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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后即焚(林啸也)


从公司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看一眼表,十一点半。
他让司机先走,自己开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回家,就连累别人加班。
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时代广场。
这里荒芜太久了。
人烟稀少,没有一点灯光。
一面面一排排陈旧的蓝玻璃组成这栋大楼的牙齿,牙齿外面只有四边细窄斑驳的墙壁做脸皮,整栋楼仿佛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干瘪的老人。
楼前种着两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枯得像没穿衣服。
地上散落着生锈的、被踩扁的易拉罐,一会儿被风吹响,一会儿又被雨砸响。
梁宵严从易拉罐旁走过,手里捏着根烟,指尖勾着的袋子里放着两支甜筒。
这个点儿卖糖水的小贩早收摊了,他只买到两支甜筒。
广场门前竖着一块红底白字的褪色招牌。
他记得以前门口左边是卖爆米花和烤肠的,齁甜和咸香味混合着冲进鼻腔。
右边摆着几个透明的冷水箱,里面装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橙汁、可乐、酸梅汤。
游弋喜欢可乐,几毛钱一小杯。
他小小的个子,要垫着脚举高手才能把杯子送到饮料的出水口,板着张小脸等待饮料流出来,紧张得两只眼睛瞪成两粒小黑豆。
出水口猛一下把可乐喷出来,他吓得两只手托住,托下来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它,甜甜地叫一声:“叔叔!能不能给我两块冰?”
卖饮料的大叔夸他乖,给他铲上一大勺,可乐都被溅洒出来,他心疼得哎呦哎呦叫。
叫完看到哥哥,立刻屁颠颠跑过来:“哥哥这个好好喝!哥哥喝第一口!”
两口就没的东西还要给哥哥喝一口。
梁宵严笑着伸手去接,指尖倏地从杯中穿过。
弟弟消失了,饮料箱消失了,爆米花和烤肠的气味一起消失了。
记忆中的场景和眼前的枯败重叠又撕扯。
梁宵严恍惚地想,他明明记得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弟弟买水回来。
怎么站了一会儿,就什么都没了。
脸上长久的错愕之后,渐渐趋于麻木。
他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平静地打开往嘴里丢了几粒,平静地嚼完上楼。
楼梯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每走一步都会扬起来。
走着走着脚边多出来一条老狗,灰不溜秋不胖不瘦,拖着尾巴擦地板。
人没声张,狗也不哼唧。
就这样并排往上走,显然已经是老朋友。
狗一出来他就把烟掐了,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甜筒给它。
它张嘴叼住,和人一起走进儿童天地。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剩几把破椅子。
一人一狗像往常那样默契地拉开(撞开)两把椅子,人坐上去,狗爬上去,望着外面空荡荡的楼道,安安静静地吃甜筒。
这条狗是那个在楼里坠亡的孩子的。
他们玩密室逃脱时小狗也在。
孩子没了,家就散了,狗成了流浪狗,每晚都来这里找主人。
它沿着主人的足迹一圈一圈跑,对着楼道一声一声叫,跑到精疲力尽,嗓子哑透,跑到从小狗变成老狗,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回应。
梁宵严发现它时它正瘫在地上口吐白沫,都这样了四只爪子还在蹬。
想起当年新闻报道一闪而过的视频画面里,出事的孩子被抬出大楼时,旁边确实跟着一只小狗。
但小狗不能上救护车。
孩子没了也没人通知小狗。
或许对它来说,也只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要怎么和一只狗解释人的死亡呢?
