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话停了,变成了一种很轻的、依赖的鼻音,额头抵在凌焰的脖子旁边,像个终于找到窝的小动物。
凌焰感觉到他的变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点。
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不敢再睡,只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和怀里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怀里的苏沐动了一下,好像终于从深沉的梦里半醒过来,意识还模糊着。
他极轻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脆弱,喃喃地叫了一声,像是确认,又像是无意识的依赖:
“……凌焰?”
这一声含糊的、带着睡意的呼唤,像一小股电流,瞬间打中了凌焰的心脏。
这是苏沐第一次在这么脆弱、完全放下防备的时候,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嗯。”凌焰立刻答应,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肯定,环住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份确认牢牢锁住,“在呢。”
得到了回应,苏沐好像安心了,他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缩了缩,像是要将自己完全嵌进这个专属的避风港,呼吸彻底变得悠长平稳,真正地沉沉睡去。
凌焰却完全睡不着了。
那一声无意识的呼唤,比任何刻意的话都更深地撞进了他心里。
他知道,怀里这个人,不仅仅是他的债主,他的室友,他想照顾的对象……更是他心甘情愿交付软肋、也决意用全部力量去守护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了,雨也小了。
凌焰低下头,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吻印在苏沐柔软的头髮顶。
“睡吧。”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将这个蜷缩着依赖他的人,更完整地圈进自己的领域。
这一次,守护的意义变得完全不同了。不再是出于责任或同情,而是来自心底最深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怜惜。
夜还深着,但某些横在情感之间的墙,已经在无声的依赖与守护中,悄悄塌了,露出了更真实、也更动人的内核。
凌焰先醒了。
他第一个感觉,是怀里还安稳地缩着一个微暖的身体,和胳膊被枕了一整夜有点发麻的感觉。
他低头,苏沐睡得很沉,眉头松开了,昨晚那种害怕痛苦的样子一点都没了,呼吸又平又长,脸上甚至有点睡得好才有的淡粉色。
凌焰的胳膊还环着他,是一种完全占有的姿势。
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看着这张一点防备都没有的睡脸,凌焰心里软乎乎的。
他几乎不敢动,怕吵醒这份安静,也有点舍不得这会儿皮肤贴着的温暖。
不过,生物钟很准的苏沐,还是在老时间慢慢醒了。
他睫毛抖了几下,慢慢睁开眼。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先是有点茫然地定了定神,然后,他好像感觉到了现在的姿势和紧贴的热源,身体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
凌焰屏住呼吸,等着可能会有的尴尬,或者至少是一点不自然。
但什么都没有。
苏沐只是特别自然地、好像只是睡麻了似的轻轻动了一下,从凌焰怀里挪出来,坐起身。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懒洋洋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眼泪。
整个过程顺得很,自然得好像昨晚那个死死抓着他衣服、在他怀里找安全感的人只是凌焰自己做的一个梦。
他甚至没看凌焰一眼,就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走向卫生间,开始他雷打不动的早上洗漱。
水声哗哗响起来,一切照旧。
凌焰躺在床上,看着那个又变回一滩懒散液体的背影,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有点失落,有点好笑,又有点……果然是这样的感觉。
这家伙,就像有个一键重置按钮,能把所有超出日常轨道的情绪和记忆,在天亮的时候悄悄打包收好,重新变回那个对什么都好像不在乎的苏沐。
凌焰也坐起来,挠了挠头。
行吧,他还能指望啥?
难道指望苏沐醒过来抱着他哭诉昨晚做噩梦了?
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下床,走到厨房,习惯性地开始做早饭。
当他端着煎蛋和牛奶放到桌上时,苏沐正好慢悠悠地从卫生间晃出来,头发软塌塌的,脸上还带着水汽。
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饭。
就在凌焰以为这一天就会这么“正常”地开始时,苏沐忽然放下了牛奶杯,抬起眼,目光落在凌焰脸上,慢悠悠地开口:
凌焰心里咯噔一下,动作停住,看向他。
终于要提了吗?
苏沐的视线却轻飘飘地移开,落在凌焰因为训练有旧伤、昨晚又被他枕麻了的手臂上,语气平平地补了后半句:
“……你打呼了。”
“……”凌焰差点被鸡蛋噎着,“胡说!我从来不打呼!”
苏沐眨了眨眼,没再争辩,只是低下头,继续小口喝他的牛奶,嘴角却好像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快得像是看错了。
凌焰瞪着他,忽然明白了。
这家伙根本不是不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只是用他那种该死的方法,把一切都轻轻带过了。
一句“你打呼了”,像是抱怨,又像是在用一种别扭的方式,为昨晚的依赖和今早的“不记得”找个台阶下,甚至……带了点几乎看不出来的调侃。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凌焰心里化开,不是失落,而是一种更踏实、更心照不宣的暖意。
好吧,债主说打呼就打呼吧。
他低头,几口吃掉了自己的煎蛋。
早饭后,苏沐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窝回沙发或书房,而是抱着他的平板电脑,慢吞吞地翻着积压的邮件列表,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散,像在过滤垃圾信息。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直到看见某封邮件的标题——那是几天前一个编辑发来的紧急约稿,钱给得很多,比上回的多了个0,但当时被他嫌“主题没意思”、“交稿时间太紧”而已读未回,扔一边了。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次,他的目光在那串数字和紧迫的时间要求上停了特别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平板边,好像在重新考虑。
窗外阳光照在他脸上,却好像照不进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因为昨夜风雨和外界话语而悄悄种下的、关于“以后”的琢磨。
最后,他点开那封邮件,慢吞吞地开始打字回复。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对正在收拾碗筷的凌焰宣布:
“接下来几天。要赶个稿。”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凌焰却愣了一下:“嗯?你钱不是挺够?”
