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回去。”
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没有一丝犹豫。
世界瞬间安静得吓人。
苏沐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久久未动。
他单薄的肩膀微微塌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凌焰站在原地，心脏被狠狠撞击，充满震撼与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全程目睹。
那个习惯用沉默和懒散对抗世界的苏沐，第一次如此清晰、锋利、主动地亮出了态度，为了守住他们的“这里”，正面迎击了那座压迫他多年的家庭大山。
这种冰冷的平静，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凌焰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他走到苏沐面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个郑重的动作。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苏沐那只刚刚挂断电话、冰凉且仍在微颤的手。
苏沐的手指在他掌心蜷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却有力地回握了他。
没有说话，却道尽了一切。
他选择了凌焰。
他选择了这个“家”。
他也终于，选择了自己。
应该吧...
电话挂断后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苏沐的手在凌焰的掌心里，从冰凉慢慢染上一点温度，但那种细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平息。
凌焰拉着他到沙发坐下，自己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苏沐脸上血色尽失，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刚才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抽走了他的魂。
但他没有回避凌焰的目光，视线慢慢聚焦，落在那张写满担忧与坚定的脸上。
“你……”凌焰喉咙发干，不知该如何形容方才苏沐那种决绝，最终哑声道，“……难受的话，不用憋着。”
苏沐眼睫低垂，沉默了片刻，才极轻地回道：“……习惯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最后几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凌焰心湖，漾开不安的涟漪。
“这么快？”
他追问，“什么这么快？”
苏沐却不再解释，只是摇了摇头，将手从凌焰手中抽回，抱住了旁边的靠垫，将自己缩进沙发的角落。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防御姿态。
凌焰看着他这副模样，自己家里的烦恼也再次涌上心头。
他烦躁地抹了把脸，语气复杂：“你这边……算是暂时顶住了。可我爸妈那儿……”
他想起母亲离开时那句沉重的“你长大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别后悔”，还有那个疲惫的背影。
这和他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完全不同，没有激烈的反对，却更像是一种……带着巨大担忧的、沉重的默许。
“他们没骂我，也没逼我，”凌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处着力的迷茫，“可就是这样，我才更……我妈那句‘别后悔’，跟块石头似的压在我心上。”
这种沉默的、等待着他去证明什么的压力，比直接的反对更让人喘不过气。
“得做点什么。”
凌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沐说，“不能干等着他们判刑。”
这时，苏沐的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证明。”
他声音很低，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证明你的选择，没错。”
凌焰一愣，看向他。
苏沐依旧没看他，继续用他那种断断续续的方式说：“……把俱乐部做好。让他们看见。你过得很好。比他们想的，还要好。”
他顿了顿，仿佛也在对自己说，“……我们。都得这样。”
凌焰的眼睛瞬间亮了。
父母最怕的，不就是他过得不好吗？
如果他能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用实际行动证明他选的路没错，他选的人……也是能让他变得更好的，那么那些难以启齿的担忧，或许就能慢慢化解。
妈妈的沉默，或许正是在观察，在等待。
“我懂了！”
凌焰豁然开朗，眼中的迷茫被决心取代，“我得把俱乐部搞得更好！更正规！赚更多钱！让他们无话可说！让他们亲眼看看，我凌焰靠自己也能闯出名堂！”
他找到方向，全身充满了力量，看向苏沐的眼神灼灼发亮：“你脑子活，看事情准，以后我谈合作、看合同，你得帮我盯着点。还有，你对付那些难缠的编辑、画商好像很有一套，也教教我？”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前路一片光明：“等俱乐部接下大项目，打出名气，我就堂堂正正请他们来看看！告诉他们，这就是你儿子的本事！”
他兴奋地再次握住苏沐的手，脸上是“我们一起”的坚定笑容：“咱俩一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苏沐被他攥着手，听着他将自己完全纳入“咱俩”的未来蓝图里，看着他眼中炽热的、充满保护欲的火苗，一直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
他淡淡地瞥了凌焰一眼，慢吞吞地想把手抽回来，含糊应道：
“……嗯。”
“……随你。”
语气依旧懒散，但无疑是答应了。
然而，就在凌焰因这回应而心头一热，情难自禁地凑近，想要吻上那双没什么血色的唇，用一个动作来确认这份共同的决心时——
苏沐的头，微不可查地偏向了一侧。
