的物品之间扫过,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关上了房门。
下午,父母准备回短租公寓休息。
送到门口时,母亲对父亲说:“老凌,你先下楼抽根烟,或者先回去歇会儿,我跟焰焰说两句话。”
父亲点点头,先行离开。
母亲关上门,把凌焰拉到楼道相对僻静的拐角,压低了声音。
她不再掩饰,目光如手术刀般直刺过来:
“书房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凌焰。”
她开门见山,彻底撕开了谎言的伪装,“一张堆满你杂物的旧床垫,几件零散放进去的画具——那不是卧室,那是个储物间。”
凌焰的呼吸一窒。
“所以,他睡在哪里?”
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量,“他的生活痕迹在哪里?”
她的目光扫过身后的家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的一切,“是在那个充斥着另一个人品味的冰箱里,还是在你那件根本不属于你的羊毛衫上?”
每一个短句都像一记重锤。
“这个家里,你确定只是合租?”她的目光最终死死锁住凌焰剧烈收缩的瞳孔,“你上次在电话里说他‘很重要’,现在,告诉我,一个需要你这样处心积虑去遮掩的‘室友’,到底是谁?”
所有的掩饰在母亲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质问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凌焰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但就在这无处可逃的一刻,他眼前闪过苏沐安静蜷缩在沙发里的样子,闪过雨夜里他依赖地靠过来的温度……混乱的恐慌奇异地沉淀下来。
也……不想再藏了。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母亲的目光,破釜沉舟般,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妈,”他声音沙哑,“我上次没说气话。他很重要。我们……是在一起生活。”
母亲彻底愣住了,看着儿子眼中那份虽然紧张,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光芒。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男人的担当。
她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化成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行了,我知道了。”
但就在转身的瞬间,她又停住,回过头,眼底是无法掩饰的忧虑。
“焰焰,”她声音带着恳切,“妈最后问一句……他值得吗?”
凌焰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声音不高,却像誓言砸在地上,“后果,我自己担。”
李慧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
“……好。你长大了。”她的语气只剩下疲惫,“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别后悔。”
门轻轻关上。
凌焰独自站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四肢都有些发软。
他知道,母亲的沉默,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人心慌,那意味着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酝酿。
他转过身,几乎是脱力地推开家门。
苏沐就站在门厅里,似乎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手里握着一杯水,安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雾蒙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凌焰有些狼狈却异常坚定的身影。
两人目光碰到一起,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空气里,一种共同扛过第一波冲击后的疲惫与虚脱,和一种无需言说的、崭新的默契,慢慢弥漫开来。
风暴的第一个浪头,算是勉强挡下了。
第60章 苏沐的选择
送走父母,关上门,凌焰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带着点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刚才对母亲说出那句话,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客厅里的苏沐。
苏沐不知何时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没动地方,手里依旧握着那只水杯。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凌焰敏锐地注意到,他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
两人隔着几步远对视着,空气里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安静。
凌焰的坦白,像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门后的世界未知,但他们已经一同站在了门口。
就在这时,苏沐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阵执着而刺耳的原始铃声。
苏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
凌焰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
苏沐放下水杯,慢吞吞地走过去,拿起手机。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号码,屏幕的光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催命。
凌焰屏住呼吸。
这是苏沐自己的仗。
终于,在铃声即将挂断的前一秒,苏沐划开了接听键。
他没出声,只是沉默地听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
“……玩够了吗?苏沐。沈伯伯他们周末就到,这次你必须回来。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你父亲已经很生气了,你……”
苏沐依旧沉默,侧脸线条紧绷,是一种极力忍耐与抵抗的姿态。
电话那头的声音失去了耐心,陡然拔高:“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你的任性需要整个家来替你付出代价吗?沈家这次的项目对我们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别再给我添乱!立刻收拾东西……”
苏沐的睫毛猛地颤了一下。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做的刀子,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打断了对方。
“……说完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卡住了。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严厉的斥责。
苏沐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激烈的情绪稍歇,他才再次开口,语气没有波动,每个字却重若千钧:
“我的生活。”他停顿了一下,像在确认每个字的分量,“在这里。”
电话那头被彻底激怒,声音尖利,抛出了最后通牒。
苏沐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在对方情绪最激动时,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
“我的出路,”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极轻地扫过凌焰,又迅速收回,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这个他选择的“这里”,“也在这里。”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彻底点燃了电话那头的怒火。
但苏沐没再给对方任何机会。
在更难听的话骂出之前,他异常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后的疲惫,说出了最后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