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暮山猜测穆暄玑应是来向穆天权禀报拉赫的情况,并且显而易见,他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甫踏入政厅,便见穆天权坐于主位,身旁还有位与穆北辰八九分相像的女人。
戚暮山一下子猜到是谁,先前只听江宴池和闻非提起过,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穆天权的表姐、穆北辰的长姐——穆天璇。
女人周身散发着平和的气场,不像个亲王,倒比穆天权更像仁君。
戚暮山规矩地行了个南溟礼节:“外臣见过陛下。”
“坐吧。”穆天权不在乎这些礼节,示意他在自己另一侧的座位坐下,随后介绍道:“这位是天璇公主。”
戚暮山便也朝穆天璇行礼道:“外臣见过天璇公主。”
“戚公子不必拘谨。”穆天璇轻轻扬起唇角,眸光柔和地望着他。
戚暮山略感赧然,落座后对穆天权道:“外臣不知公主来访,怕是打扰了陛下。”
“无妨,天璇只是听闻你昨日身体抱恙,今日就急着来请见。”穆天权将石榴茶推向他,“和朕一样挂念着你的身体罢了。”
“有劳陛下与公主挂心了。”
穆天璇笑说:“你既是镇北侯的孩子,就也是我们的孩子。”
听她这番话,戚暮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自己的窘迫并非因为对方是位中年女子,而是因她那和蔼目光本就是母亲在看着孩子。
戚暮山不禁想起已故的生母,连着藏在衣袖间的手指都微颤起来。
“外臣……不敢当。”
镇北侯早年到访溟国,与当时还是王储的穆北辰及其姊妹兄弟结识,此情谊长存至今,只不过——
“溟国因为昭国才被迫迁都南下,外臣恐怕担不起公主的仁慈。”
穆天璇却微笑着摇头:“非也,孩子。说到底挑动我们之间战争的不是你,不是你父亲,也不是昭国的百姓。”
答案显而易见,可戚暮山一时说不出口。他没有忘记临行前对昭帝的许诺,尽管那只是他用以请命的托辞。
穆天璇并未等待他有回应,顿了顿,便继续道:“你父亲以前常说,打仗就是万民膏血铺作路,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执意要做镇北侯,你可知为什么吗?”
“因为……”
戚暮山呢喃着,脑中浮现出老侯爷那张泼皮无赖似的笑脸,每到这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出招又露破绽了。
下一刻,果不其然地被掀翻在地。
直到有回他终于觉得这样太耍赖了,干脆躺地上不起了,老侯爷便一把把他拎起来,揉着他乱糟糟的脑袋,操着浓厚的塞北口音笑问:“儿啊,你知道你爹为啥要当将军吗?”
他想也不想道:“因为要建功立业、报效祖国。”
“哎,这是一方面。”
“那另一方面呢?”
老侯爷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你要记住,山儿,另一方面就是……”
记忆中的老侯爷嘴唇翕动,与戚暮山此时的嘴型相交叠。
“望河清海晏,万家不离散。”
穆天璇闻言微愣,随即轻笑,眼底泛起波光,动容道:“真好……你父亲是第一个能与我小妹志同道合的昭国人,如果他俩还在的话,或许今日坐在这的,就不是你我了。”
可那年开战在即时,老侯爷千山万水从塞北赶回万平,连着三叩死谏,都没能挽回皇命。
戚暮山沉思片刻,试探性地道:“所以,北辰先王当初才会选择投降吗?”
穆天璇低吟一声,平静道:“至少,我与赛罕是这么认为的。”
溟国战败一事,仍为史官所争议,一争素来谨守和约的昭国毁约侵犯,二争昔年溟国国力雄厚,理应久持难下。
戚暮山不由想起拉赫那位历经三任国王的老者,他那时言犹在口的神情,也许这其中确实另有隐情。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穆天权忽地开口:“对了天璇,你不是想给戚公子看看吗?”
戚暮山疑惑:“看什么?”
“公子不知,天璇既是公主,也兼医理院主事,早听闻你身子骨弱,昨日传召入宫便是为了此事。”
“不必劳烦公主,外臣自幼如此,太医们皆无能为力。”戚暮山说。
话罢,却见穆天权低头一哂:“你这套说辞,也就糊弄糊弄小阿妮苏。”
“……”
陛下怎知他对小公主说过这番话?
