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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后即焚(林啸也)


他再也回不去小时候,他甚至都回不去结婚那晚。
刻舟求剑没有用,剑落水的那一刻就俯身去捞也没有用,因为爱的时效性实在太短太短,短过他俯身的那一个瞬间。
既然怎么都捞不到,那他就不要了。
他放开游弋,让他走。
一滴泪滑到鼻翼,他抬手抹掉。
“只要你能走出这间屋子,分手还是离婚,我都答应你。”
游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已经哭成泪人,但看到墙上的挂钟,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口。
梁宵严朝着他相反的方向,走向窗边,掏出烟盒,用嘴叼出一根。
打火机“咔哒”响起,游弋“噗通”倒在地上。
他浑身虚软,手脚无力,拼尽所有力气想把自己撑起来,也没有成功。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眼神涣散地看向哥哥,看向桌上那只空掉的水杯。
“你……你给我下药……”
梁宵严没有看他。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梁宵严倚在窗边,含着烟蒂微微歪头,凑上火,脖颈弯出一道颓丧的弧度。
他含着烟吸一口,吐出来,垂手,磕落几点灰烬。
暴雨无止无休。

游弋的名字是梁宵严给取的。
梁宵严第一次在字典上翻到这两个字时就觉得它是天底下最好的词语。
像条小鱼一样自由地游来游去,游出水寨,游进大海,游向广阔的天地,永远无忧无虑。
但随着游弋慢慢长大,梁宵严也生出了所有父母兄长都会有的忧虑——江河湖海漫无边际,而他的小鱼那么脆弱淘气,到底有哪片海域是绝对没有危险且适合小鱼生长的呢?
答案是哪里都没有。
那就把自己变成一条河流。
大多时候,梁宵严的爱都温和得像一条河流。
他包裹着游弋,承载着游弋。
只要游弋想要,他可以无条件地送弟弟到任何地方去。
他的温和是因为他不在意,他绝对的掌控力。
他不在意弟弟的小打小闹,棱棱角角,牛性子狗脾气,河流本就能包容小鱼的一切。
但当小鱼妄图从河里跳出去,河流就会瞬间疯长,迅速蔓延,吞没陆地,把世界变成一片汪洋。
游弋被困在汪洋里,他想让小鱼去哪里就要去哪里。
那场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梁宵严关了游弋三天三夜。
在那间小小的忏悔室里,在只要游弋认错就会得到原谅的地方。
游弋刚醒来时,入目一片昏黄。
屋里没开灯,高低错落地点了许多蜡烛,烛光被夜风吹得摇晃。
游弋像一滩任人宰割的软体动物瘫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映照在天花板上一亮一亮的光。
抬抬手,铁链哗啦作响,偏过头,看到窗外大雨淋漓。
雨丝刮进来,满地海棠花瓣被风吹着跑。跑得远的飞越床榻、飞越黑白棋盘格地砖,飞到一闪一闪的墙角,梁宵严穿着一件做旧的青绿色衬衫,坐在地板上。
他面前摆着一块双层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一大把仙女棒。
仙女棒被点燃了,噼里啪啦的火光在夜色中狂跳,跳到半空又坠落下来,变成漫天飞雪。
梁宵严歪着头,眨巴着眼,如同被这场雪淋湿的小动物,伸手去抓那些火光。
抓到又放开,眉头蹙起又舒展。
从窗外掠进来的雨滴浸湿他的眉毛,他的眉弓弯成两道潮湿的远山。
“你没回来陪我过生日。”
烟花烧完时,他终于看向游弋。
游弋侧枕着枕头,白发遮住大半张脸,一双殷红的眼睛朝着哥哥的方向,没有一点光亮。
“对不起。”他说,“我以为我能回来的。”
“我不想听对不起。”
梁宵严融在昏暗里:“你说我爱你。”
“我很珍惜你。”
“我让你说,我、爱、你。”他一字一顿地教。
“我不爱你了。”
梁宵严愣在那里,破碎的眼底,迷惘、悲伤、绝望,像雨水一样流淌。
他直勾勾地看着游弋,游弋却感觉被一副驱壳凝望。
“你放我走吧……”游弋攥着拳头才能说出话。
“两年,一年,我会尽快回来,回来后任你处置,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不好。”梁宵严执拗道。
他知道弟弟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不然不会非要和他离婚。
他站起身,拿过柜子上的酒瓶和酒杯,边走边倒。
游弋手脚被缚,呈大字型被铁链绑在床上,无奈地盯着酒,“这里面又放了什么?还是迷药?”
