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舟川渐渐从秦祝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他无奈又心疼,经常抱着情绪失控的秦祝缈一哄就是一整夜。
在此之前宋舟川一个钻研心理学的学长警告过他,说秦祝缈的负面情绪是把双刃剑,对着自己,也对着别人,一旦出事,他会第一时间找寻替罪羊,好追求梦寐以求的宁静。
越亲近,越容易被割伤。
可那个时候真年轻啊,觉得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饶是宋舟川也不能免俗,以为自己是那个特例。
结果很快来临。
被秦家仇人包围的那晚,宋舟川心跳剧烈,喘出的气全是断续碎裂的,秦祝缈的妹妹已经跑不动了,远处的巷道陷入黑暗,像在预示灾难,宋舟川没办法,将小妹藏在了一处废品后面。
追兵来至,宋舟川故意制造响动,然后朝着更深处跑去。
可身影被黑暗吞噬的没几分钟后,宋舟川忽然听到了小妹惨烈的叫声。
宋舟川脚步倏然一顿,跟着疯了一样往回跑。
他跟三五个打手迎面撞上,即便拼尽全力,等赶回去的时候,女孩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颈动脉被割开,宋舟川连呼吸都不敢,上前徒劳地按着伤口,他眼睁睁看着女孩眼中的光芒熄灭,温度一点点消弭。
宋舟川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是在医院,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宋舟川着急起身,却听到“叮铃”的响动,他一扭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锁链禁锢着。
不多时秦祝缈推门进来。
他脸色苍白如鬼,往日好不容易养出的精神气全部消散,一张精美的皮挂起来,你都不敢想下面包着什么。
“祝缈……”宋舟川舔了舔干涩的唇,嗓子犹如刀割,但他来不及要口水,惊惶问道:“小妹呢?”
秦祝缈闻言眉梢微动,却仍旧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宋舟川,过了很久,宋舟川才听他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带小妹去东街?”
宋舟川愣愣的,他想说没有,他们是被半路逼去东街的……可秦祝缈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颚,宋舟川在那双眼瞳中看到了汹涌的恨意。
噩梦照进现实,是长达大半年的折磨。
秦祝缈好不容易压抑的痛苦爆发,他一半灵魂死了,另一半疯了,他不听宋舟川的任何解释,每个月都要押着宋舟川去小妹的房间忏悔,完事将他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宋舟川开始还有期待,但后来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学长说对了。
秦祝缈将自己当成了那个宣泄口。
在又一次被推入地下室时,宋舟川忽然转过身,眼中的痛苦不忍全被消磨殆尽,他平静地问秦祝缈,“我有错,仇家有错,那么你呢秦总?我当时再三劝你手下留情,不是你把人逼到穷途末路的境地吗?秦祝缈,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一起忏悔?”
一秒的窒息后,秦祝缈的身形跟他那张脸一样狰狞,两人奋力厮打,到理智全无,最后宋舟川从台阶上跌落,重重砸在地下室冷硬的地板上。
头晕目眩间他听到秦祝缈冷声说:“关门!再也别放他出来!”
宋舟川尝试动了动,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等送饭的人察觉不对上报秦祝缈,将他送进医院时,已经是一周后,脚踝严重感染,大夫说恢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还需要某种进口药。
秦祝缈却在听完后看向宋舟川,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早就想跑了,对吗?”
