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徐徐,将吐出的烟雾撕扯变形,傅诚轻轻叹了口气:“小望,我们这么下去不行。”
傅望:“我也是这么想的。”
傅诚先是一愣,随后豁然转身,比起惊骇愤怒,他先表露出了两分茫然,烟头掉在地上,傅诚一瞬间听到了世界响起巨大的鸣音。
傅望上前两步踩灭烟头,双手按在傅诚肩上,“哥,你能给我个名分吗?”
傅诚:“……”
“???”
不是你等会儿。
“赵哥都领证了。”傅望眼中蕴含着笑:“我的户口也早就迁出去了,傅诚,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没感觉呢?傅诚搓捻指尖,回味着刚刚听到傅望那句话,剧烈的失重感。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傅诚接道。
“所以我思前想后,可以退让一步。”
傅诚抬头看他,静等下文。
“我可以等到爷爷离世。”
傅诚一脚踢在他大腿上:“你可真是孝出强大。”
这脚不重,傅望受了后解释说:“不是我诅咒爷爷,只是字面意思,爷爷根本无法接受,但妈的工作我去做。”
傅诚微微眯眼,像是忖度,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刻贯穿灵魂的舒服感,傅望没打算地下恋或者无疾而终,他的感情是真的,兔崽子什么时候迁走的户口,他怎么不知道?
傅诚连续工作三天都没此刻大脑承载的重。
怎么办?之前含含糊糊,是因为双方都小心翼翼的,谁都没说起过未来。
可傅望一张口,傅诚花费零点几秒就接受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以后。
所以这些年情感变质的,只是傅望吗?
傅诚突然觉得自己年轻时对感情的淡漠显得可笑。
原来淡漠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身边早就有了兜底的人。
现在细细想来,他的每一次情绪涌现,不管好的坏的,傅望都会跟着一起理解分担。
“起风了,哥,上去了。”傅望说。
傅诚大步走在前面,傅望追上之际,从后面很隐晦地扶了下傅诚的腰,指尖轻轻一勾,成功引得傅诚脚步一顿。
傅诚扭头瞪他。
傅望只是笑。
他俩的房间在三楼同一侧,这个点只有壁灯每隔一米亮着一盏,透过一层落下的灰尘,显得昏黄安静。
在傅诚进门的前一秒,被人拉住手腕,傅望将他抵在走廊墙壁上,俯身而下。
不为别的,这里是老宅!
傅家家风传统,在做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时,好像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窥探,带着审视跟责备,傅诚倒不是怕,但是很奇怪。
然而很快,傅望略显沉溺的呼吸声,让他产生了一种隐晦的刺激感。
“哥……”唇齿间隙时,傅望喊了一声。
傅诚等着他的下文,傅望却又不说了。
空气变得粘稠,傅诚的一只手都够到了门把手,就在他打算将人带进去时,突然从天灵盖窜起一股寒意,针扎般游向心脏跟四肢,同一时刻,傅望也松开了傅诚,看向走廊另一头。
那里的拐角,站着一脸震惊的傅荣。
可短暂的震惊过后,傅荣眼底泛起一抹诡异的光,宛若鬼火,他突然咧嘴一笑,好像在说:抓住你们了。
“他……”傅诚刚一动,就被傅望按住肩膀,“哥,你先进去,我来跟他说。”
傅诚:“你来说?”
“对,你别出面。”傅望将傅诚轻轻推进房间,然后关上门。
末了,他扭头跟傅荣四目相对,迈步上前。
傅荣不避不让,兴奋异常,他脑海中想法频出——
难怪啊,傅诚对傅望如此照顾,不遗余力推着一个外人走到那么一个关键位置。
如果让老爷子知道,傅诚这个家主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
有了这个把柄,他要什么没有?
“跟我来。”傅望说。
傅荣闻言下巴微抬,做出一副倨傲又无赖的姿态,他双手插兜,晃悠晃悠跟在后面,同傅望进入了一间朝阴,落寞,很少有人进去的房间。
傅荣第一次享受了傅望给他撑门的待遇。
这让他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顿时,整个身心都不免飘飘然,好像财富跟大权,都在不远的地方……
“闭紧你的嘴巴,能做到吗?”傅望没什么情绪地问道,同一般说话的方式截然不同。
一股深刻的冰凉从心底攀升。
傅荣闻言一顿,随后猛地转过身来,用“你有病”的神情面对傅望:“这是你谈判的态度?”