他想起那笔刚到账的稿费,按苏沐能躺不坐的性子,该歇一阵才对。
苏沐抬眼皮瞥他,没接话,眼神里写着“不然呢?”。
凌焰被他的表情噎了一下,抓抓头发,换了个问法:“不是,你这刚进账,喘口气都没有?什么活儿能让你这懒鬼主动接?钱特别多?”
苏沐已经低下头划拉平板,头也不抬地含糊应道:
“…预防。”
预防什么?凌焰没懂,但这理由从苏沐嘴里说出来,又好像很合理。
“行吧,债主大人说了算。”凌焰啧了一声。
他清楚,赶稿意味着这家伙又会作息颠倒、吃饭凑合。
他得盯着点,别让人熬坏了。
“知道了。”他应着,已经开始想冰箱里还剩多少存货。
日常慢慢恢复,但有些东西,到底和昨天以前不一样了。
昨夜的靠近和依赖,变成了更深的默契和一个关于“打呼”的、彼此心知肚明的小秘密。
而苏沐口中那份需要“预防”而接下的旧稿约,也在这片晨光里被重新捡起。
凌焰此刻并未深究的这份“反常”,在不久之后,将引来远超他想象的麻烦。
第二天,苏沐就进入了“闭关”状态。
那份被他从邮件堆里重新翻出来的、钱多但时间紧得要命的插画活,像一道命令,彻底盖掉了他平时的懒散模式。
家里的气氛也跟着变了。
平时那个慢悠悠、对约稿挑三拣四、好像对赚钱没兴趣的懒鬼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眉头皱着、全身散发着“别惹我”气场的创作的人。
他像是进了自己的绝对领域,外面的干扰都被隔开了。
只有看到那丰厚的稿费和紧迫的日期时,他眼里会闪过一种固执的决心——一种和他一贯散漫作风完全不同的、被某种看不见的压力逼出来的干劲。
客厅的茶几,这片两人平时一起用、吃饭、看电视、而旁边那块空地则是凌焰偶尔做几组徒手训练的地方,第一个被“占领”了。
大大小小的画纸、数位板、各种笔、色铅笔、颜料管、参考书……用一种看着乱但自有顺序的方式,铺满了整个桌面,甚至漫到了旁边的地毯上。
苏沐就盘腿坐在地毯中间,像被他的创作工具海洋包围的孤岛,只有手指在板子上划的沙沙声,和偶尔换笔时轻轻的碰撞声。
这天晚上,凌焰上完一天的课,拖着训练后累透了的身体回到家。
他脑子里只想一件事:把自己扔进沙发,瘫平,放空,最好还能看会儿不用动脑子的体育新闻。
可是,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定在原地。
他的“放松专属区”被彻底占了。
别说瘫平,连个能好好放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苏沐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对凌焰回来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股混着疲惫、地盘被占以及被完全忽略的火气,猛地冲了上来。
累极的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瘫倒放松,而这个理所应当的需要,却被眼前这片突然冒出来的“艺术战场”蛮横地挡住了。
“喂,”凌焰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火气和累,粗声粗气地打破了屋里的安静,“苏沐,你这摊子也铺得太大了点吧?我连个坐的地方都没了!”
苏沐正画到最要紧的那一笔,全部心思都挂在笔尖上,整个人都快钻到里面去了。
凌焰带着火气的嚷嚷,突然扰乱了他安静的世界,硬生生把他从那种特别投入的状态里给拽了出来!
这一下打断得太不是时候,让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感觉给跑了。
一股子说不出的恼火和烦躁猛地冲上来,他想都没想就抬起了头。
平时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这会儿瞪得清楚,全是被人打扰的不爽,冷冰冰地扫过来。
可要是仔细看,在那股火气底下,好像还有点儿别的东西——一闪而过的,像是“怎么偏偏是你这时候来烦我”的那种小小的抱怨。
这让他呵斥的语气,听起来不全是针对外人的冰冷,反倒带着点对身边熟人才会有的、毫不遮掩的烦躁。
两个字又臭又硬,带着一股“别惹我”的感觉,完全是他护着自己画画时不过脑子的反应。
话一扔出去,他根本不给凌焰接话的机会,立马像躲什么似的又一头扎回画板里,拼了命地想重新抓住刚才断掉的思路。
好像晚上一秒钟,这份被最熟的人打断的烦躁,会比被任何人打扰都更让他受不了。
凌焰被他这冷硬的态度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股邪火混着训练后的疲惫猛地拱了上来——这懒鬼还有没有点自觉了?
