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舒, 你躲在这里也没有用,你父亲害死我儿子,我就杀了他儿子。”
“天一宗包藏你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四处隐藏的人全都不安分地冒出头,楚舒这才舍得撩起眼皮看一眼。
“废话真多,我等你们这群老鼠很久了。”
寻仇的人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他见楚舒手指轻轻一抬,自己安排藏好的人就被人忽然偷袭。
许藏玉看见一把鎏金扇,如飞刃在那只修长的手里得心应手地操控,清冷月色下,血珠如雨散落。
四周早就乱了。
船夫不得不带着许藏玉暂避风波,至于许藏玉手上显眼的绳子也被解了。
“你安分点,别乱跑。”
“放心,我没灵力能跑哪去?”
两人藏身于偏僻酒肆,船夫端着酒碗纳闷地盯着许藏玉,“你真没灵力?”
许藏玉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给自己倒了一碗和他碰碗,“猫爷,是你们渡主让你抓我的?”
那些年他在人间,常年游走穷街陋巷,又因为样貌粗鄙,铜钱没少受过鄙视,被人怒骂脚踢都是常有的事。忽然,听到这个称呼,差点让他把酒喷出来。
“你讨好我也没用。”
其实少年的脸上没有半点谄媚,只是老是盯着他头顶的耳朵。
那上面缺了一大块,并不完美,他时常痛恨并为此自卑。
“你就当我是讨好吧,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猫咪。”
“胡说!”
酒碗重重砸在桌子上,那只漂亮的绿宝石眼睛迸发出仇恨,“你们人最喜欢花言巧语,用一张漂亮皮囊掩饰恶毒的心肝。”
“你是来杀渡主的吧。”
许藏玉愣愣地指着自己:“……我?你可真看得起我。”
“我没有骗你,我是来找我朋友的,不然我怎么敢孤身一人过来。”
“哼,见了渡主自然清楚,就算渡主不杀你,我也要剖开你的心肝。”
“可,我们没仇吧。”
“人都不是好东西!”
那只眼里除了仇恨,还有不甘,露出的脸仍旧稚嫩,想必原身也只是刚刚成年。
“行行行,人都不是好东西,猫爷。”
“不要叫我猫爷。”
“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
“打听这么多,想日后找我寻仇?告诉你也无妨,我叫铜钱。”
“噗呲——”那只绿眼睛看过来,许藏玉立马止住笑,“铜钱好,多可爱的名字。”
“什么可爱不可爱的。”铜钱嘴里的尖牙露出,朝许藏玉哈气威胁。那张脸凶得很,许藏玉控制住自己想撸猫头的手,假装自己被吓到了。
铜钱以前没有名字,他是一只并不讨人喜欢的黑猫,活在垃圾堆,靠残羹剩饭生活。
后来他知道那种叫铜钱的东西人人喜欢,还能买鱼,从那以后他就决定叫铜钱这个名字。
“你把我交给渡主能得到什么好处?”
绿宝石猫眼睛眯起:“你想收买我?”
“我只是想看看我价值几何?”
“你到底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来杀渡主的?”少年散漫的态度让他忐忑,要是真抓错了人,反而惹了麻烦。
“我和你们渡主认识,我杀他做什么?你不信,我过去,叫你们渡主过来。”
铜钱头顶毛发又警惕地炸开,一只手拦住他,“不用紧张,我只想知道,你们渡主的开价。”
“一颗妖丹。”铜钱泄气道。
“就一颗妖丹?”许藏玉道:“你怎么知道我出不起买一颗妖丹的钱。”
“再有钱有什么用,你以为苟身在这里的妖是不想出去吗?”铜钱气急败坏,“我幼年被一个人捡了回去,那个人看上去善良可亲。”
那时候的铜钱小猫,以为等来了救赎,终于遇到了喜欢它的人。就算头晕眼花,也极力讨好他未来的主人,隐藏那只因为颠沛流离坏掉的耳朵。
它怕自己的残缺招人讨厌。
“可这个人却挖了我的眼睛,还剥开我的皮囊。”
“我听见的最后一句就是‘可惜这张皮子又破又小卖不上钱’。那时候我还留有一口气,因怨煞成邪,如法炮制杀了那个人。”
“可天雷紧接而至,”绿宝石眼眶里一滴眼泪打转,“凭什么你们修士杀孽无数,任意妄为还能渡化成仙,妖却不行。”
“人间容不下我,我出去天雷就会追过来。只有这一方天地暂且安身。”
少年一直沉默不语,听着耳边控诉,可忽然那双眼里迸发出激动的光,“你是说这里天道也管不了。”
铜钱心里虽然怪异但还是点点头,“黄泉渡不在六界之内,天道自然无法管束。”
许藏玉握着他的手,真心诚恳又激动地说:“谢谢你,我终于明白了。”
铜钱刚酝酿出来的怒火和恨意全都因为他的打岔又散了,嫌弃地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刺他一句:“你又明白什么了?”
