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门里面,凌焰莫名其妙地看着关上的门:“包姐今天怎么怪怪的,笑得我浑身不自在……”
苏沐重新拿起一本画册,懒洋洋地接了一句,这次语气里带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只有凌焰能听出来的调侃:“……她。一直。就那样。”
凌焰想了想,非常同意:“也是。”他完全没听出苏沐话里的意思,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接受这个结论。
两个人都没意识到,他们这充满摩擦和琐碎的日常,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了分不开的一个整体了。
“雷豹”那伙人上门找茬,不但没得逞,反而像给凌焰打了个反向广告。
最先被吓到的那个小学员,回家后把这事儿添油加醋地讲给了同学听。
在他的故事里,凌教练威武霸气,一个眼神就能吓退坏蛋,而那个很好看的苏哥哥,则像世外高人,几句话就让坏人灰溜溜跑了。
故事传开后,核心意思变成了:在“锐锋”不仅能学真本事,还能被保护。
小孩子的崇拜最真诚,也传得最快。没过两天,竟然又有两个同校的学生,带着好奇和仰慕,找来了“锐锋”工作室。
凌焰对此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他感觉这是个机会,开始不光教动作,也在训练间隙给这些半大少年讲武德,讲拳头该用来保护什么,而不是欺负人。
这种不一样的理念,慢慢打动了一些家长。
靠着口口相传,工作室的学员还真的渐渐多起来了,不再只有最早那几个人。
凌焰变得更忙了,但那种忙碌带着希望的温度,让他干劲十足。
他每天很晚才从工作室回来,身上带着汗水和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苏沐依旧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
但凌焰发现,自己晚上回来时,客厅那盏光线最柔和、最不影响他作画的壁灯,常常是亮着的。
餐桌上有时会放着一份多订了的外卖(通常是粥或汤包),旁边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可能只有一个字:【多】。
这天晚上,凌焰洗完澡出来,看到苏沐还没睡,正窝在沙发里对着平板电脑涂涂画画。
他擦着头发走过去,很自然地在沙发另一端坐下,随口抱怨了一句:“啧,今天那几个小子训练起来劲头太足,那个老沙袋都快被他们打变形了,回弹越来越差。护具也得紧着好的先给新来的用,有点周转不开。”
他只是习惯性地嘟囔一下疲惫和压力,并没指望得到回应。
说完就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还得攒多久才能换掉那几件碍事的旧装备。
苏沐从平板屏幕上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视线落在屏幕上,指尖无声地滑动了几下。
他看过凌焰训练,知道那个旧沙袋的回弹和承重早已达不到理想标准;他也瞥见过学员用的护具,磨损得厉害。
凌焰刚才那句无心的抱怨,让他心里有了数。
这件事似乎很快就被日常淹没了。
直到几天后,凌焰接到快递电话,让他去签收几个大件。
他疑惑地跑到门口,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装着专业沙袋的纸箱,以及几个标着护具品牌logo的盒子。
他愣了一下,确认收货人信息没错,是自己工作室的地址。
“这是……谁买的?”他一边纳闷地嘀咕,一边费力地把东西搬进去。当他拆开包装,看到那质量上乘、正是他心心念念却舍不得立刻下手的装备时,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脑海。
他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苏沐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苏沐刚睡醒似的、懒洋洋的声音:“……喂?”
“喂!沙袋和护具,是不是你买的?”凌焰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苏沐平淡无奇的回应:“哦。到了啊。”
凌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这个懒鬼,居然不声不响就……
“你……你干嘛突然买这些?”凌焰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紧。
苏沐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投资。”“不然?”“你打算用那个破沙袋,教出世界冠军?”
凌焰:“……”
一种被认可、被信任的暖流汹涌地包裹了他。
这种默默做好一切、甚至不给他当面拒绝或感谢机会的方式,比任何直白的支持都更让他动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隔着电话说什么都矫情,最终只是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哼,算你有眼光!利息怎么算?”
苏沐在电话那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
“要有肉。”
凌焰听着他那一本正经讨价还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心里那点澎湃的感动化成了更绵长的柔软。
“行!管够!”他大手一挥,答应得极其爽快。
过了两天,凌焰又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小快递,里面是一个崭新的监控摄像头。
他瞬间明白了苏沐的用意——防贼,也防雷豹那帮人再来找麻烦。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摄像头安装在了工作室门口最合适的位置。
又过了两天,他注意到苏沐画画的角落,多了一叠新速写纸和一套挺贵的马克笔。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晚上回来时,除了买肉,还特意绕路去了家美术店。他凭着印象,找到苏沐常用的牌子,指着几种他见苏沐用得最多的灰色铅笔对店员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要几支。”然后他把这几支笔混在杂物里,放到了茶几上。
苏沐看到后,拿起来看了看,没说话,只是抬头瞥了凌焰一眼。
凌焰假装没事,低头换鞋,嘴里嘟囔:“超市打折,顺手带的。”
苏沐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是不屑,却又小心地把新铅笔收进了笔袋。
一种无声的、相互的“投资”就在两人之间这么悄悄进行着。
工作室的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虽然不算火,但能维持下去,还能赚点小钱。
凌焰脸上的笑多了,以前那股急躁的狠劲被沉稳代替。
有天晚上,凌焰炒了几个菜,苏沐难得地坐在餐桌边慢慢吃。
凌焰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件事。
苏沐拿筷子的手腕,好像不像以前瘦得只剩骨头,圆润了一点。
以前苍白得吓人的脸,现在也透出点血色。
连他低头时,后颈那节总凸出来的骨头,也不那么扎眼了。
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满足的情绪,悄悄在凌焰心里涨起来。比打赢比赛还痛快。
“喂,”他带着点得意开口,“你最近……好像胖了点?”
