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归弄尚觉耳根清净,书房恢复了往昔绝对的秩序与静谧,正是他惯常所需。他埋首于卷宗信函之中,试图将那个负气离去的身影彻底摒除脑海。
第二天,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开始出现裂痕。批阅文书时,笔尖悬停良久,却落不下一个字;端起茶杯,入口才觉早已凉透。空气中仿佛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人的气息,扰得他心烦意乱。他起身,在空旷的书房里踱步,目光扫过窗边——那里曾是江长逸最爱倚靠的位置,如今空无一人。
第三天,第四天……烦躁感如同藤蔓,悄然滋生,缠绕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发现自己无法再专注于任何事,书卷上的字句扭曲模糊,最终汇成江长逸离去时那失望又决绝的眼神。
“从今往后,我江长逸再也不会踏进你天阙阁半步!”
那句话,言犹在耳,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用更繁重的事务麻痹自己,召见了数名下属,处理了几桩棘手的争端,甚至亲自过问了库房盘点。然而,无论他如何忙碌,那身影,那话语,总在不经意间窜入脑海,将他强行建立起来的专注击得粉碎。
第五日午后,归弄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失控的焦躁。他搁下看了半晌却一页未翻的书,走到窗边,声音冷硬地开口:“萧阳。”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待命。
归弄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近来在做些什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萧阳微微一怔,随即垂首,“江公子已搬离原住处,在城西梨花巷另赁了一处小院。平日……多在院中侍弄花草,偶尔出门,或去茶楼听书,或去西市闲逛,并无异常举动。”
侍弄花草?闲逛听书?
归弄几乎能想象出那副画面——江长逸挽着袖子,蹲在花草间,神情专注;或是悠哉游哉地混迹于市井,笑得没心没肺。
他过得如此惬意,仿佛离开天阙阁,离开他归弄,是甩脱了一个多大的麻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在。
这个认知让归弄胸口那股憋闷了好几天的浊气骤然膨胀,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沉默了片刻,生硬地问道:
“若想让人消气,该如何做?”
这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果然,身后的萧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无措。他张了张嘴,似乎在脑海中急速搜索着相关知识,但最终,那些关于追踪、暗杀、情报分析的技能库里,显然没有“如何哄人”这一项。
“属下……不知。”萧阳的声音带着几分艰难,“或许……送些他喜欢的东西?玉器?金物?”他能想到的,仅限于此。
归弄闭了闭眼,挥挥手。萧阳如蒙大赦,立刻悄声退下,仿佛再多待一刻都会被这诡异的问题冻僵。
指望萧阳,果然是他病急乱投医了。
就在归弄对着满室寂寥,心头烦恶无处排遣之时,书房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嗓音。
“哟,这是怎么了?我们阁主大人这儿,气压低得都快凝出冰碴子了。”洛青匀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悠哉悠哉地踱了进来,“我来找长逸兄,可听萧阳说几日前他就搬走了。”顿了顿,故意道:“该不会是……被谁给气跑了吧?”
归弄懒得理会他的调侃:“与你何干?”
“啧啧,瞧这话说的,多伤人心。”洛青匀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那小子看着好脾气,能把他气到离家出走……阁主,您这功力见长啊。”
“没什么可说的。”
洛青匀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宇间积郁着化不开的烦躁,眼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他心中顿时了然七八分。能让归弄露出这种表情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个叫江长逸的小子了。
他收起折扇,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规律的脆响。“我倒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归弄不免皱眉,“好什么?”
洛青匀正色了几分,直视着归弄:“他就是你的‘命定’,这一点,改变不了。而你呢?归弄,扪心自问,你能感觉到吧?你对他,已经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劝诫,更似警示,“趁着现在,你和他就此结束,及时止损。”
“就此结束?” 归弄下意识地想反驳,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因这个可能性而骤然一空,一种尖锐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然而,洛青匀没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紧接着又是一句,“契珠还在他那儿吧?” 见归弄沉默不语,洛青匀了然一笑,“你其实有很多机会拿回来,不是吗?但你一直没有。归弄,你就别不承认了,你对他纵容,甚至与他同床共枕,这几日见不到他,你便如此心烦意乱,连最基本的静心都做不到。你已经开始依赖他了。”
“依赖”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归弄耳边。
是“命定”让他习惯了这些吗?还是,他仅仅只是习惯了江长逸这个人?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书房内的檀香都仿佛凝滞。内心是翻江倒海的混乱,是理智与某种陌生情感的激烈搏杀。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含义模糊,不知是不赞同洛青匀所说的“依赖”,还是不认同“就此结束”的提议,亦或,只是对自己这份失控心绪的无力和抗拒。
洛青匀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算了,劝不动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到了最后才后悔。”
说完,他起身,拍了拍归弄的肩,转身离去。
而此刻,城西梨花巷的小院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江长逸仰躺在一张竹制摇椅上,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刺眼,抬手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院子里新栽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生机勃勃。
识海中,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道:“逸逸,你还在生气吗?”