这客厅,这沙发,这他每天回来能彻底卸下疲惫、喘口气的地盘,早就是他生命节奏里雷打不动的一部分了!
现在倒好,被这堆颜料画纸鸠占鹊巢,连声招呼都没有,还敢反过来让他闭嘴?
这跟被人从自己的窝里硬生生挤出来,还得挨一记白眼有什么区别?
哪来的道理!
他憋着一肚子火,瞪着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后脑勺,恨不得上去揪他两下。
但他剩下那点理智告诉他,跟一个进入状态的艺术家讲道理,尤其是苏沐这种,纯属白费力气。
最后,他恶狠狠地、却又没出声地骂了一句,像一头被占了窝却又没办法的野兽,烦躁地在原地转了小半圈。
目光无意间瞥见厨房灶台——上面他早上热好的牛奶,早已凉透,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这混蛋东西,是不是又一画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根小针,一下子扎破了他满肚子的火气,露出底下藏着的、更真实的担心。
他黑着脸,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大步走进厨房,故意把冰箱门开得哐当响,拿出牛奶盒,重重塞进微波炉,用力按了启动键。机器的嗡嗡声顿时霸道地撕破了客厅的寂静。
苏沐的笔尖因为微波炉的噪音又顿了一下,这次他连头都没抬,只是后颈的线条绷得更紧了,无声地表达着抗议。
微波炉“叮”一声响。
凌焰拿出那杯热好的牛奶,目光在堆得满满当当的茶几上扫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块能平稳放下杯子的地方。
他心头火起,干脆弯腰,把杯子直接塞进了苏沐盘着的腿和茶几之间那块小小的空隙里,动作粗鲁,杯里的牛奶险险晃到边缘。
“喂!把这个喝了!”他粗声恶气地命令,像在下训练指令。
然后看也不看苏沐的反应,憋着气,一屁股坐到了远离茶几的客厅地毯角落——那是灰烬平时最爱趴着晒太阳的地方。
他蜷起长腿,拿出手机,把声音调小,开始闷头刷一些没意义的短视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不爽但我在忍着”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
客厅里只剩下两种声音:画笔细微的沙沙声,和手机视频压低了的音效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沐画完了一个重要的部分,长长地、几乎听不见地舒了口气。
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的脖子和手腕。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腿边那杯早就凉透的牛奶上。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安静地把它喝完了。
放下空杯子,苏沐没有马上重新画画。
他沉默地看了看那片被自己绝对统治的区域,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浑身低气压却明显在陪着他的大个子。
微不可闻地轻轻吐了口气,他伸出手,开始慢吞吞地、但却目标明确地将茶几中央一些画完的草稿和暂时用不上的参考书归拢,叠放到一边,在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地”中央,清出了一小块足以安稳放置一个杯子的“净土”。
他依然没说话,做完这些,就像完成了某种无声的协议签署,重新拿起笔,回到了他的创作世界。
凌焰用眼角余光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心里那点剩下的不爽瞬间被一种奇怪的、混着得意和满足的情绪代替——看,这懒鬼还是知道轻重的。
他使劲压住想翘起来的嘴角,维持着一副“算你懂事”的拽表情,收起手机,站起身,迈着看着随意实则准确的步子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那块刚刚被“批准”的地方。
虽然腿还是有点憋屈,但至少,能摊开一半了。
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到几乎听不见,看起了无声的体育新闻。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一种不用说话的、相互让步后的平衡,在飘着松节油和铅笔屑味道的空气里,慢慢流动着。
苏沐那种闭关画画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客厅的茶几还是他的主战场,不过自从上次那场无声的“地盘谈判”后,他总会记得在凌焰快回家的时间,提前收拾出一小块地方。
凌焰也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大型静物”。
他会自觉地放轻动作,有时候还会多带一份宵夜放在那块空出来的地方。
俩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各忙各的但又挺平静的默契。
这天下午,凌焰得去邻近的城市参加一个短期的教练交流活动,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出门前,他看了眼还窝在茶几前、对外界没啥反应的苏沐,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打扰他。
活动一结束,凌焰推掉了别人的吃饭邀请,急着往家赶。
天都快黑了,他想着苏沐肯定又画得忘了吃饭,就在小区门口的熟食店买了点清淡的菜。
他用钥匙打开门,嘴里习惯性地、带着点训练后的累和不耐烦嚷嚷道:“喂,苏沐!还活着吧?给你带了点吃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猛地卡住了。
一种特别别扭的、冷冰冰的感觉迎面扑来,家里的气氛……不对劲。
客厅里,苏沐还是坐在他的老地方——地毯上,背对着门。
但他没在画画,背挺得笔直,是一种很少见的僵硬姿势。
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本来属于凌焰的沙发位置上。
她穿着料子很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手里拿着个看起来很贵的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