苏沐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里有点疑惑,慢吞吞咽下食物,回了两个字:
“……是吗。”
他对这事好像完全没兴趣,低头继续啃排骨。
凌焰也不在意,自个儿咧嘴笑了。妈的,这“债”还得,真值!
偶尔周末下午,如果苏沐醒了且心情好,会抱着素描本溜达到工作室,在角落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看凌焰教课。
他从不打扰,就安静地画。
有时画凌焰示范时的肌肉线条,有时画小学员们咬牙坚持的怪模样。
学员们从好奇到习惯,甚至有点期待这个安静的“苏老师”来。
因为他一来,凌教练嘴上虽然还是凶,但眼神好像会温和一点点。
凌焰训练中间回头,常能看到苏沐窝在光影里,专注地画着什么。那一刻,屋里的汗水和喊声,都成了他画布上的背景音。
一种踏实又温暖的满足感,会悄悄充满凌焰的胸口。
他的新俱乐部,他的学员,他的……债主。
一切都挺好。
傍晚只是阴天,夜里却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
凌焰因为天气不好,提前下课,淋着雨跑回了家。
他浑身湿透,嘴里骂着这鬼天气,却发现家里特别安静。
客厅灯关着,只有苏沐房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灰烬在苏木卧室门口安静的站着,看到凌焰回来,就凑了过来,来回蹭着他的腿然后喵喵叫。
“你主子呢?”凌焰一边脱掉湿透的上衣,一边问猫,觉得有点奇怪。按苏沐的习惯,这会儿他应该在客厅画画或者看无声电影才对。
他擦着头发走到苏沐卧室门口,门没关严。
他轻轻推开。
房间里只开了盏昏暗的床头灯。
苏沐没在画画,而是整个人蜷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都蒙住了,只露几缕黑发。
平板电脑被扔在床脚,屏幕亮着,上面是幅画到一半、颜色很乱很压抑的画。
一道闪电瞬间照亮屋子,隔了一会,轰隆!雷声炸响!
昏暗的灯光下,凌焰清楚地看到,雷声响起时,被子下的身体猛地一抖,缩得更紧了。
凌焰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苏沐。
平时的苏沐,不管是懒散、冷淡还是偶尔毒舌,都带着一种一切无所谓的气场。
可现在,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让凌焰猛地想起他之前那些泡面和不健康的脸色——这种脆弱,好像不只是因为打雷。
凌焰放轻脚步走过去,犹豫了一下,没直接碰他,只是蹲在床边,低声问:“……苏沐?”
被子下的身体僵了僵,然后没反应了。
“喂,懒鬼,你怎么了?”凌焰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怕打雷?”他试着用平常的语气,但藏不住担心。
被子动了动,里面传来闷闷的、带点颤抖的声音:“……吵。”
这不光是嫌雷声吵。
凌焰听出了里面压抑的不对劲。
他想起苏沐好像一直对巨大噪音特别敏感。
又一道炸雷落下,如同重锤砸在天幕上。
“!”被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憋不住的吸气,连带着被子都抖了抖。
就在这雷声炸响的瞬间,苏沐的感官被猛地拽回了另一个时空。
不是现在这个拥挤却安全的卧室,而是一个空旷、冰冷的童年房间。
同样是雷声,但混合着楼下传来的、比雷声更刺耳的声响——是父母拔高的、充满怨恨的嘶吼,是瓷器被狠狠摔碎在地的尖锐炸裂声。
小小的他蜷缩在宽大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令人恐惧的噪音风暴。
巨大的雷声意味着天地的失控,而家人的争吵则意味着他整个世界的崩塌。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他童年最深的噩梦。
记忆的碎片尖锐地划过脑海——母亲冲进房间,看到他画的、能驱散雷电的“太阳兽”,不是安慰,而是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发泄在那叠画纸上……“撕拉——!”
画纸被疯狂撕碎的声音,比雷声更清晰地在他颅内回响。“没用!”