“你不会想知道的。”
酒液是黄色的,在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
梁宵严握着酒杯,膝盖压上床褥,另一条腿跨到游弋身侧,高大的身体骑在弟弟腰上,目光冷冷地垂下来,让他自己选择。
“你喝还是我喝?”
游弋声音发颤:“喝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会死吧。”
游弋瞳孔骤缩。
梁宵严却开始倒数:“三、二——”
“我喝!”游弋不经思考地吼出来,“我喝,哥哥……给我喝吧。”
梁宵严沉默地看着他,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不要!”
游弋吓得双眼瞪大,下一秒嘴巴却被掰开。
梁宵严猛地俯身压下,带着酒气的唇舌覆上他的嘴巴。
那酒入口是甜的,还哺进来一块冰,但哥哥的嘴巴很苦很热,一股眼泪的咸涩。
游弋被呛得不停咳嗽,酒还没咽进去冰块已经滑到喉咙。
他本能地挺起脖子,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梁宵严闯进他嘴里抢到半口酒,然后就开始找那块冰。
强悍的舌尖抵到他的舌根,带着股凶狠的惩罚意味疯狂吸舔。
找到了也不勾走,他用舌头抵着那块冰,在游弋的上颚来回滑动。
“咕嘟……咕嘟……”
游弋耳边满是自己的吞咽声,大张着嘴巴,被搅弄得很狼狈。
两人就这样分食完一杯酒,亮晶晶的液体顺着游弋的嘴角滑到脖子、锁骨。
梁宵严如同贪食的猛兽顺着湿痕舔下去,一口咬上他肩头。
“啊!”游弋疼得呜咽出声。
梁宵严却加深力道,齿尖几乎没入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皮碾磨那块骨头。
他咬得那样狠,像在报复,像在发泄,仿佛自己心里有多疼就要弟弟感受到同样的疼。
怀里的身子抖得愈加厉害,他尝到满嘴铁锈味,终于松开时游弋肩头留下一圈带血的牙印。
粗粝的手指按上去,一寸一寸,顺着肩膀连接下颌的曲线,按到弟弟的侧颈、按到下巴、按上红肿的唇,白皙的颈子上留下一抹血色。
他把手指塞进弟弟嘴里,迫摄的视线直直刺入他眼底,一股宣读审判的语气:“游弋,你说的那些话,足够在我这里判死刑。”
“唔……”
游弋紧抿着唇,没有动。
头埋在缎面枕头上,痛苦地喘息。
梁宵严抬手一颗颗解开自己的扣子,同时将他的衣服推到胸口。
“今天晚上不管你哭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停,直到你说你爱我。”
两行泪从密匝匝的、不断颤抖的睫毛下滑了出来。
游弋连反抗都没反抗一下,一直很安静地在哭。
眼泪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闪着光的泪滴将他的脖颈、肩头都染成粉色,在黄调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可怜又脆弱。
床头猛地撞上墙壁,他瞬间绷紧身体,修长的脖颈上各种血管鼓起蕨类植物般的纹路。
没有预告,没有安抚。
梁宵严架着他一条蹆扛到肩膀,上来就是朝着要他疼去的。
如果搁以前他能叫唤得房顶都颤三颤,不把哥哥叫到心疼不算完。
但这次他一声没吭,咬着牙强忍。
梁宵严吻下来时在他嘴里尝到了血味,被药物激起的暴虐一下就散了。
窗外雨小了些。
他脸上的神情辨不分明,恨和爱胡乱交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满腔恨意逼疯,但那如同绵绵雨丝般的爱又会把他扯回到理智的边缘。
他缓动作,伏在弟弟身上,隔着一层泪和汗,胸膛贴着胸膛。
“疼吗?”青筋浮凸的大手细抚着弟弟苍白的脸颊。
游弋张开嘴,满口血丝:“疼……比十八岁第一次的时候疼多了……”
“那你说啊。”
他抵着弟弟的额头,攥着他的肩,强迫地、祈求地、可怜地逼他:“说你爱我。”
“说了就没事了,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哥抱着你睡一觉,第二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
“可是我不爱你了,你听不懂吗?”