宋舟川望着这个人畜难分的东西,心想过度的圣母果然要承担对方的因果,他竟然喜欢过这么一个怪物。
自这天起,宋舟川封闭口舌,不再跟秦祝缈说一个字,哪怕脚踝得不到有效治疗,哪怕新一轮折磨开始。
肉体死亡前,他想保证灵魂的完整。
多跟秦祝缈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唾弃。
第149章 碎碎念(二)
宋舟川静默不语的那段时间,秦祝缈疯的可以,好在宋舟川无牵无挂,事业没了就没了,被人误会就误会,随便吧。
“那你最后怎么跑出来的?”江甚问道。
此刻桌上的火锅“咕嘟嘟”滚着,宋舟川涮了片牛肉,细嚼慢咽完,才像回忆起来似的,缓缓说道:“可能我当时的状态真的很差吧,记不太清了,应该是给我送饭的一个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跟我说,半夜三点,地下室的门不上锁,让我自己决定。”
宋舟川忘记了具体细节,他只是睁眼到凌晨三点,试了试门锁,果然开着,随后一股莫大的冲动涌入半死不活的躯体,他本能地跑,被雨水拍打湿透也不在乎。
“说来运气也好,我半路撞上了那位心理学学长,他想收留我,但我清楚秦祝缈很快就能找来,于是我跟他借了一万块的现金,我没乘坐任何交通工具。”
赵楼阅闻言鱼丸也不吃了,抬起头来:“你别告诉我你走的山路。”
“赵总聪明。”
赵楼阅:“……”
一身的伤,下着雨,还敢走山路,这是宁死都要走。
“幸好小时候经常跟爷爷上山,多少了解一些。”宋舟川说着微微皱眉,“所以我很讨厌地皮菜,当时山泉水煮地皮菜,就着干面包,我吃了好几天。”
江甚给他夹滑嫩鱼片:“以后都不吃地皮菜了,来,吃这个。”
宋舟川颔首:“谢谢。”
然后他看向赵楼阅,“所以秦祝缈当时那么针对你跟江甚,就是在找曾经的影子,赵湘庭出事,他认为你会跟他一样选择,让江甚生不如死。”
赵楼阅:“……我就说他脑子有病吧。”
宋舟川:“在理。”
赵楼阅当时只是对赵湘庭的安全过分关注,有失轻重,但他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这是江甚的错。
赵楼阅觉得秦祝缈拿他当参照组真的挺侮辱人的。
宋舟川搬来了江甚他们附近,最小户型,原本静月湾的房子他再挣十年都买不起,但傅诚欣赏其才华,要求一年最多三次设计,宋舟川得接,变相的分期付款,并且这里将秦祝缈拉入了黑名单,他买不了。
宋舟川不用盘算都知道自己赚了,谁家公司一年设计三次门面?一次设计至少管几年,傅诚照顾他。
宋舟川如今不再拒绝这些善意,甚至在傅氏名下挂职了设计主管的位置。
一些公司搞不定的设计稿,他可以帮忙看看。
皆大欢喜。
傅诚没跟宋舟川说,他搬进静月湾的第三天,秦祝缈就去买房,自然碰了一鼻子灰。
而跟江甚他们当邻居好处多多,例如现在,一个电话就能喊来搓火锅。
吃完饭江甚帮忙收拾碗筷,赵楼阅拾起工具,将椅子剩下的几处敲打连接好,末了同宋舟川说:“你试试。”
宋舟川坐上去,觉得高度刚好,竹片的椅面跟会生温一样。
赵楼阅满意一笑:“完美。”
“赵老板这手艺不去开店浪费了。”
“哪里,打着玩的。”
收拾干净,两人才离开宋舟川家,入秋天寒,就不让他送了,两人肩并肩,散着步往回走。
江甚穿得不如往年那么厚实,赵楼阅扭头一看,嗯,唇红齿白。
“在看什么?”
“没什么。”
就是觉得他将江甚养的很好。
当然,江总日进斗金,洛空成为新劲力量,怎么都能生活油润,但赵老板还是坚持一日三餐自己的做的原则,荤素搭配,给江甚的嘴养叼了不止一两分。
有时候外面不管待多久,尝两口就放下筷子,回来再让赵楼阅下一碗热乎汤面。
周六上午,傅诚兄弟俩登门拜访。
傅诚肩上披着件大衣,其下的西装规整挺括,走哪都带风,这股“巨佬”特质能唬住一堆人,但是一进江甚家大门, 笔挺的肩部线条就放松下来,他刚按住大衣,身后的傅望就帮他拿走。
“花茶,桂花吧。”傅诚开口。
赵楼阅从厨房伸出一个头:“你还点上了。”
他俩来此的目的说出来可能没人信——
傅望想学习厨艺。
不说学个七八成,来点养胃的食补套餐。
赵楼阅将花茶端上桌,放了蜂蜜的摆在江甚面前,警告地看向傅诚,“你别乱说话啊。”
之前傅诚提到了某某家的公子,说在一个酒会上对赵楼阅一见倾心,还追了大半个月,江甚到家有意无意提起时,赵楼阅一头雾水,讲良心,他就算没跟江甚认识前,也十分洁身自好。
一问傅诚,说是庭安签下B国芯片时的事。
扯淡吗这不是,当时庭安还在上升阶段,赵楼阅恨不得长八只手办事,不是重要的人看一眼就忘,傅诚现在陈芝麻烂谷子的都翻出来说,赵楼阅都怀疑他是恶意中伤!