“别再做这些梦了!”冰冷的否定,如同最终的判决。
从那以后,巨大的、不可控的噪音,尤其是雷声,对他而言就不再是自然现象。
它是一个开关,瞬间将他拖回那个被恐惧、无助和彻底否定淹没的深渊。
他害怕的是伴随噪音而来的失控感、破坏欲,以及珍爱之物被轻易摧毁的冰冷绝望。
凌焰不再犹豫。
他伸出手,没去拉被子,而是轻轻地、隔着厚厚的被子,拍了拍那个蜷起来的背。
手掌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在抵抗,但很快,又慢慢地、细微地放松了一点。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那些好听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干巴巴地、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话,笨拙地、隔着被子轻轻拍着苏沐的背,动作有点硬,但力道很稳。
“喂,没事了。”他声音低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镇定,“就是打雷,一会儿就过去。”
“我在这儿呢。”他又想了句自己觉得最有用的话:“天塌下来我先顶着。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来了不一样的声波。
这声音盖不过雷声,却奇异地穿透了苏沐脑海中那些争吵与撕裂的噪音,提供了一个可以锚定的焦点。
手掌隔着被子传来的、带着湿气与活人体温的热度,正在一点点驱散记忆里的冰冷。
苏沐没推开他,也没回应,只是安静地接受着这种笨拙的、隔着一层被子的安慰。
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虽然打大雷时还是会抖一下,但不再那么害怕了。
过了很久,雷声渐渐远了,只剩哗啦啦的雨声。
被子被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露出苏沐半张苍白的脸和有点发红的眼睛。
他看起来累极了,眼神空空的,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但还陷在什么可怕的梦境里。
凌焰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涩涩地疼。
他保持蹲着的姿势,没动,只是看着他。
“……做噩梦了?”凌焰轻声问,怕吓到他。
苏沐沉默了很久,久到凌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什么样的噩梦?”凌焰脱口而出,问完就后悔了,这像在揭伤疤。
苏沐却意外地没躲开,他眼神没有焦点地看着空气里某个点,声音轻得像烟:“……别吵……”“…...撕了……”“…...太乱了……”“…...全都没用了……”他断断续续说了几个词,不成句,却像碎玻璃,扎得凌焰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凌焰听不懂那些破碎的词具体指什么,但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像被困在噩梦里,被某种庞大的、无力抵抗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这感觉,和他被污蔑后百口莫辩、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时的绝望,在本质上惊人地相似。
他或许不懂苏沐怕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苏沐正在被过去某个可怕的阴影折磨。
而“打雷”,就是召唤那个阴影的咒语。
一股强烈的心疼和保护欲抓住了他,这感觉和之前“还债”的责任感不一样,也和保护地盘时的愤怒不同。
这是一种更干净的、只想让他此刻立刻停止害怕的冲动。
他没再追问细节,只是那只隔着被子的手,更坚定、更温暖地贴着。
“都过去了。”凌焰看着他,眼神认真,“现在很安全。我在这儿。”他停了下,加上一句,带着近乎承诺的肯定,“雷声再大,也就是个响声,有我在,它伤不到你。”
这话像有魔力。
苏沐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最后落在凌焰脸上。
他看着凌焰蹲在床前、浑身还湿着、表情却特别认真的样子,看了好久。
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心感,在这个雨夜,从这个最暴躁的男人身上,慢慢流了过来。
然后,他非常慢地,把被子又拉下来一点,露出了整张脸。
他没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好像用完了所有力气,但紧绷的神经明显松了下来。
凌焰看着他安静躺下,呼吸慢慢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终于摆脱噩梦,睡熟了。
他小心地把被角掖好,怕他着凉。
他关掉台灯,却没马上走。
在黑暗里又站了一会儿,听着窗外变小的雨声和床上人平稳的呼吸。
他才轻轻退出房间,关上门。
他靠在门板上,听着雨声和门里的呼吸。
一种混杂着心疼、被需要感和巨大责任的柔软情绪,沉甸甸地填满了他的胸口。
以后只要是下雨打雷的天,就算有天大的事,他也得第一时间滚回来。
这个麻烦的懒鬼债主,离了他,好像真的不行。
——而这一点,感觉也不坏。
他下意识注意隔壁的动静,先听了听,没动静。
想到昨晚苏沐发白的脸和冰凉的手指,他心里揪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走出房间,他有点意外地发现客厅有人。
苏沐已经起来了,穿着那身宽松的家居服,窝在他那个固定的沙发角落,抱着灰烬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脸色还是不太好,有点苍白,但眼神已经变回平时那种淡淡的、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只是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显出一丝累。
更让他惊讶的是,餐桌上居然摆好了早饭——两片从袋子里拿出来的吐司(肯定是他买的),两杯牛奶。
还有最不寻常的:两个煎得形状有点随意,但火候正好、边缘脆脆的荷包蛋。这大概是苏沐在厨房能搞出的最大阵仗了。
凌焰看着桌子,尤其是那两个画风突变的煎蛋,愣住了。一股暖意毫无防备地涌上来。
他抬头看向沙发上的苏沐,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你做的?”
苏沐抬眼皮扫了他一眼,又低头摸猫,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这还用问”的调调:“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