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夫人出嫁多年,想念家中姊妹姑嫂想念得紧,索性约了等消停些回娘小住上一阵。
颐水鎮那边依山傍水,景致秀丽,家中还有一眼温泉汤池,很适宜需要安胎静养的小哥儿居住。
原先郑夫人也提过两回,但简言之每天都要给沈忆梨把个平安脉才能放心,加上沈忆梨也舍不得和他夫君分居那么久,是以都给婉拒了。
此刻简言之旧话重提,不免叫沈忆梨颇感意外:“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在家住着不好么?我有孕近四个月,胎像平稳,不用整日卧床了。可以做些轻便的活儿,为你减轻辛劳呢.....”
简言之心都要被他软软的语调给弄化了,对上沈忆梨茫然的眼神,他轻笑道:“没有,是怕你在家无聊,想着换个环境也许心情能更舒畅些。”
许是简言之眉宇间的愁色太浓,沈忆梨盯着他怔怔看了许久,摇头道:“不对劲。”
“胡思乱想,哪儿不对劲了?”书呆子努力放松眉结,只可惜收效甚微。
沈忆梨因而更加笃定:“就是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供应商那边生意没谈好?还是你在外头看到美貌姑娘想纳妾了?一定是....怕我动胎气所以想法子送我出去,准备等来日生下小知意再告诉我,好好好,玩生米煮成熟饭是吧——”
眼见小哥儿越说越离谱,简言之只得一记深吻打断他的臆测:“不是,都不是!阿梨,我是担心明望镇不安全,想送你出去避一避。”
本来这件事简言之也没打算瞒着沈忆梨,要让人心甘情愿的离开,只有实话实话。
“这几天镇上大量流传出风寒,导致铺子里的患者呈倍数增长。虽然目前症状仅仅只停留在风寒,但谁都无法保证接下来会不会是整个镇上的人都被传染,也不知这看似普通的风寒会不会发生病变。阿梨,你怀着身孕,我不希望你涉险。”
他这番话说的有些急切,而沈忆梨听完后默然半刻没开口,眼睑微垂的样子说不清是被吓到了还是在思虑其他。
简言之一叹,想宽慰小哥儿以他的醫术定能化险为夷,不料沈忆梨抬眸,神色竟十分清明:“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心里能好受些吗?”
聪明人总能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
沈忆梨不想撒泼耍赖升华些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的话,也不愿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劝说简言之跟他一起走。
尽管他的主观意愿还是不想让家里的任何一名成员置身险境,可简言之是从醫的。
医者仁心。
他更不想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看着简言之不断内疚忏悔,为当时的怯懦无尽惋惜。
“我说过,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不必觉得亏欠我,留在需要你的地方吧,我会为你照顾好我们的知意。”
沈忆梨抱紧简言之,将脸贴在他下颌边。带温度的呼吸自颈侧蔓延散开,有些痒,有些烫。
简言之也以同样的力度回抱他,一向心性坚韧的书呆子眼眶发热,却在沈忆梨伸手想为他擦眼角时固执扭开。
“我会好好护住自己,直到病症平息,接你和孩子回家。”
这一夜,谁都没有好眠。
直到天光微亮简言之才勉强浅眠了片刻,窗外刚泛起鱼肚白,他照惯例给沈忆梨炖上滋补药汤,哄过几句放宽心之类的话后就披衣出了门。
行至郑家宅邸,上夜的小厮还未换班,阿童打着呵欠迎出来,听闻简言之的来意赶紧叫来福叔。
不成想一贯这个点还没起床的郑家夫妇却是不在,福叔躬身道:“您来得不巧,昨儿夜里夫人娘家捎来急信,说是家里的老婶娘猝然离世,老爷和夫人连夜就赶去吊唁了。言之少爷若急,小的这就派人去传信!”