江长逸知道系统问的是什么,“气,为什么不气?” 他没好气地回道,声音闷闷的。
归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不仅否定了他留下的初衷,更仿佛将他这些时日的真心相待视作了可有可无的依附。他江长逸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系统沉默了一会。它深知自家宿主的脾性,看似随和,实则骨子里骄傲又记仇。而归弄,身为天阙阁主,权势滔天,性情冷硬,让他低头道歉,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系统不由得有些悲观,试探性地说了句:“要不……我们大度些…?”
“你到底是哪边的?!” 江长逸猛地坐起身来,阳光下的脸庞因怒气而染上一层薄红,“我都被他说成那样了!‘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何必委屈自己’!哈!最后难道还要我舔着脸回去求他原谅不成?这不搞笑吗?!” 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着,那日归弄冰冷的神情和话语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系统见他真动了怒,立刻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对!对!凭什么这么对我们逸逸!我们逸逸好心好意,他却那样误解人!太过分了!就算他现在来找你,我们都绝不开门!一定要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诚恳道歉八百遍绝不原谅!……”
系统一番义愤填膺的“声讨”,总算让江长逸心里舒坦了些许。
然而,那股莫名的烦闷并未完全消散。冷静下来,那日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
归弄的怒火……似乎并非毫无缘由。他是因为自己冒着风险去给司马晴送药,所以才发火的吧?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
这个认知让江长逸的心绪更加复杂。
一连几日,天阙阁那边毫无动静。江长逸心底那点微弱的、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也渐渐熄灭了。
是啊,归弄那个人,冷漠寡言,高高在上,怎么可能拉下脸来向他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道歉?自己于他而言,就像麻烦自行离开,他应该乐得清静才对。
但,自己的脸面也不是能随便拉下来的!凭什么要他先低头?
两种念头在脑中激烈交战,越想越烦,越想越乱,心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理不清,扯还乱。
最终,他泄愤似的,一把抓过旁边用来垫腰的软枕,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和那张冷峻的脸彻底隔绝在外。
阳光依旧温暖,院子依旧安静,只有那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第30章 等你许久了
又过了两日,江长逸正百无聊赖地给院角那几株新移栽的晚香玉浇水。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细碎光斑。
他心不在焉地盘算着晚间去处——东市茶楼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秘闻很是一绝;或者去城南那家小酒肆,他家的桂花酿入口清甜,后劲却足。
正思量间,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恰巧三下。
他动作一顿,水瓢悬在半空。这梨花巷位置僻静,他搬来此处统共没告知几人,平日除了固定送柴送水的伙计,几乎无人踏足。
放下水瓢,他缓步走到门边,指尖轻搭门栓,带着几分警惕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笔挺如松,眉眼冷峻如覆寒霜,不是萧阳又是谁?
江长逸明显怔了一瞬,随即,那惯常的笑容便重新挂回脸上:“哟!这不是我们萧大护卫吗?”他侧身倚在门框上,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什么风把你吹到这犄角旮旯来了?”
萧阳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只微微颔首,“江公子,主子在书房等候,请随我走一趟。”
没有解释,没有寒暄,直接传达了命令,干脆得令人恼火。
江长逸脸上的笑容淡去,眼底那点零星的笑意也冷了下来。“若我偏不去呢?”
萧阳沉默地站在原地,若是依照他平日作风,此刻早已动手拿人。但他记得主子特意吩咐过——不可对江长逸动武。这让他陷入两难,冷硬的唇角抿紧。
江长逸何等眼力,立刻看出他的为难,“你回去告诉归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既然说过不再踏进天阙阁半步,就绝不会食言。”
萧阳也不多言,再次颔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几个起落间,那道玄色身影已消失在巷口。
院门重新合拢,江长逸背靠着门板。
脑海中,系统的声音小心翼翼响起:“逸逸,我们真不去吗?”
江长逸冷哼一声:“他归弄多大的架子?让我滚我就得滚,让我去我就得去?凭什么?”
系统立马附和:“就是!凭什么!我们就不去!让他等着!”