傅诚哼笑:“赵老板,不做亏心事,你慌什么?”
“你回头问问秦祝缈,我的拳头是什么滋味。”
傅诚:“……”
傅望失笑,“走吧。”
赵楼阅带着傅望去后院摘菜,中午他们在家做。
傅望指着一株叶子问:“这是什么?”
赵楼阅差点儿闪到脖子,“不是,你连萝卜都不认识?”
“胡萝卜?”
“白萝卜!”赵楼阅怒不可遏,“常识啊弟弟!”
傅望难得有些窘迫,“抱歉,现在确实不多见。”
包括傅家老宅,还有他们的半山别墅,都没种菜的地方,吃的进口蔬菜水果,新鲜的往厨房一送,出来就是成品,花园里摇曳的全是名贵品种的花花草草,看腻了就再换一波。
赵楼阅眨眨眼,突然觉得赵湘庭还挺聪明的,至少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听懂“拔萝卜”,甩着小短腿去菜地,怎么都能找一棵大的。
“怎么办,我害怕你认错菜给你哥毒进医院。”
傅望:“赵哥,我只是不认识萝卜叶子又不是不认识萝卜,你看我像脑残吗?”
赵楼阅:“……行吧。”
傅望采采摘摘还挺有兴趣,摘了根绿辣椒入嘴,赵楼阅看见也不阻拦,只是在心里默默倒计时,刚念到一,傅望一个激灵,身后着火似的冲进客厅找水去了。
给赵老板乐的不行。
第150章 碎碎念(三)
得知赵楼阅要回老家,江甚微微一惊,“我听湘庭说老房子不都卖了吗?”
“对,还有个老的不行的院子,算祖宅,去了再给我姑上柱香。”赵楼阅说。
江甚:“几号?”
赵楼阅抬起头:“你跟我一起吗?”
江甚用眼神询问,不然呢?
赵楼阅顿时眉开眼笑,“下周四。”
父母的坟冢早在赵楼阅发达时就迁了出来,当时大事已成,心里狂,开着豪车带着人,在山家坝溜达一圈就走,让那些闻讯赶来的亲戚们只瞧见一个车屁股。
赵湘庭当时扒在车窗上,望着大伯母那张难以置信又嫉妒扭曲的脸,恶狠狠道:“真爽!”
从那以后,赵楼阅再没回去过。
这次也不打算久待,所以行李收拾的少,开赵楼阅新买的一辆越野,导航去山家坝附近的公路都要四个小时,早上七点出发,吃个午饭办点事,赶在日落前抵达渠都,找个舒服的酒店住下。
赵楼阅是这么计划的。
江甚昨晚睡得不好,上车没多久就盖着赵楼阅的衣服补了一觉。
等睁眼,入目是大片的黄土地,按理来说这里不是西北,但因为绿化不到位,所以显得苍凉,隔着十几米长着一棵颤颤歪歪的树苗,风卷着薄云,远方能瞧见山幕隐绰间,一间间错落的农家房屋。
赵楼阅找了个宽敞的土坡刹停,递给江甚一瓶水。
两人下车活动,顺便点了根烟。
平时抽的都不多,就是此情此景,让人想念尼古丁的气味。
江甚缓缓吐出烟雾,问赵楼阅:“还有多远?”
“一个多小时。”赵楼阅说:“累吗?”
“我刚睡醒。”江甚接道:“你指路,待会我开。”
赵楼阅笑道:“行啊。”
从高速下去,就是非常典型的、通往半封闭村庄的土路,扬沙乱飞,洁白的车身很快被覆上一层黄土,中间的挂饰摇摇晃晃,偶尔在大幅度的颠簸下打在挡风玻璃上。
“左拐。”赵楼阅指挥。
其实跟记忆中相比还是有些变化的,左边的稻田成了荒地,应该是要建什么,挂起了“不要擅自进入”的标识,头顶架起高桥,可能去其它地方的交通能便利一二,但村口王叔家的房子还那样,多了个太阳能在房顶,轮胎碾过大车留下的深坑,江甚轻打方向盘,免得压到那只一动不动的公鸡。
等尘土没那么厚重了,赵楼阅降下车窗。
他很安静,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又像是简单看看。
“有进步吗?”