简言之听罢眉头紧蹙,沉吟须臾道:“逝者为大,想来阿娘亲人逝世,她心里也不好受。不劳烦福叔传信了,等阿娘回来,记得遣人告知我一声就好。”
“哎。”福叔朗声应下,回身吩咐阿童斟茶,请简言之到花厅里去坐。
简言之自当谢绝:“铺子里还有事,我就不坐了。这段时日风寒盛行,极易传染,福叔您守在府里,千万提防着每日进出送米柴的人,最好提早备下消杀除病的药草以防万一。”
福叔年轻那会儿和郑明易在外跑货见过不少世面,加上幼时也曾亲身经历过灾疫。
此时简言之一正色提醒,他立刻就引起了重视:“好,言之少爷放心,小的这就去找账房拨银子,采买些青艾备用。”
简言之点点头,给他列出几样能有效预防时疫的药材,还交给他三熏三蒸的制作方法,福叔一一记下,依言前去。
从郑家出来,简言之又绕路去了趟范宅和方家。范大人尚未睡醒,简言之不想扰人清梦,就托小厮等人醒后把消息送到。
倒是方无尋起得早,这大少爷巡完铺子回来閑着无事,捏了块糕点在廊下逗画眉。
他许久不见简言之还有些高兴,但一瞧人神色凝重,不觉笑意微敛:“出什么事了?”
简言之也不兜圈子,将近日见闻逐一说明,末了道:“我担心这场风寒不简单,方家手下行当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保险起见,你还是趁早做准备的好。”
方无尋手指一顿,画眉鸟在笼中扑棱两下,发出清脆的啼鸣。他沉默须臾,缓缓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份人情我领了,只是.....”
简言之等着他的后话,方无寻轻不可闻一笑,搓了搓沾上糕粉的指腹:“你我好歹算是朋友,作为朋友,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是分不清坐在县衙里的那位到底是披着蛇皮还是揣着佛心的,在局势尚未明朗前最好尽量低调行事。若无端引起慌乱,惊动了官府,那帮子人定会扣你个扰乱民心的大罪。届时别说求不到帮助,恐怕就连你那铺子也要被收押查封。”
方无寻是正正经经生意场上的人,对官场没什么好感,也从不相信所谓的父母官。
简言之深知他的立场,听完只挑挑眉,并不做无谓的申辨。
简言之来这里就是为和方无寻说这件事,该说的说完,就得抓紧时间回无患居去处理病症事宜了。
方无寻送他出门,临别前还顺手从花圃里扯了两朵月季递去:“忘了恭喜你,终于考中了秀才。要是来日觉得官场难混,失望透顶了,在下这里随时欢迎简秀才前来投靠。”
简言之望着那几朵沾染露水的月季,唇角扯了扯。思量再三,终究是没开口拂了方无寻为他留后路的善意。
简言之接连在几家宅邸间奔波,等转回到铺子,门前已然排起条问診的长龙。
司逸正忙着埋头分装药包,深秋时节的天,他额前闷出细密汗珠,浸湿了鬓边碎发,一缕缕垂耷在眉骨处。
见他进门,司逸眼前一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今早多增了十几名病患,症状都一样。”
简言之扫过数量恐怖增长的脉案,拍拍他的肩,温和道:“去歇会吧,这儿有我。”
司逸还待挣扎,强行表示他不累。那边简言之直接略过他走向看診的桌案,取过棉布巾掩住口鼻后,坐在了新进门的患者面前。
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司老爷子,老人家眼神虽不大好,但诊脉手法一流。
这两位主力军负责诊脉,梁仲秋和卫熠然就负责站在两人身后分别记下脉案,再将开出来的方子送到后堂交由司逸按方抓药。
与此同时铺子里其他伙计也没闲着,阿昌、阿顺随时盯着库存做补给,吴嫂则带了两个丫头赶制药囊和棉布巾。
内堂几只泥炉终日不熄,每隔半个时辰两名长工会把煮沸的菖蒲艾草水混上烈酒,仔细擦拭所有被患者触碰过的地方。
得益于同时有两位大夫接待患者,大大提高了问诊效率,不到午时,那些原本围聚在门外的人们开始变得所剩无几。
趁这间隙,简言之总算得空能向人道声谢了。
