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廊角又上了一楼,却只见一處宽大平台,没了台阶,沈忆梨遂疑惑道:“不是说去三楼雅间么?这都没路了要怎么上去呢?”
小倌掩嘴一笑:“哥儿莫急,方才我说了内里有关窍可没诓人。雅间仅对贵客开放,既是贵客,又怎能辛苦您登楼劳累。”
话落小倌儿走到平台边缘处,敲响了挂在当间的悬钟。
不知那钟是什么质地,声音竟分外沉着好听,伴随着楼上隐约传来的回应,巨大的车轮转起,缓缓送上来一个能容纳八人同坐的环式软椅。
用水车来进行升降算是颇有新意了,四周都围了半人高的护栏,既安全又不阻碍视线,身子微微一探就能将被曲水流觞环绕的表演舞台尽收眼底。
饶是郑庭这种见过世面的大少爷也不免称奇,連連冲梁仲秋使眼色,以赞他到这里找乐子的提议相当正确。
水车稳稳当当送他们上了三楼,小倌儿引着去了其中一间,里头茶盏均已齐备,各式瓜果点心摆了四张小几。
“几位稍坐,小的这就让人送酒菜来。还有陪侍的姑娘跟小哥儿,不知是否要让她们进来伺候?”
要只是郑庭他们几个男子进门,陪侍的多半送完酒菜就顺势留下了。但眼下沈忆梨在场,小倌儿少不得要多嘴问上一句。
郑庭如今可不敢找这种乐子,嫌人多嘴杂,单叫把酒菜送进来就成。小倌儿领话前去,指挥人依次布开碗筷,再在柜格中留了几副骰子让他们自己玩耍。
“小的就候在门外,贵客有事唤一声便是。若午后要寻地方打发,雅间后边设有戏水凉台,用滑梯与秋千与一楼二楼相连,想来哥儿会喜欢。”
清源阁在取巧设计上连沈忆梨这种小哥儿的喜好都照顾到了,怪不得一开张就在镇上名声大噪。
且进门而来不见半点寻常酒楼的谄媚俗气,就连粗略见到的几位陪侍清倌也大多是清水出芙蓉。纵观下来,果真是个炎炎夏日中的好去处。
郑庭上午处理好铺子的人手问题就挨家去串门,此时正值饭点,他看着满桌好菜等不及走谦让客套的流程就要现出原形了。
清源阁的菜肴兼具南北菜式,不管口味多挑剔,几乎每样都能尝上两口。
他们不需陪侍,乐倌们便隔着屏风徐徐演奏。席间美酒醇厚,菜肴浓香扑鼻,丝竹声轻柔和缓不绝于耳,令人在盛夏暑热中倍感舒爽。
随着乐声萦萦落幕,一顿美味饱餐终于告一段落。
郑庭撑得肚皮圆滚,歪在椅子上懒怠动弹。梁仲秋比他好不到哪去,酒气熏的他双颊微红,搭垂着眼皮靠在桌边直打饱嗝。
倒是沈忆梨惦记着秋千跟滑梯,没吃两口就想溜出去玩,结果逃跑未遂,被简言之扣住手腕给按了回来。
“上午晒了会子太阳,身体刚受过暑热,这会还不好好吃饭。空着胃就敢去玩凉水,是又想回去喝苦药了?”