猩红的血将游弋嘴角那颗小痣染得更红,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浸着血腥。
“我不爱你了,我不想跟你过了!我受够了!我不能陪你了!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能懂啊!”
“梁宵严!你怎么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
他死都说不出那个字,把牙咬碎了也说不出来。
但梁宵严看到他的口型就懂了。
“我怎么这么贱,是吗?”
嘴巴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良久,他眨了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从小捧到大的脸,越来越多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出来坠满鼻尖。
“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对我……”
“我就是贱命一条对吗?活该一辈子被人糟践,连你都要糟践。”
“不、不是……”
游弋拼命摇头,想说我没有,这不是我说的,我不想说这些!我很珍惜,我比谁都珍惜。
但梁宵严扯过他的衣服塞进他嘴里,“不想说就永远别说了。”
泪水还挂在脸上,梁宵严的神情却已经冷得像冰。
冰壳将他的哀痛隐藏在竭力忍耐泪水的眉头下,那勉强攒聚出来的几分狠厉,比泪水还轻。
他拽过墙上最后一根铁链,套住游弋的脖子,居高临下的眼神再没有半分柔情。
“你当初和我告白时我就告诉过你,你要爱我就要一辈子爱我,我们之间除了白头到老再没别的路可走,你敢这么对我,我把你玩烂了再和你同归于尽!”
游弋咬着那团衣服,哑然失语,不求饶也不反抗,就这样等待着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心想,哥哥,谁会连发狠都带着泪水呢。
你的哀伤要把恨淹死了。
对他们两个来说,那是完全灰暗的三天。
痛苦混乱,谁都没有快感。
惩罚持续了很久很久,除了吃饭洗澡睡觉外几乎没有停过。
到后面游弋整个人都恍惚了,身体麻得没了知觉,所有感官都不受自己支配,天地无时无刻不在晃动。矢禁过多少次,他自己都不知道了,灌进来的是什么,他更是无暇分辨。
但他清晰、清楚地记得,哥哥流过多少眼泪。
那些泪水汇聚成一场无尽的潮水,淹没进他的口鼻,让他不得喘息。
最后一天的傍晚,梁宵严已经不再逼他说爱。
“蛮蛮,你和我认错。”
他面对面抱着弟弟,那么熟练,那么亲密,过去二十年这样抱他的次数比吃饭喝水还要多。
“只要你认错我就原谅你。”
“说啊!你说话!”
游弋泪水流干,半睁着眼,两条手臂软软地垂在他背后,“你罚完了吗?罚完能不能放我走。”
原来拼尽全力就没有毁不掉的死局。
梁宵严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扣在他身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窗边一支蜡烛被风吹倒了,窗帘“轰”一下烧起来。
游弋空洞的眼底映出模糊的火光,突然,人像回光返照般醒过来,一把推开哥哥:“着火了!”
“着火了!快走!快出去!”
他拽着梁宵严往外跑,但梁宵严没反应,一动也不动。
“就这样吧。”他叹息般说道。
就这样烧死在火里,那他和弟弟的骨灰是不是会掺在一起?
爱的时效性那么短,但死亡地久天长。
他们紧紧缠绕着葬身火海,火焰灌进皮肤,把爱恨都烧成标本,把肉身烧成焦骨,再把焦骨烧成一团碳化的骨架,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谁都不能把他们分离。那管它最终会随风消散化成一抔尘土,还是来年一场春雨过后长出两棵共生缠绕的大树,都是他期待的永远。
永远就是这样。
他今天就教给弟弟,从生到死才叫永远。别说少两年、一年,就是少一分钟都不算。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梁宵严,拽他、扯他,抱着他滚到床下,背着他往外爬。
“起来啊!哥!你起来!你出去!”