梁宵严用了点手段查到当年出事的孩子的名字,对着虚空叫了两声。
狗听到小主人的名字,四爪狂蹬,拼命抬头望向虚空。
良久,没传来回应。
它转头看向梁宵严,浑浊的眼睛流出水。
梁宵严轻声告诉它:“没有了。”
第二天梁宵严再来时,它没再跑了。
不跑也不叫,拖着尾巴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梁宵严吃什么都会帮它带一份,临走还会给它留下几个大鸡腿。
今晚没买到鸡腿,只有甜筒。
它也不挑,尾巴搭在人腿上,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晃着晃着忽然听到两道窸窣的脚步声。
它警觉地竖起耳朵,“嗖”一下冲出去。
“回来。”
它又“嗖”一下回来,疑惑地看着梁宵严。
梁宵严还在吃甜筒。
吃得好整以暇,不紧不慢。
里面的芯吃光了,又吃外面的蛋筒。
吃到一个渣都不剩,这才起身往外走。
外面空无一人,紧急逃生的牌子亮着幽幽绿光,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
他垂下眼,看到门口柜子上,被擦干净了一块,干净的区域里放着一条插着小花伞的冰激凌船。
那串脚印指向三米外的拐角后。
游弋背靠墙壁,捂着嘴巴急促地喘。
作者有话说
小狗:是人类回来了吗?
哥:是我的小狗。

他身上的药味那么重,刚一进来梁宵严就发现了。
发现了也没管,任由他鬼鬼祟祟地跟着,就想看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结果他自以为毫无动静地弄出这么多动静,就为了送一条小船。
那天晚上梁宵严回家时,车上多了一把小花伞。
油纸做的粉色小伞,跟朵桃花那么大,撑开时也漂亮得像朵桃花,中间还有黄色的花蕊。
比记忆中的还好看。
游弋跟他前后脚回的家。
梁宵严车子进院,他翻墙进屋。
梁宵严下车看向楼上,他关灯拉窗帘,梁宵严抬腿往里走,他慌里慌张地脱鞋脱外套。
左脚踩着右脚把鞋踩下来,往床底下一踢,结果劲儿使大了直接给踢门口去了,着急过去捡又被裤腿绊住脚,“梆叽!”一下大头朝下摔向地面。
“哎呀。”腹部的伤正好砸上床沿。
“怎么了!”小飞闻声从外进来,看到游弋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好似一条扁扁的饼。
他一早就守在外面,小屁蛋子啥时候溜出去的他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更是门清,全当没听见。
饼在地上挣扎翻面,没翻过来,抬手求他救命。
风呼呼吹动窗帘,枫树叶子哗啦作响。
咚咚,咚咚。
梁宵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小飞连忙将饼抄起来,卷叭卷叭塞进被窝,又冲向门口一左一右把两只鞋踢走。
刚踢完,门外“咔哒”一声。
梁宵严握着门把手,下压,前推。
屋里漆黑一片,月光如沙般洒落,窗帘被风吹起来,窗外是灰蓝的天托着火红的枫叶。
他往床上看了一眼,打开灯。
游弋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露出来的头发上沾着片不知道从哪蹭来的草。
真是偷吃都抹不干净嘴。
“起来。”
他走到床边。
被子里的人没反应,但眼皮在飞速鼓动,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烧的。
“去给他量下体温。”
“我不要!”游弋一个猛子坐起来。
“你不是在睡觉吗?”
“听到哥……不是,听到你的脚步声就醒了。”
梁宵严懒得理他:“量表。”
游弋浑身抗拒。
医生说他今晚就会退烧,也不知道说的准不准,要是一量表烧退了,他就要被赶出去了。
小飞拿着体温枪过来,他还想往被子里缩,对上梁宵严的视线,认命地低下头,把手伸出来。
“滴——”
“39度5。”
“真哒!”他瞬间喜出望外,嘴巴差点咧到后脑勺。
瞟到哥哥铁青的脸又紧急拉回来,皱着眉毛假模假式道:“怎么回事?怎么又烧起来了?”
小飞差点乐出声。
“高兴坏了吧?”