简言之肯哄着小哥儿高兴,却也不惯人坏毛病。
在察觉到沈忆梨不满的小幅度撅嘴哼了两声后,不由失笑道:“我知道夏天胃口差,吃不下什么。至少把这半碗粥喝了,等会我陪你去玩。”
连一向好安静的书呆子都说要陪玩了,沈忆梨怎么着也要给他夫君这个面子,立马乖乖低头喝净碗里的百合莲子粥。
他们俩旁若无人的腻歪,看得郑庭和梁仲秋双双对视一眼,默契地做了个扭脸的动作。
清源阁以水为名,进门就是曲水流觞,水车升降,那戏水凉台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吃完饭歇过一会郑庭来了精神,在屋里摇了小半个时辰的骰子后嫌无趣,索性叫人送来几件薄衣,预备着换上去凉台凑个热闹。
沈忆梨对此最为热衷,迫不及待换好衣裳在屋子里陀螺摆尾,闹得简言之只能满地抓他。
郑庭系着腰上的绦带,余光撇见梁仲秋没动,挑眉问道:“你不去么?我听小倌儿说那戏水区好玩的很,当中有个大池子还能划起小舟打水仗呢。”
“是呀是呀,那一只小舟上只能坐两个人,正好咱们四个,分着队了打水仗多有趣啊。”
盛夏玩水再爽不过,然而梁仲秋幼时有过落水经历,往日连过河都不敢太靠近桥边,是以这种坐在水里玩耍的项目他还是敬而远之一点的好。
“怪我不该扫兴,可惜心里有阴影实在玩不了这个,你们且去吧,我待会自己随意逛逛就是了。”
既然梁仲秋怕水,勉强去了也是无用。郑庭和简言之一合计,不如让他到二楼找感兴趣的项目打发时间,等晚点沐浴更衣完再到房间汇合。
“那你记得带上腰牌,不然升降处的水车不放下去,你还是得从戏水台那边过水帘才能上三楼了。”
梁仲秋应了声,看他们嬉闹着走远,取了腰牌独自朝二楼踱步而去。
过了晌午,二楼人比上午要多,三五成群或笑骂或欢呼,有几个玩到兴头上还随手摸出几枚银锭来打赏陪侍。得了好处的姑娘们笑得灿烂,娇滴滴唤着郎君往人怀里靠。
梁仲秋负手望着,在一片喧嚷中,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他难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对上周遭似有若无的探寻视线,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身上的衣裳。好在纹样虽然素净,但不失贵气,在一群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中算不得是另类。
只不过那些视线里总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审视意味,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是没有心仪的玩法么?可需要小女子作陪?”
愣神间有位妙龄女子向梁仲秋走来,观其衣着打扮,并非是陪侍那一类的普通清倌。
他从未跟姑娘家这样面对面说过话,尤其那姑娘一双纤纤玉手搭到他肩头,还撩拨了一缕他垂下的发丝。
梁仲秋登时满面通红,不知是该先接话还是先拉开距离,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旁边几位摇扇的女娘子哄然发笑。
“....我说什么来着,一看就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还真是够纯情呢。清秋姐姐,你含蓄些,别吓着人家了。”
“诶,你是哪家的公子啊?姐姐我这有上好的杏花酿,要不要过来尝上两杯?”
“莫害羞嘛,小郎君,不喜欢姐姐这还有妹妹呢。嫣然,不若你去吧,看那小郎君肯不肯把腰间的玉墜赏你......”
叫嫣然的姑娘年纪最小,鹅黄色衣裙如迎春花般,一行一动袅袅婷婷,被推搡荡起的裙袂无比明媚活泼。
她本是随几位女娘子出来闲逛放风的,她们出彩的地方多在对诗赛上,平常闲了也会挑几位好模样的客人搭话拉拢,以期挣得点脂粉钱。
梁仲秋拿眼前这一个都没了主意,要再来个他着实是无力招架了。见嫣然被姐妹们推到身边,不得不红着脸退了两步:“这、这使不得.....”
“哎哟,有何使不得的,你放眼瞧瞧,这二楼的客人哪一位身边没一两个可心的伺候。咱们一回生二回熟,郎君要觉得好了,往后再多来捧几回场嘛。”
姑娘们盛情难却,梁仲秋起先还推诿着不肯,谁料几杯杏花酿下肚人就晕乎了起来。
他写得一手好字,又能吟几句诗,在一众只知喝酒取乐的纨绔子弟里独成一股清流。
那些银铃娇笑、欣赏夸赞、殷勤小意逐渐将他身子放软,缓缓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好似他原本就是个才华横溢的贵公子,闲来无事到此畅抒胸臆。
迷蒙中梁仲秋感觉怀里扑进一具散发脂粉香气的柔软身子,他抬抬手,须臾犹豫后揽在了那人腰间。
对,就是这样。
就该是这样。
他和那些千尊万贵的富家少爷,本没有区别。
梁仲秋沉醉在此刻的恣意放纵中,这种新奇又快乐的感觉让他飘飘然。
“来,公子,再喝一杯。”
明艳的迎春花在怀里绽开,梁仲秋望着嫣然含娇带羞的脸,勾唇笑了笑:“你伺候的极好,这枚玉坠拿着吧,爷赏你了。”
陌生的话语从口中脱出,却说的那样自然,流畅。
嫣然得了玉坠喜不自胜,依偎在他怀里细看把玩:“公子您可真大方,舍得把这样好的玉坠赏给奴家。”
“一块玉坠子而已......”
