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楼阅再没进来,等到了中午,送饭的是一个陌生小护士。
江甚有种“今早那真是赵楼阅吗”的错觉。
他询问小护士:“这花是谁带来的?”
小护士摇摇头:“没看到。”
江甚吃得食不知味,等到某一刻他有些受不了了,拿起手机给赵楼阅打了个电话。
通畅,但是没人接。
江甚身上还连接着检测仪器下不了床,他想了想,戳了戳赵湘庭。
两人早前加了好友,但没怎么聊过。
江甚询问赵湘庭在不在,那边几乎秒回。
【怎么啦江哥?】
【给你哥打个电话,看看能打通不。】
过了半分钟,赵湘庭回复:【打通了呀。】
好吧,江甚确定没有错觉,上午那位就是赵楼阅,只不过人家不愿意搭理他。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本该在隔壁市出差的人今早出现在医院,当时怎么就没封住傅诚的嘴呢?
江甚今天就能出院,但下午从办理出院手续到走出医院大楼,赵楼阅都没出现过,接送他的还是傅诚安排的车。
江甚转身看了眼,然后坐上车走了。
两人陷入了安静的冷战。
“舍得?”
顶楼,傅诚看着远去的车,淡淡问道。
赵楼阅眉眼凉薄:“这不是他认为的?只要没事就万事大吉,那这个时候我出不出现,都不影响结果。”
“对对对。”傅诚抽了口烟,“听到消息连滚带爬跑回来的人是我,不行跟江甚好好说呗。”
“这不是长嘴不长嘴的问题。”赵楼阅沉声:“江甚听不进道理,所以也得疼一疼。”
预料之内。
理论上他的风险避规能力不算差,这件事算得上唯一一件提前预判到结局,却仍旧放任发展的了。
江甚靠在座椅上,扯了扯领口,觉得一闪而过的垃圾桶有些碍眼,别的都是黄色的,就它白色的。
抵达江宅前,大半个小时江甚都在想解决办法。
打电话好好说一说?不行直接去赵楼阅家里等他?江甚摩挲着兜里的钥匙,将这些提议一一毙了。
在一段感情里讲究强弱高低很没必要,可问题是他们还没正式在一起。
如果赵楼阅的追求在这件小事上能折于半路,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没意义。
江甚也明白,这件事是他的错。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江甚盯着窗外,他从小省心到大,最不愿意让人为难,唯独面对赵楼阅时不免“霸道”两分,或许是因为他曾经为赵楼阅开过“特殊通道”,他依赖过、相信过,纵容过,所以如今也要作一作。
江甚心想自己真幼稚,又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再没联系过赵楼阅。
两人跟不认识似的,江甚在察觉到自己时不时查看手机,对着某个头像开始发呆后,就变了脸,有几天索性住在公司,高强度的工作就是最好的麻醉剂。
“赵楼阅”三个字被他打包扔出脑海。
呵,江甚冷笑,保不准某人还在那边洋洋得意,或者是胜券在握呢。
赵楼阅坐在家里阳台,夜幕低垂,他愁眉紧锁,在一阵吞云吐雾中好似整个人都苍老了些。
玄关处传来响动,赵楼阅瞬间打上鸡血,他扔了烟头,原地蹦开,两眼冒光地冲了上去。
以至于刚进来的赵湘庭忍不住“啊!”了一声。
“哥你干嘛?!”赵湘庭难以形容,赵楼阅都不是诡异那么简单,简直抽象!又烦躁又高兴,又兴奋又癫狂的。
随着他一出声,赵楼阅身上全部的复杂情绪轰然褪去,他收腿站好,姿态随意:“怎么是你?你回来干嘛?”
赵湘庭瞪大眼睛。
“我回来干嘛?我是你弟啊!”赵湘庭喊道:“这不是我家吗?”
赵楼阅哼笑了声,“对,你家,行,自己玩去吧。”
一看赵楼阅转身,赵湘庭马上换了鞋跟上,“哥你怎么?庭安要破产了吗?”
“念着点好。”
“你都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
“怎么,要喝奶吗?”