“自然是渡劫的方法。”
他化神尚有一劫,因为意外才迟迟未到,他的修为一旦恢复,还指不定会被天道弄死。
有了这里的bug等于自动开启屏蔽仪,那他未必没有飞升的可能。
“骗子,还说你没有灵力。”铜钱拉起他就走,“跟我去找渡主。”
不管这人的话是真是假,先碰碰运气再说。
包子铺的老板端着盘子,拦在他们面前,许藏玉没刹住脚,差点一头撞在那张猪脸上。
“刚做的新口味包子你们要不要尝一尝?免费试吃。”
许藏玉刚伸手就被铜钱一巴掌拍下去,“耗子馅的你也吃?”
“啊……哈哈,哦,对,我不吃耗子。”
猪老板:“你一只猫妖不吃耗子?”
许藏玉:“有什么奇怪的,有钱之后,我早就不吃这种低等生物了。”
猪老板两只硕大的眼珠子盯了许藏玉半晌,忽然咧开嘴笑:“原来是有钱人。兄弟你脸长得倒是好。”
铜钱怪声怪气道:“他也就一张皮囊化形的不错。”
“是吗?你难道不知道猪的鼻子最灵敏,他身上的人味我早就闻到了。”
硕大的猪眼睛几乎从那张脸上挤出来,铜钱骤然眯起眼睛,退后一步,一把杀猪刀擦着脖子过去,险些他就人头落地。
“急着找渡主领赏,这赏你接得住吗?他的人头我要了。”
那把杀猪刀方向急转,对着许藏玉的脖子用力砍来,许藏玉不动如山,展开一把折扇,轻轻抵在脖子前。
“噔——”
杀猪刀仿佛砍在铁上,火花四溅,硕大的身躯弹飞出去,砸通屋顶,一时间,鸡飞狗跳。
铜钱猛然回头,惊恐地盯着他:“你是故意被我抓住的。”
“你不用惊慌,我刚到此地,不甚了解,只是想找个人说话。”
许藏玉敢孤身出来,自然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他头上的簪子,身上的衣服,靴子,扇子,哪一件不是护身的法宝,更别说乾坤袋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小妖就想取他人头,绝不可能。
其他小妖被惊动,纷纷围着朝许藏玉看过来。
他摇着扇子,挥挥手道:“别看了,你们打不过我。”
“哦,那我呢?”
那道声音似乎是从头顶飘来,许藏玉倏地回头,见手持金扇的人,踏风而来。
翩然落在他面前,连发丝都没有乱一分,难以想象刚才才经历一番恶战。
那双幽深的黑眸,覆上深红,楚舒果真入魔了。
“师兄。”
鎏金扇的锋刃抵在他脖颈:“你想怎么死?”
许藏玉:“……”
他从袖中拿出一团灵力包裹的血蝶,撤去灵力之后,血蝶围着他的手指飞了一圈,又急不可耐跑到许藏玉肩膀,待着一动不动。
“我道是谁给我下的血契,原来是你。现在居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许藏玉:“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楚舒乜斜着眼,眼神轻慢,扇柄又逼近一分。
“那你动手吧,反正你也会受到反噬。”
楚舒勾着一抹冷笑:“拿血契威胁我?”