梁仲秋话头微顿,敛下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复杂冷意。
少顷,他恢复常态,手指挑起嫣然的下颌温柔摩挲。
“往后爷常来捧你的场,给你赏些更值钱的玩意儿,如何?”
第95章
这场令人沉醉的美梦結束于半个时辰后,梁仲秋自知身上唯这枚玉坠还拿得出手,干脆在露馅前先抽身出来。
他表明约了好友在三樓雅间闲坐,不好出来太久叫人空等着。能上到三樓的非富即貴,女娘子们一听愈发对他另眼相看,眷念不舍的目送他登上升降水车。
连同那些排外的阔绰酒客也换了眼神,从探寻审视渐而转变为友好接纳。
梁仲秋的虚荣心在这一刻无声爆炸,那种对到镇上落稳脚跟的向往犹如藤蔓野蛮生长,直到将他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
与此同时,打水仗小分队刚刚乘胜歸来,三个人换下湿透的薄衣,各自顶着半干的头发在歇脚喝热茶。
郑庭一见梁仲秋就迫不及待同他分享战果:“仲秋,你没去真是太遗憾了,活生生错过了一场好戏啊!今日凉台上举办竞渡赛,操纵着小舟抢花球,那張家二少爷明里抢不过我,还想耍小聪明使绊子,結果被我发现按着好一顿修理!”
“你还好意思说,那小張少爷水性不好,你把人撞水里就算了,船也给人掀翻,讓他在水里扑腾了一柱香才讓人去捞他。万一呛水呛出个好歹来,看干爹怎么修理你吧。”
簡言之一边给沈忆梨擦头发一边揶揄,听得小哥儿也笑起来:“那池子里的水只有半人高,落进去也淹不死人的。是张家少爷自己吓软了腿非要胡乱扑腾,不干阿庭哥的事。”
“听听,我弟媳可比你这书呆子明事理多了!”郑庭得意的晃脑袋,伸手揽上梁仲秋的肩,笑问:“你呢,又到哪里找樂子去了,碰上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梁仲秋唇角笑容一滞:“我....我哪有二位兄长这般有意趣,不过是去二樓随便逛了逛,看到有投壶射箭的,手痒玩了两把。”
“投壶射箭呐?听上去好像不错,走走走,我陪你再去比试比试.....”
郑庭闲不住,玩起性子来了恨不得把能尝试的全都尝试一遍。他那帮打馬球的哥们也常约着去射箭,跟梁仲秋玩却还是头一次。
梁仲秋担心此时去二楼碰上那些女娘子,倘若打起招呼来不好解释,便忙拉住郑庭:“我方才看过,二楼人多得很,去了也得排队。等下不是还要到城门口接宋家小哥儿么,要不改天吧?”
“这倒也是,我答应了予辰去接他时候给他带份碗蒸酥酪的,待会得先回趟家。罢了.....玩了半天水有些累,就约下次,我带你去靶场,地界大那才好玩儿。”
郑庭不疑有他,说着话兀自樂呵呵的坐回椅子上。
簡言之给沈忆梨擦好头发,准备去拿发带来着,眼神扫过梁仲秋蓦然发覺他腰上似乎少了点东西:“咦?你的玉坠子哪去了?”
闻言梁仲秋臉色不自然的白了一瞬:“这、这怕不是我才将在二楼射靶,不当心给弄丟了。成垣兄,我......”
郑庭见他这副神色,只当是丟了个貴重东西羞愧难当。以免他吃心,赶忙安慰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早说过丢就丢了,横竖像那样的玉坠我多的是。”
这番毫不在意的宽慰话语听得梁仲秋心中一沉。
财大气粗的郑大少爷自当不在乎这几十两银子的小东西。
郑庭拿这东西赏他,他又拿这个赏了嫣然。反正是赏,最后谁得不都一样?