游弋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眼睛亮得像要被带出去玩的小狗。
小飞没忍住呼噜呼噜他脑袋:“那还得再输两包液,本来你晚上要是能退烧晚上就不用输了,这药输着还挺疼呢。”
“没事,输呗。”
只要不赶他走,疼死都行。
“得。”小飞出去给他鼓捣药了。
房间里就剩他们俩。
灯光是橘色的,落在人身上像黄昏。
空气中有花香和雨的味道。
游弋身上带着病气,苍白的唇,苍白的脸,但眼珠很黑,泛着水光,唇角的小红痣格外亮。
黑、红、白三色在他脸上搭配得极美,他光是坐在那里就好看得像发着光。
晚风将他柔软的长发吹到脸前。
他没有去捋,就那样隔着根根飘动的发丝去看梁宵严,眼神那么贪恋、那么缱绻、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看着看着嘴巴就抿了起来。
难过和心疼在胸腔里如同一小股冷风撞来撞去。
“冰激凌好吃吗?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吗?”
“扔了。”
“……喔。”
“那你不要扔在广场里,那没人打扫,会生虫子。”
他手指在被子上抓了抓,犹豫几秒道:“你在里面养湳风了一条小狗吗?”
蔫不唧唧的语气透着股酸意。
“我就是养个大活人和你有关系吗?”梁宵严问。
“没关系。”
下一句是轻而笃定的叹息:“但你要是养个大活人,我就只能去死了。”
梁宵严双眼眯起:“你威胁我?”
游弋的视线不躲不避:“你当年要把自己烧死在火场里,是威胁我吗?”
他话说完,周遭一片寂静。
气氛骤然凝重下来。
游弋就看到梁宵严颈间最粗的那根血管狠跳一记,下颌肌肉绷紧,眼中翻滚的情绪几乎要倾泄而出:“你拿这件事来调侃我?”
“不。”游弋心里疼得慌,“我是在求你。”
“人活着总要为了点什么吧。”
“为钱、为爱、为自由,为开心,而我……”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哥哥的指尖,“我是为你活着的。”
“你要我我才能活,你去要别人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一年前你问我,那我呢?我怎么办?”
“当时我没法回答,现在可以了。”
游弋呼出一口气,眼眶慢慢红起来。
梁宵严觉得他凝望自己的那双眼睛,像两枚炽热的红日。
“我要你啊,我只要你,我活着要你,死了鬼魂跟着你。”
“什么妈妈什么别人,根本没来过,和我也没关系,我看都不看一眼的!我长这双眼睛,长这颗心,我长到这么大,长成一个人,就是为了爱你的!”
爱是无形的,但梁宵严的爱是有形的,它历时二十年光阴长成一个人的形状,长成游弋的形状。
游弋被灌得满心满眼全是爱,灌得腔子里盛不下,摇摇晃晃地洒出来,变成浩瀚的海洋,变成滚烫的岩浆,变成雨浇在梁宵严身上。
梁宵严眸心轻颤,喉结急促地滚动。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走?”
游弋表情凝固。
“我还不能说。”
五个字跟一盆凉水似的兜头浇下来,把梁宵严心底刚升起来的那点温情全浇灭了。
他半句话都欠奉,转身就走。
“宵严哥!”游弋拉住他的手。
“你叫我什么?”
游弋被那眼神刺得哆嗦了一下,乍着胆子道:“宵、宵严哥啊,你不让我管你叫哥,那我总不能直呼大名吧,多不礼貌。”
“再说你比我大那么多,我出生的时候还是你和产婆一起接生的呢,叫声哥都算降你辈分了。”
梁宵严被他气得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出生时自己刚十岁,顶多帮忙烧个热水递个剪刀,在他妈让他把孩子扔了时抱着跑了一宿,这算哪门子的接生?
他那张嘴上别说把门的了,连个把窗户的都没有。
“那你想叫什么?”
游弋大眼珠子乱转,“我叫了你肯定抽我。”
“你还知道我会抽你?放开。”
“不要!”
“讲不听是吧?”
“听的,我可听了!”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不过在放开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照着哥哥的手背“吧唧”亲了一口。
“你!”梁宵严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手扬起,作势要扇!
游弋撅着屁股把脸送到他手边。
卷翘的睫毛在颤,脸上潮红一片。
“……”
梁宵严骂了句脏话。
要搁以前这巴掌一定会甩他屁股上,但现在他只是收回手。
“铛铛。”
小飞敲门进来,阴阳怪气的:“没完了你们?我跟外面站半天了。”
游弋那脸拉得比驴还长。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嘿,再不来你就挨抽了知道吗?”