“谈判?”傅望挑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
傅荣闻言差点气笑,被这两人长期看不起的郁闷他真的受够了!傅荣一股冲动上涌,向前两步,在傅望的胸口狠狠点了几下,“你年幼时家中遭遇巨变,老爷子排除万难将你养在膝下,你的待遇多少家族同辈都没有,结果你是怎么做的?你竟然拐带他最疼爱的孙子,整个傅家的天之骄子,你怎么敢的?”
傅望一言不发,只余眼眸黑沉沉的。
傅荣以为说到了他的痛处,愈发不知收敛,“你猜猜,老爷子知道了会怎么做?怕是你跟傅诚都要被扫地出门!现在不巴结我,等东窗事发的时候可就晚了!”
傅荣言罢理了理衣领,开始说条件:“傅家百分之十的股份,繁花街一整条的产业都归我,告诉傅诚,想办法把我哥跟我妹都带回来,对了,你俩再给我道歉认错,往后我随叫随到……”
砰!!!
舟韵坊的上等青瓷,就这样在傅荣头上砸得粉碎。
傅荣先是眼前一黑,倒地后才感觉到一阵剧痛,他来不及喊,身体一震痉.挛后,抬手一摸,全是血。
傅荣心胆俱裂,抬头就要咒骂,却好似在顷刻间被人掐住了脖子,只能发出沉重喘息带来的“呼呼”声。
傅望站在原地,连发丝都没乱一下,好像这迎头痛砸是傅荣的错觉,他上半身陷在更深的昏暗里,一双眼平静雪亮,但傅荣却莫名心跳加快,有种食草动物被掠食者盯上的错觉。
“谁给你胆子这么跟我说话?”傅望低声,而此刻,他的腔调带上了一种再难掩饰的阴阳怪气,像是在蠢货堆里待久了,终于有机会能一吐为快:“傅荣,威胁人的前提,是你有足够承担反噬的砝码,你有什么?”
傅望居高临下:“你爸在海外挂壳的那家公司,洗了多少钱?你算过没?”
“我也觉得亏欠爷爷,所以这些年辛苦所得,全部投入傅家产业。”
“即便爷爷知道,我跟傅诚就要被扫地出门了?百分之九十的房产地契都在他的名下,在傅氏我哥的一张脸有时候比印章都好用,傅荣,我说你是蠢货都是在抬举你。”
傅荣越听心里越毛,好像从七八岁的稚童被一脚踹入成年人的世界,森林法则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他在傅望眼中屁都不算,纵使知道了这个骇人听闻的秘密,又能怎样?
“我要是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你跟你爸,死无葬身之地。”傅望说完,拉开门走了。
傅荣被打回原形,好一会儿才心率平稳,跌跌撞撞离开这里。
傅诚等了二十来分钟,终于等到敲门声。
拉着傅望进来,傅诚皱眉:“他怎么说?”
“叮嘱过了。”傅望神色温和。
傅诚忽然瞥见了傅望衬衫领口上的血滴,他完好无损,那遭殃的只能是傅荣。
“这里是老宅,你直接动手了?”
“我保证没人看到。”
傅诚闻言稍稍放下心。
“那行,你赶紧回……”
傅诚话都没说完,来人就从背后抱了上来,很自然,也很契合,傅诚有一瞬间的恍惚,兔崽子什么时候胸膛这么结实开阔了?
“哥,你真赶我走啊?”
清甜软和的嗓音,感觉录下来能瞬间出圈,因为感情太丰富了。
傅诚瞬间咬紧牙关,不断提醒自己糖衣炮弹,不足为惧。
可傅望又靠过来蹭了蹭,“哥,我想留下。”
傅诚一字一句从嗓子眼往外蹦,“你别得寸进尺!这里是老宅!”