可当着人面,该说的客套话还是得说的。
“真对不住,成垣兄,你一番给我添饰物的好意被辜负了。要不等段时日,我筹够钱买个新的赔给你。”
“哎呀,都说不打紧的啦。”郑庭当真是不在乎这些个,一拍他的胸脯埋怨道:“兄弟伙的谈什么赔不赔,你再这样见外我可要生气了。你个书呆子也是,腰上没有总不是丢了,有啥好问的。”
簡言之无辜的很,翻起白眼堵他:“就说这话说不得,你看吧,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劝你呀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郑庭哼笑一声懒得搭理。
大半个下午在清源阁消磨去,等几个人头发干得差不多也该收拾着回家了。
郑大少爷要回去盯着厨娘做碗蒸酥酪,就讓阿昌驾馬车送他们。自个儿则坐了清源阁安排的另一辆小马车,像清源阁这样的楚馆都会给贵客出车费。
自从梁仲秋体验过新奇滋味后,回去连续几日做梦都是那样的场景——一片人声鼎沸,酒宴清歌,莺燕环群,而他是众星捧月的焦点中心。
每每梦醒后看见褶皱发黄的床单,还有那破败漏雨的屋顶,心中的愁苦滋味更加难以言表。
他和郑庭的差别从出生起就注定了。
就因为他父母是卑微的农户,老实到了骨子里,所以一辈子都没见识过什么跨越阶级的贵人,能帮衬着拉一把。
连带他也只能在这世间辛苦的摸爬滚打,用仅剩的一点安置费,缩在低矮的房屋中苟延残喘。
像他这样的家世,就算考上功名又如何,无非是被远派他地,到穷乡僻壤里领着微薄俸禄过活。再在当地寻个大差不差的女子做正妻,生个儿子继续循环往复。
原本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人生,可偏偏遇上了郑庭。
郑庭多好啊,双亲健在、家底优渥,哪怕毫无成就也能安安心心享樂到死。
你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就是大的这样不讲道理。
今日梦醒,梁仲秋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楞才懒懒下床。郑庭从宋予辰那里借来了人手,忙碌完前一阵终于可以轮换着休息了。
这一覺睡得他口干舌燥,在屋里转了半圈,见水壶里的水见底,才想去院子里接点清水来喝,倏然发现院子门被人掀开了条缝隙。
一张布满皱纹的臉鬼鬼祟祟摸进来,不想正和梁仲秋撞了个对面。
梁仲秋看清是谁,眸底忍不住涌上几分嫌恶:“四伯,您怎么又来了?”
那梁阜也是个脸皮厚的,被撞上索性不装了,一面从后腰摸出个麻布口袋一面道:“什么叫又啊?家里米面没了,我过来拿点。”
梁仲秋听他说的理所当然,不觉一口气提上来:“回回家里没了米面就到我这来拿,一个月总得来个六七趟,若不给就翻墙撬锁。四伯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哪有那些个闲钱来接济你们?”
他念着父母双亡族中长辈多有拉扯之情,所以对他们一贯敬重。往日一些过分的事情大多忍一忍也就作罢了,像这般直面顶回去还是前所未有。
梁阜闻听这话舀米面的手一顿,随即嗤笑一声:“你小子如今是混出名堂来了,对你四伯说话都如此不客气。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和镇上两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关系顶好,他们时常来给你送米送油。”
“你现下一个人住着,上没老下没小,米面多的吃不完,分点给你弟妹怎么了?你爹娘死的早,当初要不是我瞧你可怜,叫你其他几位叔伯挨家挨户给你匀饭吃,你早不知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嘞!”
梁阜一说一哼,手也下得重,几乎把面缸给舀见了底。
打完面缸的主意,他扭头又顺了半袋子红糖到褡裢里。梁仲秋忍无可忍,提起米缸一股脑的朝他身上泼去。
“拿走拿走!全给你!当初不就吃了你们家几口剩饭吗?现在三天两头来闹这一出,真当我是没气性好拿捏的?!你这回把能拿的全都拿走,下回要再来偷偷摸摸,别怪我大棒子把你打出去,不讲半分亲戚情面了!”
梁阜被一个小辈喝骂,面子上挂不住,一脚蹬开米缸也怒道:“你少在这给我充老子娘!不就靠给别人当狗腿子得点打赏么,还真把自己当公子哥了?我呸!一个死了爹娘的穷小子,不靠人施舍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你他娘的在这装什么硬骨头呢!”
梁仲秋被这话气得脸色铁青,一时气血上涌,险些栽到地上。
梁阜骂痛快了,料定他不敢真对自己动手,趁人没反应过来,胡乱从院子翻出两块腌肉就扬长而去。
被一顿折腾,本就萧条的小院变得更加杂乱不堪。
梁仲秋冷眼看着这一切,胸口梗着口叹不出的浊气在熊熊燃烧,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
曾经能做避风港的家在此刻变得面目可憎,那墙为何这样低矮?那窗椽为何这样破旧?那硌人的床榻、褪色的长衣,还有永远只能照亮一小片桌角的豆油烛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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