“哥,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小孩子家家懂个锤子,现在回你房间,不然就给我看看成绩单,但是我不推荐,因为你哥我现在万念俱灰,一旦被某个数字刺激到,我害怕你明天起不来。”
等最后一个音落地,赵湘庭已经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赵楼阅:“……”
赵湘庭心想这都“万念俱灰”了还冲个毛啊,他们厚重的兄弟情先往后放放,保命为上。
赵湘庭悄咪咪去冲了个澡,然后又鬼一样飘回房间,但是五分钟后,房门被敲响。
赵湘庭没出声。
赵楼阅敲击声重了点:“三秒。”
赵湘庭冲到门口拉开,又谨慎地只留一条缝:“你可别说是我走动时带起的空气刺激到了你,欲加之罪啊。”
“少扯淡。”赵楼阅气笑了,随后微微正色:“傅元睿最近回国,有说几号吗?”
“还要三五天吧。”赵湘庭说:“他生活费花超了,挑了便宜的一天买的。”
“让他最迟后天回来,我报销。”赵楼阅说。
赵湘庭原本想问为什么,但他哥似乎格外烦躁,感觉这事能让他平复点,想了想,赵湘庭点头:“我一会儿跟他说,确定好了给你发信息。”
“行,对了,告诉他接风宴我准备。”
“啊?好的。”
傅元睿早就想飞奔回国了,并且提前预定好了一家的酸菜鱼,打算落地后第一时间用缸吃,因为经费紧张,他想着群里说的“接风宴”就算了,而且堂哥傅诚前几天还提醒过他回国小心,傅元睿怀疑有傻.逼要谋害他,但听赵湘庭一说,顿时欢呼雀跃,安全感拉满。
那可是赵哥!
为此傅元睿专门给赵楼阅打了个电话,“哥哥我想你,回来给你带礼物,么么哒。”
赵楼阅忍着轻微的恶心:“嗯。”
傅元睿把这事给他哥说了,不出意外,傅诚的嘲讽电话一分钟内打来,“哎呦,让江甚疼一疼,这哪儿疼了?”
“我跟江甚已经九天没说过话了,你最好少惹我。”
傅诚:“以我的名义帮你约一下?”
“……爹!!”
傅诚有时候为了听赵楼阅这一嘴,简直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江甚有点奇怪,他跟傅元睿毫无交集,怎么会邀请他?
“黄立忠的事情到时候我跟你细说。”
江甚闻言了然。
其实挂断电话,心里是有点预感的,傅诚怕是在给他跟赵楼阅牵线。
傅元睿的“接风宴”办的声势浩大,除了赵楼阅答应的,傅诚在此基础上还给他扩了扩,主要这个“傻白甜”弟弟他再不表现得看重点,真要被人欺负了。
江甚下了班就过来了。
彼时接风宴已经开始了三个小时。
露天游泳池里安详地飘着几位,江甚路过时,还有人“扑腾扑腾”往里跳,经过白色长桌、香槟色桌布搭建的长长的酒水自助区,最后绕过一架钢琴,江甚看到了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几人。
跟赵湘庭打闹的那位应该就是傅元睿了。
傅诚招招手:“江甚,这里。”
江甚颔首,傅元睿温声盯着看了几秒,随后不用人提醒,他主动扑上来伸手:“帅哥,你好。”
“你好,我叫江甚。”
“哎呀呀。”傅元睿微醉中被国外文化熏陶的开放就更加猖狂了,“你比我们学校那艺术系的系草还要好看!”
江甚惊讶挑眉,随后一笑:“多谢夸奖。”
“真的!”傅元睿跟发现宝贝似的,转身同傅诚说:“哥,快帮我介绍!”
傅诚:“……”
赵楼阅面无表情盯着傅元睿,然后在心里冷笑一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属实令人没想到。
傅诚没给介绍,一句“你跟我来一下”将傅元睿招呼走了。
江甚当什么都不知道,绕过一张酒桌,坐到了距离赵楼阅四五个身位的地方。
赵楼阅蒙了口酒。
赵湘庭觉得氛围不对,蹭到了江甚身边。
“江哥。”
江甚没有“连坐”的习惯,微微偏头:“怎么了?”
“好久不见!”
“嗯,学业顺利吗?”