“我谢谢你啊!”
“客气!”小飞拿出橡胶管捆住他的手腕,拍拍手背准备扎针。
游弋半点即将被扎的自觉都没有,伸着脖子找哥哥。
但屋里哪还有梁宵严的影子。
“对了,你手机找到了。”小飞把屁股挪过来,“在我口袋里呢。”
游弋掏出手机,还顺了包烟。
“少抽点,还有伤呢。”
“疼。”
脸上刚刚还荡漾着的笑容消散殆尽,他眼底冷得像覆着层冰。
单手挑开烟盒,磕出一根,用牙齿咬出来,“火儿。”
刚说完小飞的打火机就伸了过来。
他就着他的手点燃了烟,苍白的唇张开,轻轻呵出一口气。
刚才那一下撞太狠了。
床沿的弧度正正好楔进他伤口里,他都能感觉到被挤开的线在扯他的肉。
和哥哥说话时他全程绷着劲儿,这么一会儿后背就被冷汗浸透了。
小飞看他疼成这样,“要不给你加支镇痛棒?”
“不用,对我没用……”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游弋猛地收住声。
但还是晚了一步。
小飞的眉毛诡异地挑了起来。
“对、你、没、用?”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双手抱臂审视游弋:“我记得你长到这么大,都没生过需要上镇痛的大病吧,怎么知道镇痛棒对自己没用的?”
边说余光边瞄向门口。
一道人影藏在门后。
“去年割了阑尾。”游弋支着一条小腿,拿烟的手搁在膝盖上,眉梢都没抬。
如果盘问他的人是梁宵严,他可能还会结巴几下。
除了梁宵严以外,他什么人都不怕。
“在哪割的?”
游弋说那个下雪的城市。
小飞顿时垮下脸,不愿意再回忆起有关那里的任何事。
“走了,你自己玩吧。”
哥哥走了,他也走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游弋望着那道紧闭的房门,觉得自己被所有熟悉亲近的人都隔绝在外。
伤口密密麻麻地疼着,冰凉的药水输进血管。
四周都是静的,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孱弱的背脊。
好像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游弋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大口大口吸着烟,捏着烟蒂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银白色的雾从他浅红的唇缝里袅娜飘出,融进比雾还轻的寂静里,火光映在他眼底有种说不出的冷艳。
没多少时间了。
他掏出手机,找到那张保险柜照片,发给朋友。
-这个型号的保险柜能不能开?
对面回得很快,是条语音:“太老了,国内够呛有人会开。”
-那就去国外找。
“行,我给你找着。”
-立刻去找,要多少钱随你开。
“钱倒是好说,我最近在外面倒腾了一批货,不太好上岛,你能不能和梁总通个气儿,让他在北海湾码头给我行个方便。”
游弋心道,还我给你通个气儿,我在这个家喘气儿都费劲。
他下床推着吊瓶架走到窗边,双肘撑在窗沿上,兴致缺缺地抽着烟。
朋友还在催:“行不行你给个话啊。”
游弋懒得打字,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一接通对面音乐声震耳欲聋。
“喂?小游总!出来玩啊!”
“不了,你什么货?”
“破烂玩意儿呗。”
游弋吐了口烟,白雾被风吹到脸上辨不清神色,“你要跟我整这套那就别谈了,挂吧。”
“哎别别别!手机!手机行了吧。”
“多少?”
“一箱。”
“多大的箱?”
“……集装箱。”
游弋一口烟差点呛进嗓子里。
“不是,你脑子里进猪了?”
一个40英尺的集装箱能装万八千台手机,从港口过光卸货费都要多少了。
“哎呀没那么多!”
对方嘴里塞着馒头似的嘟囔:“集装箱里是红酒,就夹层里有点手机……”
游弋愣是给气笑了。
“大哥,你走私啊?”
“还跟我家走,你想害死我哥?”
“没有!!!别说的那么难听!走私犯法我可不干!我交税了!还开了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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