司老爷子揉揉发酸的手腕,慈爱一笑:“小友客气了,昨日逸儿回家同我说了铺子的情况,我想着我那医馆偏僻地小,接待不了几名患者,干脆挑拣了些用得上的东西,带来增添一点助益。还望小友别嫌我自作主张,逸儿同我说过,他在这里很受小友照拂,时常借监督之名教他些药理上的东西,逸儿嘴上不肯承认,但我知道,他是真心信服你。”
简言之摆手,诚恳道:“哪里的话,您医术甚好,有您助力我求之不得。至于司逸……他聪慧,也有天赋,像他这个年纪时,我不如他。”
司老爷子一捋长须,遥遥看了自家孙儿一眼,那慈祥和蔼的面庞上满满都是欣慰与骄傲。
司逸对此丝毫不察,等他从偌大的药柜中抬起头望过来时,简言之和司老爷子早已进入到新的一轮问诊中了。
从这近四天的情形来看,有好消息亦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所诊脉象均是风寒,且普遍症状较轻,暂时没有丧命风险。
坏消息是传染范围不小,上到镇头,下到村尾,无患居都接收过前来问诊的患者。
简言之想了想,趁日落后吃晚饭的空闲时间,将疲惫一天的两个长工给唤到了跟前。
他开门见山:“铺子的情形你们都看见了,这里是和患者接触最多、病情最严重的地方。你们本是从牙行租赁来搬运货物的长工,要是心生恐惧不想待在这里,我可以替你们向梁掌柜陈情,提前结束合约放你们回牙行。”
简言之这话戳中了孙荣的小心思,他今儿个一天就看到了这小半辈子都没见过的病患,早生出了跑路的想法。白天干活时就拼命躲在泥炉后边看火,压根不想往有人的地方靠。
说起来无患居只是他做过活的数个行当之一,根本没甚情分,着实犯不着为点银钱把命都搭进去。
但他话在喉咙里骨碌一转,叫另一个长工徐庆杰抢了先:“我这人嘴笨,不大会说话,自从来了这里梁掌柜好吃好喝的待着,前些天东家夫郎还赏下那么大的铜板荷包。眼下铺子里正是缺人的时候,我愿意留在这帮忙!”
他应答得如此爽快,生是堵住了孙荣的话头。
有这么个忠义的例子在前,如果这时再说要走难免显得有些忘恩寡义。
孙荣牙根一咬,心里算是恨上了徐庆杰,可脸上仍堆出笑来,应合道:“是是是……东家待我们这样好,我们怎能弃东家于不顾,我也愿意留下、愿意留下.....”
得到两位长工的准信,简言之又把铺子里的其他人召集挨个询问了一遍。
吳婶儿和两个丫头自没话说,她们本就是无患居的固定夥计。加上主要在后堂做杂活,不常与人接触,被传染的風险相对较小,是以对留下来做活没甚异议。
阿昌、阿顺两个人则是对鄭家情义深重,鄭庭不在也放出话来一定要为自家少爷守住藥铺坊。
剩下梁仲秋跟卫熠然还是有着读书人的气节,几乎是没半点犹豫就表明了的态度。
“我们读书考功名不就为了有朝一日替天下苍生谋求福祉么?现下患病的百姓就在眼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临阵脱逃呢?”
除开司家一老一少,这祖孫俩属于外来助力,来去自由不归简言之管,至此无患居留守的内部人员已全部确定下来。
“好,既然大夥有心一起共渡难关,那我首先得保证铺子内所有人不出任何问题。我查看过藥囊及棉布巾的数量,隨着患病人数增多,藥囊能起到的作用会隨之减少。从藥草的效果最大化考虑,可以不必再製成药囊了,把里面填充的药草择其优直接开给病患,服用药汤总好过体外驱疫。”
简言之一身医术不容小觑,在突发病症的局面中他俨然成了主心骨。
领到活计的吳婶儿重重点头,顺便发表了下她的见解:“东家,不製药囊,那棉布巾还是要继续赶制的吧?铺子里来问診的病人那样多,棉布巾怕是得每天都换新的才好呢。”
“嗯,只要是与患者密切接触,就有被传染病症的風险。大伙做事时务必记得要用棉布巾捂住口鼻,尽量减少病气对身体的影响。棉布巾每天更换一条新的,保险起见,使用过的棉布巾用火烧掉,能大概率防止病菌扩散。”
其实不消简言之叮嘱,无患居平时接診也会采取相应的防护措施。毕竟大夫要给病患望闻问切,万一不慎被过了病气那可就糟糕了。
每天更换数条棉布巾对铺子来说是项不小的支出,但时局如此,和安危比起来这点成本只能忽略不计。
“另外姑娘家心细,做完棉布巾你们就在后堂帮忙抓药打包吧。青禾、冬绫,我记得药柜上的字阿梨教你们认过,吴婶儿不识字但会用秤,你俩配合她,按方秤好剂量多配出几副备用。”