戚暮山心里一咯噔,那两兄妹之前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让穆天权知道他私自去过医理院的事,还真让他信了。
不过听穆天权的意思,穆暄玑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所隐瞒了么?
灰白檐角渐次垂落雨珠,啪嗒,滴在靛青色的伞面上。
戚暮山出来时,正看见穆暄玑执伞候立,百无聊赖地伸手到伞外,接住细密雨点。
“少主?你怎么在这?”
穆暄玑回过头,已全然不是那副故作不熟的模样,嘴角微扬道:“等你。”
戚暮山失笑,矮身躲到他伞下:“等我做什么?”
穆暄玑将伞略微斜倾向他那一边,说:“去文书楼。”
政厅内。
穆天权给穆天璇沏上一杯石榴茶,问道:“他的身体究竟什么情况?”
穆天璇方才未在戚暮山面前明说,眼下才轻蹙眉头道:“倒是没见过这么虚弱的身子,但除此之外探不到其他症结。”
“难不成真是天生病根?”
穆天璇沉吟道:“未必,我记得月挝有种罕见的蛊毒,名玄霜,虽不致死但能致人身弱体寒、钻心刺骨,况且脉象隐秘,只在病症发作时能被诊断。”
穆天权惊然:“该不会……”
穆天璇叹道:“若真是玄霜蛊作祟,那的确无药可医。”
文书楼是王宫内单独建造的楼阁,一共三层。
几名侍者正在一楼清点整理着书库,二楼三楼几乎没人。
穆暄玑将伞收给门前的女侍,谢绝了她的帮忙,领着戚暮山上到二楼,入眼无数乌木书架林立,卷帙浩繁,散发出淡淡古木香。
穆暄玑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排书架前:“这里存放的便是旧年各地田赋商税以及各官府呈报的开支账簿。”
他很快抽出一本拉赫的账簿交给戚暮山,戚暮山随手翻了翻,然后摇头:“我看不懂南溟文。”
“那我回头重新抄一份译本给你。”
戚暮山掂了掂账簿分量,忍不住道:“这太多了,我只要拉赫近三年的收支文书就行,待会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穆暄玑挑起眉毛:“行,那这本你先拿着。”
随后左拐右拐,又来到另一排书架前,穆暄玑这回找了有一会儿,才从中翻出一本略显破旧的文书:“这是今年由黑骑经手结案的卷宗简要。”
穆暄玑看戚暮山又随手翻起来,接着补充道:“今年查办的案子,多半都和洛林山贼有关。”
戚暮山粗略一扫:“这山贼还挺能闹腾,闹了这么多页。”
“如果此次能顺利结案,估计还得添上不少页。”
戚暮山方低头看书,便保持着这个姿势,如此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看他,扬起嘴角道:“一定会的。”
穆暄玑轻咳一声,略显局促地避开戚暮山的视线:“还需要其他文书么?”
戚暮山阖上卷宗:“不用了,光这两本就够折腾好一阵了。”
“好。”穆暄玑点了点头,兀自拿过戚暮山手里叠起来有婴儿手臂粗细厚的账簿和卷宗,说:“文书楼有规矩,一般的文书只可楼内查阅不得随意带出,但像卷宗这类的文书只需经办长官允许便可。”
“那这账本要如何带出?”
“要向……”
穆暄玑话音未落,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要向我出示王室搜查令,再由陛下和三位户司长签名盖印,方可由专人誊写一份抄本带出。”
戚暮山顺着声音的方向寻过去,只见一名低束卷发,衣着华贵却随意穿戴的青年穿过排排书架走来。
那青年与穆暄玑年纪相仿、容貌也相似,但比穆暄玑更随和,他微笑着向戚暮山道安,便对穆暄玑说:“阿古拉,我记得王舅有旨意,只有主殿和花园可向使臣开放,若是出入其他宫殿还需经过陛下准许。”
穆暄玑面不改色道:“你都说是其他宫殿了,文书楼只是个书楼。”
青年忍俊不禁,终是笑出声:“少跟我贫嘴,阿妮苏都是跟着你学坏的。”
随后他转头看向戚暮山,似有若无地打量了一番:“开个玩笑,使君别担心。我是阿古拉的二哥那日松,也是文书楼主事,公子要是不介意,可以和阿古拉一样喊我二哥。”
果然是天璇公主之子,玉衡亲王。
戚暮山想起穆暄玑对他这位二哥的评价,很难想象眼前这样风度斯文甚至带点书生气的青年,在审讯穷凶极恶之徒时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从善如流地随了声“二哥好”。
哪知穆暄玑听后神色有些古怪,半张着嘴欲言又止,但未及戚暮山察觉,穆玉衡指向他手里拿的文书,问道:“是在查洛林那桩案吗,拿拉赫的账本做什么?”