“顺利!”赵湘庭小声:“我这学期应该不会挂科。”
江甚闻言俊秀的眉微微一蹙:“用心点,大学课程都挂,你……”
之后的话戛然而止,赵湘庭眨眨眼,知道很难听,江甚没说。
“江哥。”赵湘庭声音更低:“我哥心情不好,你知道咋回事不?”
江甚冷笑一声。
“赵湘庭,你是不是闲得慌?”赵楼阅在那边喝道。
赵湘庭灰溜溜走了。
江甚来前告诉自己平稳心态,此刻火气却蹭蹭蹭上涌,吼给谁听呢?
不多时傅诚带着傅元睿回来。
看傅元睿那魂飞天外的模样,应该是三观被重塑了。
傅诚大大方方坐在江甚旁边。
“‘会风集团’知道吧。”傅诚开口。
江甚眉梢一动,想到了什么,“黄立忠被买通跳楼的事情跟他们有关?”
“对,‘会风’目前的掌权人是秦祝缈。”
江甚脑海中闪过一双带着潮湿跟腥气的漠然双眼。
“有印象,我记得他跟傅家之间是竞争关系?”
“对。”傅诚眼神阴沉:“这人手段不磊落,很早前就有人同我说过,秦祝缈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脏污都沾染。”
“知道是谁就简单多了。”江甚说:“他这次没成功,就不会有下次机会。”
傅诚点头,深以为然。
“秦祝缈大概率会采取其它办法,防范的方向再全面一些。”赵楼阅接了句。
傅诚先是没说话,等了两秒见江甚没反应,才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赵楼阅朝江甚这边瞥来一眼。
傅诚觉得中间的位置太危险,找了个借口换了。
人都是有求生欲的,傅诚不坐,别人察觉到寒意,也不往跟前凑。
于是比较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几个跟傅元睿同龄的小伙子宁可站着说话,说完就走。
江甚乐得清闲。
桌上酒水繁多,很多没开的,他突然想到了昨天宋凛跟另外一位助理说的自制酒水,依稀根据他说的配方,自己玩上了。
瓶装鸡尾酒“滋啦”进杯,密集的气泡刚沾满杯壁,就被半管奶冲开了,江甚为了好看又加了草莓饮品,最后分层出来还不错,低头尝了口,一般。
江甚推至一边,想到自己刚刚气泡水加多了,打算再来一次。
忽的,那杯自制酒水被人接走了。
江甚眼角余光瞥见了,没说话。
喝了口,赵楼阅点头:“手艺不错。”
江甚还是不吱声。
赵楼阅这下笑了,“江少这么小气啊。”
他语气里不见丝毫挑衅跟冷淡,反而给江甚激着了,怎么,真以为冷战一两周能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寝?
江甚淡笑一声:“赵先生哪里的话,我以为您跟别人说呢。”
赵楼阅的笑意散去了。
江甚这一杯预测的很好,可最后调了个什么,完全没印象,成色也远不如第一杯,他愈加烦躁,索性摆烂,后靠在椅背上,冷冷盯着远处的热闹。
等了一会儿,江甚问道:“赵先生不走?”
赵楼阅反问:“我走哪儿?”
江甚觉得今天就不应该来。
就在空气中的一根细线即将被拉断的时候,赵楼阅沉声:“你知道那天傅诚给我打电话,我是什么心情吗?”
江甚瞳孔中的光微微一动。
“十楼,江甚,十楼。”赵楼阅重复了两遍,“下面堆满了红砖,摔下来必死无疑。”
“天大的工程,都不值得你拿命去抵吧?”
江甚不满:“怎么,我那天捞的是工程吗?”
赵楼阅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黄立忠。
没等到回答,江甚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你是不是觉得黄立忠死了就死了?”
赵楼阅没接话,但脸上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他面色不算紧绷,可眼神冷得出奇,那好似是被人性跟意外打磨过后,对生命的一种“释然”,说得直白点,在赵楼阅眼里,除了珍重的人,其他的爱死死爱活活。
赵湘庭儿时可爱非常,嘴巴甜,见了人第一时间打招呼,但仍旧没妨碍一些畜.生将主意打在他身上;赵楼阅也曾可怜过一个远房姑姑,那个时候他们兄弟吃饭都困难,却还是守着房子,收留了对方三天,结果临走时,女人将家中能带走的财物搜刮了个干净。
赵楼阅觉得“人命”这个东西,“人”在前,活多活少全看自己,世人一个个自顾不暇,怎么就能承担他人的命途因果?