“没怎么有。”赵楼阅说:“可能水电方便了,我看各家各户门口的井都让填了。”
这地方比鱼尾村落后太多。
有老太出来倒水,起身后双目苍凉地盯着他们的车远去。
“嘿,路宽敞了。”赵楼阅轻笑:“我本来以为开不进去。”
现在倒好,直接开到家门口。
江甚一开车门,就在略显茂盛的灌木中寻找落脚点。
赵楼阅绕到跟前,拉着他的手下来。
江甚一抬头,面前的房子都不止“老”那么简单,西厢房完全塌了,东厢房还残留一半,中间的堂屋苟延残喘地支棱着一角,风声穿过,像是这栋老房子不堪重负的呼吸声。
门锁不见了,就松松关着。
赵楼阅一把推开,江甚走进去,看到左手边一个一平米左右的矮屋,木头门被啃食大半,昏暗中,能看到一个土灶,地上堆积的泥沙至少一指厚。
这房子理论上还是赵楼阅的,但完全没了意义。
赵楼阅担心堂屋塌陷,就让江甚在门口等着。
江甚拨开遮挡视线的花草,从里面捡起来一个看不出手柄花样的拨浪鼓。
赵楼阅听到动静看了一眼,“啊,赵湘庭小时候最爱的玩具,一会儿给他洗洗带回去。”
江甚轻笑,扔到了更远的草丛里。
洗个屁,烂的不成这样。
赵楼阅“叮呤咣啷”一顿折腾,拿出来一个快要散架的木盒子。
往地上一扔,盒子顿时四面摊开,彻底死给他看。
江甚看见一些泛黑的纸张,还有些已经不辨人脸的黑白照片。
赵楼阅蹲在地上,在其中挑挑拣拣。
那些人脸尚且清晰的,都被他收了起来。
江甚忽然听到了孩子的笑声,看向门口,两个身影立刻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赵楼阅起身,剩下的东西被他扔在原地。
“走吧。”
江甚:“就这样?”
赵楼阅:“里面都让搬空了,你看那锁就知道,我跟湘庭走后,又让搜刮了一遍,就留了个土炕跟一张破桌子。”
江甚望着这即将被废墟跟野草吞噬的老房子,已经想象不来赵楼阅跟赵湘庭儿时的时光。
它们彻底烂在了一团旧日子里。
江甚点头:“嗯,走吧。”
赵楼阅带他去了趟小卖部,也很磕碜,但能买到黄纸跟香烛。
赵楼阅付钱的时候,老板突然问道:“你是赵家大小子吧?”
赵楼阅一笑:“你还记得我?”
“真是你!”对方原本试探木讷的神色瞬间鲜活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收拾些东西,顺便给我姑上炷香。”赵楼阅说。
他姑也是英年早逝,比他父母晚一年,至少那一年里,在尽全力帮赵楼阅兄弟二人,哪怕家里男人不同意,白面馒头也是一拿一蒸屉。
“哦哦。”店老板点头,看看赵楼阅再看看江甚,不懂他们穿的品牌不品牌,就觉得一身闪闪发光,跟这里格格不入。
“那你以后还回来吗?”店老板问。
“不回来了。”赵楼阅提起东西:“你忙吧。”
对方再没接话,而赵楼阅跟江甚已经走远了。
“老了好多。”赵楼阅突然说:“刚才那人小时候还污蔑湘庭偷东西。”
江甚表情很淡。
“可能就是觉得好玩吧。”赵楼阅说:“这里的人善意跟恶意都来得快,且没多大由来,一个人带头一堆人跟着干。”
“最后怎么解决的?”江甚问。
“一个泡泡糖,我赔了一毛钱。”赵楼阅接道:“但我知道,湘庭没偷东西,只是当时没办法。”
而现在,也不想计较了。
赵春纤。
赵楼阅半蹲在地上,挖了个坑,将黄纸烧里面,两侧点上香烛,他没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等黄纸燃尽,找来石头将火星子压灭,免得人走后着起来。
赵楼阅站起身,盯着姑姑的墓碑发了会呆。
来到这里后,赵楼阅想起来很多被他遗忘的东西,例如那个冤枉赵湘庭的老板,例如给他们送了一蒸屉馍,被姑父甩了两耳光的姑姑,例如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多数时间都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