他无数次把哥哥撑起来,无数次脱力倒地。
眨眼的功夫窗帘就被烧化了,大火马上要蔓延到他们这里。
游弋终于不再挣扎。
他搂着哥哥剧烈地喘气,红痕遍布的胸膛一起一伏,像交代遗言般哑声哀求:“我留下,你走好吗?算我求你……”
火烧到床上,顷刻间吞没床单,噼里啪啦地烧到他们脚下。
房里浓烟滚滚,天花板被烧得通红透亮,火光映着游弋泪湿的脸,一明一暗,影影绰绰。
梁宵严看着弟弟脸上稚气未脱的细小绒毛,如噩梦惊醒般想起:游弋今年刚二十二……
他弟弟刚二十二岁。
他每年过生日都默默许愿弟弟要长命百岁。
怎么能小小年纪就陪他葬身在火海里呢?
烧死是最疼的死法了。
于是大火淹没他们的前一秒,他抱起游弋冲向门口。
踹开门时,小飞正带人赶来。
梁宵严让他们进去救火,自己抱着弟弟走到安全区。
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但忏悔室被烧个精光。
梁宵严带游弋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刚进去游弋就晕了。
不是因为药。
酒里根本没有药,只有游弋小时候爱喝的桃子甜水。
他是情绪起伏过大又精疲力尽才导致的昏迷。
梁宵严给他洗了澡,把他放到床上,用梳子拢顺他的长发,该上药的地方上药。
他这三天哭坏了,眼睛下面起了一层小红疹子,嘴唇被咬得全是破口,但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比醒着的时候乖得多。
眼睛不会再流出让人心碎的泪,嘴巴不会再吐出让人难过的话。
很短暂的一个刹那,梁宵严想让他永远维持这副样子。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秒就被他压制了回去。
小飞敲门说火已经灭了。
他给弟弟盖好被子,出去找来一台电脑,坐在床边开始敲。
游弋醒来时两份协议刚打印出来,平放在桌上。
梁宵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撑着床坐起来,还没靠好,一份文件被丢到被子上:“离婚协议,我签好了。”
游弋的表情当场凝固。
恍惚、茫然、松了一口气又怅然若失,他足足僵硬了两分钟,两分钟后颤抖地伸出手,把协议翻开,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哥哥的名字。
——梁、宵、严。
这三个字从他会说话起每天都在念。
学写字时墙上用煤炭写的不是天大人,而是梁宵严。
小时候打疫苗,监护人那一栏是梁宵严。
出去玩脖子上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如遇走失,请联系家长梁宵严。
大学入学、第一次献血、第一次坐救护车……凡是要填紧急联系人的地方,都是梁宵严。
结婚证上他的名字下面紧紧挨着的,还是梁宵严。
这是刻在他骨头上的三个字。
掌控着他的春梦美梦青春期叛逆期乃至他这条命的三个字。
他曾幻想过等他们死后合葬的墓碑上,游弋旁边也要刻上梁宵严,当阳光照下来,他们的鬼魂就是彼此的影子。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最终把他们分开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一纸离婚协议。
他握着笔的手在发抖,“游弋”两个字写得又轻又飘。
好不容易签完,梁宵严又递给他另一份协议。
“这是什么?”
游弋看到封皮上写着《自愿放弃遗产协议书》,想起刚成年时哥哥就让他签过一份协议。
那上面注明梁宵严死后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弟弟游弋所有。
游弋为此流了一公升的眼泪,死活都不愿意签,说它不吉利,最后还是哥哥握着他的手签的。
他当时出了一手的汗,现在依旧一手的汗。
脑内无端闪过的可怕猜测,让他浑身血液一点点凉透。
“为什么要签这个?为什么要我放弃?”
他不在乎钱,但他必须知道原因。
“我弟弟才能继承我的遗产。”
“我不就是——”
“你不是了。”
梁宵严的声音低沉平静。
“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游弋,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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