“和阿妮苏去了趟拉赫,有了新发现。”
到底是表兄弟,穆玉衡瞬间看穿穆暄玑的心思,目光瞥过戚暮山:“哦,因为这回有使君帮忙吧?”
穆暄玑大概也没想着向兄长隐瞒,直接坦然承认了。
穆玉衡无奈莞尔,嗔怪道:“阿古拉,被王舅知道要罚你禁足的。”
“事已至此,罚便罚了。”穆暄玑握住戚暮山的手腕,不紧不慢地绕过穆玉衡,“不过我会在那之前将功补过的。”
戚暮山刚从陛下得知此事会责罚少主中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走,不由凑近悄声问:“这样真的没事吗?”
穆暄玑侧过头,几乎快贴着戚暮山的耳根了,低声说:“真的。”
穆玉衡听两人明目张胆地小声密谋,只笑着摇摇头,便跟到戚暮山身侧。
“阿古拉通常不会亲自来取文书。”穆玉衡忽然开口。
戚暮山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转头看向穆玉衡。
“除了移送黑骑的卷宗外,上次来还是因为要带阿妮苏出城查案。”
“牧仁和狄丽达抽不开身,我顺道就来一趟。”
穆玉衡笑意更深:“当然,他也从未和外人来取过文书。”
穆暄玑纠正道:“现在是线人。”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被夹在中间的戚暮山一时不知该帮谁的腔,好在他俩话锋密集,根本插不上话。
但也许是他的错觉,戚暮山总觉得穆暄玑似乎握手腕握得比一开始更紧了。
须臾,穆玉衡一路吵闹着将两人送至里间公署,改口嘱咐道:“若不需抄本,公子就在这里查阅文书,稍后我会叫人送些茶点上来,公子可有忌口?”
戚暮山道:“没有没有,多谢二哥了。”
穆玉衡笑道:“那恕我不便奉陪二位查案,公子对溟文如有不解,尽管问阿古拉就好。”
穆暄玑放下文书,边说着“二哥慢走”,边催着人快走。
等穆玉衡阖门离去,偌大的公署内便只剩他俩。
戚暮山迈过长凳,在穆暄玑身旁坐下:“你怎么不告诉我会被禁足?我还以为你是少主可以肆意妄为呢。”
“我二哥就那么说说,你看他也没把你赶出去吧?”
戚暮山想了想,觉得在理,若是宫规森严,他早就在那时被医理院侍卫拦下了,于是将信将疑道:“真的?”
“真的。”穆暄玑从桌下屉柜拿出纸笔算盘,转移话题道,“别管这些了,先看账本吧。”
接下来几日,闲来无事,戚暮山便在查阅文书中度过。
起先由穆暄玑带他进文书楼,后来穆天权和户司那边批阅准允,文书楼的侍者帮着掩护地誊写了一份溟文抄本交给少主,再被带去驿馆。
不过南溟的账本规制与昭国的不大一样,加之语言不通,戚暮山在文书楼那段时间光听穆暄玑解释里面各个条条目目是什么意思,等抄本下来的功夫,也就学得七七八八的了。
好在账本查起来还算顺利,如花念和闻非在拉赫实地走访的,数目基本吻合,如此便印证了萨雅勒和陈术之间的确有着其他交易。
然而查卷宗又是另一回事。
黑骑的卷宗自然是穆暄玑主笔,自然也以溟文记载,因而归根结底还是那个问题,戚暮山对着整页的溟文直觉眼花缭乱。
但他拒绝了穆暄玑直接念译文,执意要先教他认识这些字。
穆暄玑倒是欣然答应,每日天刚亮就到驿馆门口,临近黄昏才回宫,偶尔赶上鉴议院早朝方会晚到。
尽管戚暮山并不介意他几时到,但只要穆暄玑下了早朝,都会携点心前来。
江宴池、花念和闻非听闻此事,特地跑来观摩观摩,至于是真学假学,就不得而知了。
而像萧衡等不知情者,只觉得少主有意与侯爷交好,乃利于昭溟两国外交之大计,实在可喜可贺,善哉善哉。
萧衡每每经过戚暮山的客房前,听到里头时不时发出言谈甚欢的笑声,都不禁微笑、默叹:“侯爷再加把劲啊,昭国与南溟的未来靠你了。”
不久之后,戚暮山已基本能看懂穆暄玑记录的卷宗。
“东泽纵火案与洛林劫案居然是前后脚发生的。”他盘坐在床,将卷宗文书摊在自己腿间。
穆暄玑收拾着满桌笔记草纸,说:“当时先有山贼劫镖,人手大多被安排去了洛林,所以此案未引起重视,后续便以凶手自尽不了了之了。”
“可山贼刚开始作乱,接着就闹出这起命案,又都在东泽,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戚暮山正专注着案件详述,忽然感到身旁床垫塌陷,转头看到穆暄玑挨了过来,随之飘来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
他说:“你怀疑劫案只是幌子?”