江长逸嘴上说得硬气,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动。脑海里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恨铁不成钢:江长逸你有点出息!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上赶着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另一个却小声辩解:万一……他这次是真的想道歉呢?萧阳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能看出什么端倪?归弄那般骄傲的性子,肯让萧阳来传话,或许已经是某种程度的低头?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纠结片刻,江长逸忽然直起身子,像是要摆脱这烦人的思绪,抬脚就往屋里走。
系统疑惑:“逸逸?你干嘛去?”
“换身衣服。”江长逸语气听起来颇为理所当然,“出门。”
系统更懵了:“啊?你真去啊?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了不去的吗?”
“谁说要去了?”江长逸一边翻箱倒柜找那件新做的竹青色长衫,一边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去听书喝茶。谁知道归弄会不会突然发疯,让萧阳带人把我直接捆了去,我还是先走一步的好。”
系统沉默一瞬:“……说得也是。”
天阙阁的厨房里,暖黄的烛光映照着忙碌的身影。
归弄的衣袖整齐地挽至肘间,修长的手指沾满了细白的面粉。他专注地翻阅着摊在灶台上的《美食制作大全》。灶上的蒸笼正冒着袅袅白气,空气中弥漫着甜香。
萧阳悄步走进厨房时,正赶上归弄揭开蒸笼。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糕点被小心地码在青瓷盘中,热气氤氲中,归弄的神情格外认真。
他细细品尝后,将剩下的半块放回盘中,这个细微的动作,已然说明了味道尚未达到预期。
归弄的目光终于从糕点移向萧阳,声音平静:“他不肯来?”
萧阳将江长逸那番推脱之词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说完便垂手侍立,静候指示。
“知道了。”归弄淡淡应道,转身开始收拾灶台。面粉被仔细地收进陶罐,方才翻看的书页也被轻轻合上。
“可需要属下将他请来?”萧阳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归弄摇了摇头,“强求无益。”
萧阳正要退下,却听归弄又道:“这些糕点,拿下去分了吧。”
望着那盘几乎完好无损的糕点,萧阳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两日来,主子醉心钻研糕点制作,虽说是越做越好,可这接连不断的“试吃”,实在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怎么?”归弄察觉到他的迟疑,侧首看来。
萧阳立即垂首:“…属下遵命。”
他端起那盘糕点,步履沉稳地退出了厨房。门外,几个侍卫见他端着糕点出来,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视线。
月色如练,悄然浸透窗棂。
江长逸推门而入时,已是夜深。脚步刚一踏进屋内,他便骤然顿住,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此间的清冽气息。
他蹙眉,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目光投向里间。
昏昧的光线里,一道修长身影正背对着他,倚靠在窗台边,指尖轻柔地抚弄着一片晚香玉的花瓣。那动作太过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珍视,似乎与这寂静的夜融为一体。
夜风拂过,他未束的墨发与衣袂一同微微飘动,竟比月色更朦胧。
江长逸心头莫名一紧。那背影……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恰在此时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面容。归弄就站在那片清辉里,过分俊美的容颜少了平日的凛然威仪,倒添了几分妖异的美感,恍若月夜前来寻仇或是索情的艳鬼。
江长逸觉得自己的呼吸窒住了,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重重一跳。他万万没想到,白日里刚拒了对方的传召,今夜本尊竟会亲自出现在他这个“犄角旮旯”。
短暂的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还是归弄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里低沉些许,听不出情绪:“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你许久了。”
江长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第31章 向你道歉
江长逸靠在门边,看着不请自来的归弄,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疏离:“我去干什么,难不成还要向阁主汇报不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还有,阁主半夜不睡,擅闯我宅子,这是因今早我没去找阁主,所以恼羞成怒,准备现在对我动手了?”
归弄静静地看着他,月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流转:“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难道不是因为阁主就是这样的人吗?”江长逸毫不退让。
归弄并未因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语动怒,只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那真是可惜了你的想法。我今晚来,不是想对你动手。”他抬眼,声音平稳:“先坐。”
江长逸依旧直直站着,语气生硬:“今夜我困了,阁主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
归弄向前几步,在江长逸面前站定。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几乎重叠。他抬手抚上江长逸的肩膀,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我觉得你现在精神挺不错的。”手中稍一用力,江长逸便被按坐在了椅子上。
“你…!”江长逸正要发作,归弄却已自顾自打开食盒,推到他面前。
清甜的香气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食盒中的糕点做得精致,形如绽放的桃花,晶莹剔透,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还没凉,尝尝。”归弄在对面坐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江长逸的脸。
江长逸别开视线:“你大半夜来就是让我吃东西?”他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恼意,“我不想吃,半夜吃甜食要长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