那个偏移的幅度极小，几乎像是无意，却让凌焰的吻落在了空处，只触到他微凉的脸颊。
空气瞬间凝滞。
凌焰的动作僵住，满腔热忱像是被细针戳破，流露出错愕与一丝受伤。
苏沐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他顿了顿，找了个苍白却无法反驳的理由，“……我累了。”
凌焰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那股失落被更强的心疼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退开些许，大手用力揉了揉苏沐的头发，语气故作轻松：
“行，债主大人最大。你先休息。”
他站起身，试图活跃气氛：“我去弄点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看着凌焰走向厨房的背影，苏沐抱紧了怀里的靠垫，将半张脸埋了进去。
他拒绝的不是凌焰。
他拒绝的，是在风暴明确降临前，将那最后一道防线彻底交付。
身体的亲密，像是最终的契约与烙印。在他内心深处，来自家庭的雷霆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被他的强硬态度逼退，正在酝酿更强的反扑。
此时彻底沉溺于温暖，他怕……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这份美好会因他而碎裂，他会更没有勇气去独自面对，甚至会连累凌焰被卷入更深的漩涡。
他贪恋这份温暖，所以更要小心翼翼。
他必须留着最后一步，作为必要时……能够干脆利落转身的、残忍的退路。
他在心里对那个忙碌的背影无声地说：
‘再等等。’
‘等我能确定，我的世界不会再牵连你。’
窗外夜色渐深，温暖灯火之下，无声的惊雷已在两人之间悄然炸响。
一个满怀希望地规划着共同的未来，另一个，已开始默默准备着或许会到来的、孤独的坚守。
凌焰说到做到，将全部精力投入了“锐锋”的重振。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因父母的压力而显得心事重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目标明确的责任感。
这份责任感，很大程度上源于那个晚上，苏沐在他面前竖起的那道冰冷而决绝的屏障。
他得守住这里。
为了自己，也为了苏沐的选择。
家里的气氛也因此进入了一种新的平衡。
凌焰训练归来，还是会习惯性地把汗湿的衣服丢在沙发扶手上。
苏沐看见了，会走过去捡起来，然后拎到正在仰头喝水的凌焰面前，慢吞溜地在他眼前晃一下。
“腌入味儿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凌焰会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到身前，另一只手接过衣服扔进脏衣篓。
两人身高相仿，视线几乎平行。
凌焰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凑近，鼻尖几乎要蹭到苏沐的，灼热的呼吸拂过对方的脸颊，耳根却泛着红：“嫌味儿大？那你好好记住，这就是你男人的味道。”
苏沐被他圈在怀里，没有立刻挣脱，只是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凌焰，直到凌焰自己先受不住这无声的注视，喉结滚动，嘟囔着“懒死你算了”，却还是侧头，在那近在咫尺的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像完成了什么大事，转身就去拿拖把，背影都透着股强装镇定的躁动。
苏沐站在原地，看着凌焰通红的耳廓，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被亲过的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紧张又滚烫的触感。
他极轻地眨了下眼，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但随即，那暖意便被一层更深的、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他走向画架，拿起炭笔，却对着空白的画纸久久没有落笔。
‘像偷来的。’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念头划过脑海。
这份安宁，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都像是暴风雨眼中短暂而脆弱的平静。
母亲那通电话的最后通牒言犹在耳，家族施加的压力绝不会因他一次强硬的态度就彻底消失。
它们只是暂时退去，像潜伏在阴影里的兽，随时准备再次扑上来，将眼前这一切撕碎。
他不能，也不敢完全沉溺其中。
凌焰的劲头却越来越足。
他开始研究儿童体适能课程，对着电脑上的教案抓耳挠腮。
有时他会把屏幕转向苏沐，眉头拧成结：“喂，你看看这个环节，是不是太枯燥了？小孩能坐得住吗？”
苏沐从画板后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一眼，有时懒得理他，有时则会伸出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某个位置点一下，言简意赅：“这里。加个游戏规则。”或者，“道具。颜色太丑。”
凌焰便恍然大悟，盯着他指尖停留过的地方，眼神发亮：“有道理！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他甚至开始拉着苏沐讨论俱乐部未来的规划，絮絮叨叨地说着招生、宣传、甚至以后扩大场地的事。
苏沐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
但有时候，他会突然说一句，正好点醒凌焰想不通的地方。
“怕苦，是觉得没意思。”——这是在说那个有天赋的学员。
“要求多，是怕钱白花了。”——这是在分析那个挑剔的家长。
他的话总是很少，但每次都能说到点子上。
凌焰越来越觉得，自己捡到了个宝贝。
晚上，两人一起吃饭。
凌焰说着白天的趣事，苏沐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抬眼看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当凌焰说到兴奋处，下意识地想握住苏沐放在桌上的手时，苏沐的手指会几不可查地蜷缩一下，虽然没有立刻躲开，但那瞬间的细微僵硬，还是被凌焰感觉到了。