黄立忠贪心自私,没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区区四十万他就能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全然不管工地一旦出事,停工延长,他那些苦尽了汗水只为温饱的工友们要怎么办?
“黄立忠会被追责到底。”赵楼阅说:“我知道,你承诺黄立忠既往不咎,可这种人不配得到机会。也不瞒你。”赵楼阅转过头,跟江甚四目相对,“看到那个视频后,我唯一的想法是,他要死就跳,为什么非要拖上你?”
江甚听得心惊肉跳。
江甚第一个想法是荒谬,人命在他这里永远是第一位,可怒火并未上涌,他只是想起,赵楼阅的成长经历,跟他不一样。
同样从泥窝里出来,可江甚一直有人护着。
“江甚,我不是你在意的人吗?”赵楼阅目光暗沉下去,深渊般不见底,一声声询问像是砸在了江甚心头:“你跟着跃下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我?”
江甚一哽,随后解释:“我有把握的……”
赵楼阅倏然起身。
江甚仰起头,第一次在赵楼阅脸上见到真真实实,名为“愤怒”的情绪。
“把握?百分百吗?”赵楼阅冷声:“江甚,你仍是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我还要通过傅诚的口才能知道,整整三个小时啊,你就腾不出一分钟给我打电话吗?”
江甚喉间被堵得结结实实。
江甚心想不说,才能皆大欢喜。
就像以前隔壁房的爷爷,病痛缠身,日日叫喊着想去医院,但子女前来,眉眼间只有烦躁,告诉他这点小问题用不着,老爷子便咬牙硬扛,因为实在不想死,扛着扛着便好了。
大家闻言顿时摆桌欢庆,认为老爷子省心省事,实在是一个好父亲,最后扛不住一命呜呼,子女也能真心实意哭嚎两下,丧事大办特办。
江甚同样忘不了他肺炎住院,又因为钱不够回家修养,江二昆大半夜坐在院里,自己卷的草烟猩红明灭,月光落在他佝偻又不宽敞的脊梁上,像是一块漆黑泛光的顽石。
“赵楼阅。”江甚声音很轻很轻,他浅吸了一口气,那些重压在心,难以启齿的事儿,带着细微的颤吐了出来,“我确实不想看到你对着我皱眉……”
“难道对你皱眉就是觉得你麻烦吗?”赵楼阅忽然捕捉了关键点,沉声道:“江甚,我就不能是心疼你吗?”
江甚的表情逐渐空白。
那些心头长久不歇的乱麻,好像被什么吹散了。
江甚正准备张口,傅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幽幽来了句:“谁邀请的喻柏,他怎么来了?”
江甚跟赵楼阅同时蹙眉,都有被打断的不悦。
那边,喻柏已经走到了泳池边,视线一个劲儿朝这边瞥,最后落在了江甚身上。
江甚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在桌上,看了赵楼阅一眼,才说:“我有事,先走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甚这是为了摆脱喻柏。
跟怕不怕的没关系,主要是烦。
但赵楼阅肯定不答应。
“你现在出去他一准堵到你。”赵楼阅问傅诚:“有房间吗?”
傅诚惊讶:“这么快?”
江甚:“…………”
赵楼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们还没聊完!”
“行,你们走那边。”傅诚喊来服务生领路,楼下就是休息室。
喻柏的视野被几个人挡住,又有人找他攀谈,等这一切结束,沙发上已经不见了江甚的身影。
随后喻柏微妙地发现,赵楼阅也不见了。
他无端心里落空起来。
在走廊间,望着江甚的背影,赵楼阅有点开心,又有点怅然。
江甚刚刚冷漠地说要走,但他一句接着聊,还是来了,其实很多时候,江甚需要的是别人主动。
我为什么会跟他冷战九天啊,赵楼阅晃了晃脑子里的水。
房间是个套间,还有厨房可以做饭。
赵楼阅把灯全开,亮堂堂的,江甚坐在了客厅的棕色沙发上。
赵楼阅先烧水泡茶。
一杯清茶端到面前,江甚拿起来抿了口。
“很烦喻柏?”赵楼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