安排好吴婶儿她们三个姑娘家负责的内容,简言之重新把目光放回到两个小厮身上。
“咱们铺子里库存的药草有限,这几天消耗量大,剩余的应当不多了。仲秋管着賬目,晚点我开张药单,等明日从賬上拨了银两,你们俩随他一起去进些货来。”
阿昌阿顺正要应答,孫荣趁机冒头:“先前都是我陪梁掌柜去各家核对斤数的,对那些提货流程大多熟悉。我又能挑能扛,卖得住力气,要不还是让我去吧?两个小哥留在铺子里做别的,派遣上您也能多个帮手啊。”
孙荣到底有没有那个心为无患居出力气不大好说,但他切实是不想留在这儿和病患打交道了。
再者搬运药草也是个体力活,不然不会让阿昌阿顺两个都去。
见孙荣主动请缨要去进货,简言之略一思忖还是答应下来:“行,那明日你和仲秋同去,让阿昌阿顺顶下你跟慶杰扫洒的活。采买的大部分是些菖蒲、艾草、紫桐花之类的,常见药草很容易分辨出好坏,保证整体成色在中上等就好。旁余的药你们就到老地方去找郑斌郑掌柜,他是郑家旁支,且为人本分厚道,就算没行家盯着也不会在品质上糊弄你们。”
梁仲秋微微垂首表示没问题,还帮简言之给卫熠然做了安排:“熠然能写字,你跟司老大夫诊脉开方,还是由他继续和小司大夫抄录脉案吧。”
简言之还未开口,徐慶杰先急道:“东家给大伙都分派了事项,那我呢?我就会埋头幹粗活,可千万别拨我去盘库存点账目什么的,我这老大粗哪幹得来那个……”
放眼铺子里的人都各自有了着落,唯独他能干的活还被顶了去,徐慶杰急得直挠后颈。
简言之松了松神情,示意他稍安勿躁:“这回采买药草的用途不是拿来配药丸,种类相对之前动仄数十种要单一不少。等仲秋买办回来理个账目记清每日所用数额就行了,无需再额外花费人力去盘点库存。”
“我留你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算上我,铺子里共有十二个人。看这病症传染的速度,接下来几天恐怕是有得忙了。若是肚子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所以每天中午和晚上这两顿饭我打算交给你来负责。”
“我?”徐庆杰一怔,怎么也没想到简言之给他的工作居然是在后厨。
简言之揉揉眉心:“对,就是你。上回我看到你自己腌的小咸菜,色泽红艳,香气扑鼻,就想能这样精准把握各样调料的人做其他菜肯定也会很好吃。而且特殊时期特殊处理,菜品上我们就不多讲究了,以能吃饱为首要目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不要太有压力。”
徐庆杰以为简言之不常到无患居来,对这些人的脾性能耐该是不怎么了解的。不料他那一日坐路牙边就着咸菜啃馒头,竟被无意中路过的简言之看出了门道。
不过简言之的推断也没错,徐庆杰进牙行前的确在酒楼讨过生活,可惜他嘴笨脑子又不懂变通,连得罪了管事都不知道。
最后因为坚决不与管事苟合拿放坏的猪肉充好诓骗食客,被人趁机抓住错处。不仅没领到当月工钱,还被掌柜以得罪贵客的为由勒索去不少钱财,不得已卖身进牙行寻求活路。
要做足够十二个人吃的饭菜份量对在酒楼任职过的徐庆杰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各人口味有所不同,难免这个喜辣那个喜甜。
要想把有限菜品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味道,这就很考验厨子在用料上的烹饪手艺了。
好在这些个伙计们都很识大体,药铺坊开的工钱比别家铺子都要高,所以并没有包管食宿。
平常到饭点众人不是买几个馒头饼子垫垫就是回家随便炒两道小菜,如今东家体恤他们辛苦,一口气管上两顿饭已经是难得的优待了,哪里还会再去挑拣口味不口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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