凌焰脸上的笑容会顿一下，随即像没事人一样，转而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继续滔滔不绝，只是眼神里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知道苏沐心里有事，那道坎还没完全过去。
他告诉自己，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深夜，凌焰因白天的疲惫已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而深沉。
苏沐却醒着。
他侧躺着，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凌焰模糊的轮廓。
月光勾勒出对方硬朗的线条，此刻却显得毫无防备。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凌焰鼻梁时停住，就那样虚虚地描摹着。
‘证明给他看。’凌焰白天充满干劲的话还在耳边。‘我们一起。’
苏沐的指尖微微蜷缩，收了回来。
他闭上眼，将一声细微的叹息压回心底。
‘好。’他在心里无声地回答，‘在我还能站在你身边的时候。’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令人贪恋的温暖，将自己重新裹紧。
窗外的月光如水般清冷，静静地洒满房间，照见两个依偎却各怀心事的身影。
平静的日常之下，潜流暗涌，无声诉说着风暴来临前的忐忑与坚守。
第63章 重聚
“锐锋”俱乐部在凌焰遵循着苏沐那句“证明你的选择没错”的思路、全身心投入经营下，逐渐走上了快车道。
他优化了课程结构，增加了更具针对性的私教课，学员稳定增多，课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凌焰那原本干瘪的钱包，终于有了沉甸甸的踏实感。
但这甜蜜的烦恼随之而来——他一个人，实在撑不住这越来越大的摊子了。
这天下午，送走最后一批学员，凌焰累得直接瘫在训练垫上，望着天花板大口喘气。
空气里还飘着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旁边地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护具。
“真是忙不过来了……”他抹了把汗，自言自语。
他不是没想过，但靠谱的人难找，而且一想到每月多出的固定支出，心里就有点打鼓——穷日子过怕了。
正盯着天花板放空，手机响了。
是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喂？哪位？”凌焰接起电话，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一个年轻又带着紧张的声音传来：“凌、凌哥……是我，小周。”
凌焰一下子坐直了！
是那个当初为了帮他保住俱乐部、被打得很惨却坚持到最后的年轻学员？
他伤好后因家里压力找了份稳定工作，凌焰一直觉得可惜，更对他怀着深深的愧疚——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
“小周？真是你？怎么了？遇到困难了？”凌焰心里一紧，语气不由得带上了急切。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角落，苏沐正窝在懒人沙发里，抱着速写本，似乎对外界充耳不闻，但笔尖在纸面上的滑动微不可察地滞涩了半秒。
“没、没困难！”
小周赶紧解释，声音激动起来，“凌哥，我看了朋友圈和群里聊天，咱们‘锐锋’现在特别火！我那个工作……我辞掉了！”
“辞了？！”凌焰很惊讶，“为什么？那工作不是挺稳定吗？”
“是稳定，但没劲！整天对着电脑，太憋屈了！”小周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我还是想练拳！凌哥，我知道我水平不够，伤全好了……您那儿还需要人手吗？打杂、扫地、当陪练都行！我不怕吃苦！我想回来！”
凌焰握着手机，一时说不出话。
眼前闪过小周当初满脸是血却眼神倔强的样子，还有他因家境离开时那愧疚不甘的眼神。
这小子，心里那团火一直没灭。
他心里一热，鼻子有些发酸，嘴上却习惯性地骂，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傻不傻！稳定工作不要，跑来干这个？脑子被门夹了？”
话是骂人，语气却毫无责怪。
小周在电话那头嘿嘿傻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赤诚：“凌哥，你就说行不行吧！”
“这还用问！”凌焰吼了一嗓子，嘴角控制不住地大大咧开，多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赶紧给我滚过来！正好缺个耐打的活沙包！”
挂了电话，凌焰胸口热乎乎的，充满了力量。
他站起来，看着空下来的训练场，仿佛能看到它重新充满生机的样子。
小周要回来了。
这念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他又想起老张，那个为俱乐部拼到受伤的老大哥，因伤和年龄，似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还有赵阿姨，总是默默打扫、在他最难时连工资都说可以晚点发的后勤，后来去了别的家政公司赚辛苦钱；甚至还有在他养伤最难时，有空就来帮忙看店的小飞……
那时俱乐部自身难保，他连吃饭都成问题，顾不上他们。
“锐锋”重新站起来了，越来越好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凌焰几乎没多想，立刻翻出通讯录，先打给老张。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老张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喂？哪位？”
“张哥！是我！凌焰！”
“……凌老板？”老张语气意外，变得客气而生分，“有事？”
“凌老板”这个称呼叫得凌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当初关门，对这些老伙计是巨大的打击和失望。
“张哥，别这么叫，还是凌焰。”他吸了口气，语气认真，“‘锐锋’又开起来了，现在挺好，特别忙。我这儿缺个镇场子的教练，不用你上场打，就指导新手基本动作，带带新人，看看场子。你经验丰富，有你在，我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