鎏金扇收起抵在他心口,“我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谁说是我自己过来的, 有人抓我过来领赏,听说是一颗妖丹。”
许藏玉伸手,“我来都来了,付钱吧。”
“我最近是在抓一些不知死活的人, ”楚舒拿出一颗妖丹, 盘在手间,猝然笑道:“你给抓你的人要赏钱?”
他收起鎏金扇敲在许藏玉头上, “脑子坏的不轻。”
那颗妖丹扔到许藏玉怀里, 许藏玉转身, 发现身边早就没了猫影。
这小猫胆子这么小,不是说要带他找渡主?
“接了买命钱,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了。”
鎏金扇夹在楚舒腰间,他负手离开, 周围的人全都自动避让出一条路。
“哎,我的命怎么算也不会就值一颗妖丹吧。”
“你要多少妖丹最后不都是给你陪葬。”
许藏玉捉摸不透,难不成楚舒走火入魔连脑子也坏了, 还是因为血契的影响?
他追上楚舒的脚步,“我来找你是因为血契的事情。”
楚舒的脚步慢了半拍。
“血契真不是我下的,不过, 我来是为了解开血契,这东西对我们彼此无益,早点解决对我们都好。”
“你如何证明血契不是你下的?”楚舒忽然停下脚步, 从胸口拿出一张许藏玉无比熟悉的东西。
“上面狗爬似的字迹是你写的, 难不成有人逼你了?婚书上有契约法阵, 你还敢狡辩。”
那处鲜血交缠的血手印,十分醒目,许藏玉没想到他当初印下的指印那么深, 浸透了纸面,两道相隔的指印,意外地紧紧贴合。
鎏金扇冰凉的扇柄抵在许藏玉后颈,压着他靠近过来,“还是说你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我逼你的,是你身不由己,口不由心。”
“是我写的没错,”许藏玉压下躁动的心跳,“血契不是……所以我来修正这个错误,这婚书就此作——”
“就此什么?我平生最恨别人欺骗,更恨巧言令色之人,若是谁骗了我,我一定会亲手挖出他的心。”
“楚舒,你难道想这样一直疯下去?”
楚舒冷声道:“血契,你想怎么解?杀了我,还是杀了你自己?”
一行妖魔鬼怪提着长刀,见到楚舒过来,揪着地上那几个半死不活的人过来问:“渡主,这些人死了也是浪费,能不能给我们?”
楚舒不甚在意,“随便你们,别脏了我的眼。”
那些东西笑哄哄的把重伤的几个人拖下去,目光落在楚舒身边的许藏玉时,惊讶道:“怎么还有个修士,这人要不要……”
楚舒眼神警告:“他由我亲自动手。”
这里的妖凶相毕露,野性和戾气与野兽无异,刚才说话的那只牙缝里还卡着肉条,吐息时腥臭味直冲天灵盖,许藏玉离得远,都被熏得捂鼻子。
难以想象有洁癖的楚舒是如何忍受的。
鎏金扇扇走腥臭的味道挡在鼻尖,楚舒厌恶蹙眉,脸都白了些,“离我远点。”
一股子腥臭发酵的烂肉味简直让人作呕,畜牲与人终究不同,就算修得一副皮囊也是兽性难改,戒不掉吃人的毛病。
修士与普通人的功德本就不同,虽然一具肉身堪比灵药,但哪里是这几个畜牲能吃的。
无孔不入的气味让楚舒难以忍受,以至于身侧飘过清香的风十分突出,恨不得将这味道全部吸去腹中。
一枚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淡淡幽香让人沉迷。
“带着吧,总能好受些。”
鎏金扇挡住他的脸,连他眼角的锋锐都磨平了些。
“那几个妖怪把人拖下去不会是……”许藏玉走过去几步,伸长脖子看被几只妖怪挤满的阴暗小巷,呕了下。
那几个修士应该还没完全死,手脚不停抽搐,瞪大的眼睛惊恐地看几只野兽分食着自己的躯体。
修士原本强悍的身体却促成漫长煎熬的酷刑。
妖魔鬼怪,不容世间之物,这里才是这些东西的本相。
善恶的界限愈加模糊,鬼怪之相愈加荒蛮。许藏玉想到自己只能躲在这里就想笑。
或许,在天道眼里,他跟这些东西没有区别。
一只手捂住他的鼻子,手掌间充盈着香囊的味道,呼吸之中冷香充盈肺腑,那股恶心渐渐被压下。
“要吐,别吐我旁边。”
话里嫌弃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时他才发现楚舒大半个身体都靠了过来,左手钳制他的腰匆匆离开。
“你为什么忽然走这么快?”他嗡声说道,每说一个字嘴唇都碰到楚舒的手心,楚舒居然也没把他推开。
“我现在不想吐了,真的。”
那只手方才松开,许藏玉见他拿着一块帕子擦了又擦,就差没把嫌弃明晃晃地说出来。
“让你闭嘴,就别这么多话。”
擦好手之后,那块帕子楚舒也没有扔,直接塞进怀里,许藏玉觉得十分眼熟,尤其看到帕子一角的青竹刺绣。
这不是萧明心的帕子?