“你我以后不住这里。”傅望说:“我不喜欢。”
“傅望。”傅诚低声:“松开。”
傅望顿了顿,明白傅诚心中还有一条界限,他纵容自己将两人的关系模糊到如今地步,已经算十分偏爱了。
老宅住着老爷子跟方如许,至少在没得到方如许同意前,同一屋檐下,傅诚没办法接受。
“好的。”傅望瞬间恢复乖巧弟弟的形象,“哥,那我回去休息了,晚安。”
“晚安……”
变脸还挺快。
老爷子问了一句。
小叔下意识看向傅望方向,但眼神半道里急速收回,有些结巴道:“昨晚喝了酒,上楼时没注意,把头撞破了,半夜去的医院,就不来惹您心烦了。”
老爷子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您也知道,小荣一向冒冒失失。”
老爷子搅拌了一下粥,扫了傅诚一眼。
傅诚:“……”我背锅?
傅诚这一刻都想笑,傅望这些年真能演啊,老爷子也算身经百战,怎么就在他这里滤镜千米深?
老爷子以为是傅诚对傅荣做了什么。
找谁说理去?
“爷爷,豆沙包,一半就行了。”傅望接道:“稳定一下血糖。”
年纪大什么毛病都有,家里人一般不给老爷子吃甜食,但越不让吃越惦记,傅望这一口,太贴心了。
“还是小望懂事。”老爷子眉开眼笑。
傅诚擦了擦嘴起身,“爷爷,妈,你们慢用,公司还有个会,我先走了。”
傅望也跟着站起身,“我蹭大哥的车,司机今早不来。”
老爷子抬头看他:“你也要开会?”
傅望面不改色,“对,爷爷一猜就中。”
傅诚:“……”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傅诚向来走路不等人,傅望又去厨房拿了两个白水煮蛋。
坐上车,傅诚冷哼,“不如我这个位置给你坐?”
“哥这话说的孩子气。”傅望跟司机要了个袋,开始剥水煮蛋:“这位置除了你,傅家没人能坐上去,哥放心,谁敢有二心,我第一个不答应。”
傅诚一顿,似乎每次他稍有苗头,傅望就在不遗余力表明忠心。
“吃一个。”傅望递过去。
傅诚接过,拧开瓶水三两口吃干净。
先送傅望去办事处,傅诚才去的公司。
下午跟老林总有约,其实就是给他的儿子林耀铺路,双方这两年来合作密切,傅诚愿意给个面子。
但傅诚没想到江甚竟然也在。
看到他,江甚先笑了笑:“你怎么瞧着无精打采的?”
“没睡醒。”傅诚在江甚身边坐下,跟对面的老林总打了招呼,林耀上来递烟点火,傅诚都没拒绝。
熟人局,聊天更随和些。
林耀是个话密的,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他跟江甚第一次见面,还给江甚点了个酒侍,“我记得叫小扬对吧?我去,出门就被赵总发现,当时给我吓尿了。”
江甚轻笑,傅诚却十分感兴趣:“他没埋你?”
“江总保我了。”
“我还保住小扬了。”江甚说完,低声同傅诚解释:“那会儿我们还没和好。”
傅诚:“小扬如今还活着吗?”
江甚:“……当然,赵楼阅甚至提前揽他入公司,资助小扬完成学业。”
傅诚难以置信:“你说的这是菩萨。”
跟赵楼阅有什么关系?
江甚:“我觉得你这是偏见。”
“分明是你偏爱。”
江甚没胡诌,小扬因为献计有功,让赵楼阅将他归类为“无害”,后来知道小扬学习好,精通B国语,正好赵楼阅未来的发展市场主要在B国,于是顺理成章,将小扬收入麾下。
小扬当年对江甚那点旖旎的情绪如今全部变成对赵楼阅的肝脑涂地,没办法,赵总真的很阔气。
他对寻常子弟态度一般,但是像吴熙,小扬这种凭借自身努力,从尘土里出来不断刷新阶层的,总是多少照顾些。
这段时间小扬跟着吴熙学习,俨然成了对方的小尾巴。
傅诚中途收到傅望的信息,对方问他吃饭了没。
傅诚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嘴角上扬明显。
老林总不明所以,江甚却熟知全部。
即便傅诚没明说,但他也没遮掩。
酒局到一半,有人加入,对方是科技材料龙头企业的一把手,专业能力有,但喝点酒就猖狂,觉得没点“调味品”太寡淡,于是喊来了一票年轻的男男女女。
对方还很懂事,让傅诚先挑。
傅诚眯眼扫了一圈,随手一指,“就他吧。”