“有可能。”
戚暮山翻至线索簿,单从人证来说,此案调查得还算细致,最美中不足的就是凶手早早自尽了。
然而凶手采取纵火行凶,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物证方面便收集寥寥。
随后他有个疑问:“这火是怎么烧的?”
穆暄玑:“有邻里说是突然听到外面一声砰响,等出去查看时,这户人家的房子已经全着了。”
“不,我的意思是,虽然这起火起得突然,但从火势刚起到完全吞没整座房子,总需要点时间吧?这期间应当足够让这家人逃生或是救火了。”
在黑骑调查到为数不多的物证里,有提到从酒柜里搜出一把被烧漆黑的门锁,此外窗框也烧得焦黑,可想知火灾发生前门窗并未锁死,若这家人意识清醒,尚不至于统统葬身火海。
穆暄玑却说:“我们排除了行凶后再焚尸的可能,仵作检查出那三具尸体的口鼻都有黑烟,断定是先窒息而亡。”
那就是被活活烧死了的。
要么凶手把被害人迷晕,要么把他们都绑了,否则戚暮山也想不到别的方式了。
思及此,戚暮山不禁蹙眉:“凶手自尽,还算是良心未泯。”
“你之前不是猜测有人想封他的口?”
“若真如此,那这就是那人想误导我们思考的方向。”
但问题又来了,根据邻里的说辞,这火势蔓延得相当迅猛,仿佛从点火到整个烧起来,只在一瞬间。
戚暮山翻到下一页,是凶手的生平。
此人名叫蒙克,喀里夫籍人士,原是个渔民,后来到东泽开了家裁缝铺,再之后就发生了这起命案。
然而在这平平无奇的纸页上,却有这么一句话——家中有妻,是瑶音乐坊舞女。
“你上次说拉赫那几个死士生前是哪家乐坊的人?”戚暮山问。
东泽纵火案已是上月的事,况且蒙克之妻远在喀里夫,加上之后黑骑又为着洛林劫案奔波,穆暄玑显然没把这么一号人往心里去。
但经戚暮山提醒,他恍然道:“……也是瑶音乐坊。”
戚暮山侧目对上那双蓝眼,笑道:“这不就有联系了?”
南溟接连数日阴雨,终得放晴。被雨水洗净的天幕上,艳阳金光肆意倾泻而下。
客房门打开,戚暮山伸着懒腰走了出来:“终于结束了。”
穆暄玑跟在他身后,将手中账本卷宗交给等候多时的牧仁,吩咐道:“今年祈天大典图勒莫安排了瑶音乐坊的舞班,叫孟禾派人去趟喀里夫,盯梢着点。”
眼下凭着瑶音乐坊将萨雅勒和洛林山贼联系了起来,然黑骑们对‘墨石’仍是一筹莫展。牧仁接过文书,没有多问,只管领命离开。
穆暄玑张望一圈,以往江宴池或闻非都会候在门旁,但许是今日他俩结束得早,廊道上只有两名侍者饲弄花瓶,便问:“你那三个护卫呢?”
戚暮山没告诉穆暄玑他昨晚让他们今天去打探一下城门情况,以便日后跑路,于是清了清嗓道:“好不容易天晴,出去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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