好像之前楚舒用手指胡乱作弄他,被他慌乱中随便丢过去给楚舒擦手的。
“你在看什么?”
许藏玉盯着楚舒胸口半天,才注意到楚舒脸色沉下,“你……要不用下去尘诀?”
楚舒根本没有搭理他,步伐未停,恨不得立马越过这段已经血腥脏臭的街道,见身后的脚步没有跟上,微微侧首:
“你最好赶紧跟上来。”
“为什么?”
楚舒没有回答他,兀自撑起一把伞,许藏玉抬头看天已经蒙蒙亮,根本没雨。
然而,就在此时,轰隆一声,不是电闪雷鸣的霹雳,而是有什么东西炸了。
剧烈的冲击席卷而来,在微光中漫天都是血雾,伴随着细细碎碎的肉沫腥臭难闻。
他终于明白楚舒为什么撑伞了。
楚舒笑着看他,似乎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直到,许藏玉一头扎进他怀里,血腥的味道充盈全身。
脸上的笑意在瞬间僵硬后破碎,他偏头呕了一声,僵着身体离许藏玉远远的。
“滚,滚开。”
许藏玉同样恶心得直冒冷汗,他闻过妖的血,但没闻过有妖的血能这么恶心。
除了腥还有腐烂的臭,闻一下直冲天灵盖,像是下水道滋养出来的生物,腐烂味经久不散。
但楚舒锐利的目光刺过来,又不得不磨磨蹭蹭把脚伸出去。
“轰隆隆”
爆炸声接二连三,血雾变得更密,一截肠子当空掉到许藏玉脚边,他一个激灵又把脚缩了回去。
楚舒的眼神几乎要把他瞪死。
“我不碰你,让我躲下。”
许藏玉过的粗糙,流汗也只是袖子一抹,所以他从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块帕子。
身上又全都是血沫,连处擦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干脆把外衣脱了,身上的血腥味才淡了些。
刚伸出袖子往脸上抹,一张帕子就递到面前,不是萧明心的那块,像是平时楚舒用的帕子,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楚舒那张脸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但依旧血色褪尽,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已经无法控制。
楚舒洁癖严重,在这种环境下想必极度煎熬。
许藏玉尽量不碰到他的手指,将脸上的血雾擦干净,帕子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他想着要不要洗洗再还给楚舒,可楚舒几乎要吐了。
“扔掉。”
帕子上的血腥味实在算不上好闻,他丢掉之后,楚舒把那把鲜血淋漓的伞也丢了。
这时天色已亮,整片街道的血腥清晰可见,连呼吸都是一股子腥味。
楚舒的脸色更白了,除了脚下方寸干净之地,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从小泥巴里打滚的许藏玉淡定多了,还真笑着感叹一句:“哦,全都炸成了血沫,看来那些修士真的很补,那几个小妖的肚子都撑爆了。”
“我哪天要是炸了,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许藏玉摸着腹中丹田,被旁边的恶声恶气警告:“别说这种恶心的话。”
“那几个小妖是你的手下吧,你怎么不提醒他们?”
楚舒嗤了声:“杀欲越重,邪魔越生,克制不住贪恋早晚会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