是个年轻男孩,神色忐忑,傅诚第一眼就知道他不知情,不情愿,所以低声吩咐了句:“坐好就行。”
男孩赶忙点头,就做点倒茶添酒的事。
轮到江甚,他拒绝了。
傅诚需要做些面子活,虚虚实实一通整,但江甚不需要,那老总还哀叹一声,说着“江总怎么这么不给面子”之类的话。
傅诚哼笑:“你去跟赵楼阅讲这话嘛。”
对方消停了。
赵老板,临都商界“平头哥”。
不仅因为爱人是江甚,兄弟是傅诚,还因为他本身拳头硬,惹到就揍,物理意义跟精神层面上全都满足,看秦祝缈就知道了。
“对了,你那朋友还接单吗?帮我设计个门面。”傅诚小声。
江甚:“当然。”
说得自然是宋舟川。
不同于现在千篇一律,你抄我来我抄你的清一色设计风格,宋舟川一个月单是不出售的设计图纸都能有一小沓,他愿意花心思,而非单纯的追逐成效名利,所以设计的东西格外不同,很惊艳。
反正傅诚让宋舟川设计过一个展览馆,反响相当好。
“秦祝缈还不死心呢?”傅诚问。
江甚心想你是真八卦,“其实他死不死心不太重要。”
因为宋舟川死心了。
当年离开临都,并非情伤难愈,远走他乡,而是秦祝缈疯狗一样咬的宋舟川没了立足之处,属实无奈之举。
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那种消磨。
宋舟川可以接受秦祝缈是个情绪不稳定、做事随心所欲,甚至有些阴郁怪癖的人,可秦祝缈显然超出了这个范畴,他秉性卑劣,下手太狠。
所以那日宋舟川出门放垃圾,猝不及防看到对面靠着车门抽烟的秦祝缈,他只是微微一愣,就退回房间。
宋舟川看得出秦祝缈眼中没了之前的阴毒狠辣,甚至有些无措后悔,但宋舟川不需要,他对如今的生活太满意了,每次赵楼阅跟江甚来,他总要给赵楼阅多添两碗大米饭。
不为别的,赵老板镇得住秦祝缈。
宋舟川跟秦祝缈相识于大学。
秦祝缈名声响亮的时候,宋舟川偶尔在某些竞赛跟院草选拔上跟他的名字一同出现,但其实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两人并不熟悉。
宋舟川还记得那个热烈又静谧的午后,连蝉鸣都懒洋洋的,他坐在树荫下翻书,空气送来一阵草木蔫吧的气息,一只篮球砸进怀里,力道不重,但扔球的人立刻大步跑来,询问:“你没事吧?”
宋舟川抬头,秦祝缈从逆光处一点点变得清晰。
哗啦——
风过树梢,万物有一瞬间的兴奋。
秦祝缈道歉,宋舟川也当场原谅,但前者觉得诚意不够,非要请宋舟川吃饭,如此,就认识了。
恋爱的过程很顺畅,秦祝缈一点都不遮掩对宋舟川的在意,说着“艺术都是狗屎”的人,开始频繁出入建筑系跟美术系,有时候陪着宋舟川灵感采集,在野外一坐就是一下午。
宋舟川渐渐发现,秦祝缈是“比格”类型,他闲不住,一天除了学习睡觉,剩下的时间全都在运动。
宋舟川开始以为是热爱,后来深入了解,才明白秦祝缈只有将身体折腾得极尽疲惫,才能安稳入睡。
他的童年在联姻父母的争吵咒骂中度过,很多时候都跟妹妹躲在阁楼上,听着隐约传来的打砸声。
最严重的一次,父亲将他跟妹妹一起粗暴地拉扯出来,指着他们说是母亲的肮脏血脉。
家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母亲并不伤心难过,她只是冷笑着,或许连她也对这对兄妹充满了厌恶,至于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利益而已。
后来母亲重病,父亲酗酒,两人死前都不想见到对方,走的均干脆利落,秦祝缈抱紧妹妹,保证他们能平安长大。
好在家产还是全部留给了兄妹俩,男人被酒精泡发的大脑或许某一刻清醒了会,想起这毕竟是他的血脉,便宜谁也不能便宜外人,于是捏着鼻子签下了一份遗嘱,谁知道呢?
两个童年噩梦全没了,可秦祝缈总能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争吵声,像是泡澡时黏在身上的水汽,毛孔一张开,就疯狂藏进体内,再也摆脱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