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陛下在偶感风寒休憩过后的早朝上,钦赐荣国公府与瑞亲王府联姻。
甫一听到消息,满朝文武皆是一头雾水,但反应最大的是驻守京郊的刘将军。刘壤火急火燎地赶回府,将正欲出门的刘霄堵在房门口。
他转手又将人推了进去,掩上房门。
刘壤劈头盖脸,“你去过慈宁宫是真的?”
刘霄随意地点了点头。
刘壤不可思议,“世子投靠刘氏属实?”
刘霄挑眉,“各取所需罢了,什么投靠不投靠。”
刘壤咬碎了后槽牙,“你明知……你……”
“明知什么?”刘霄嗤了一声,“明知刘将军乃陛下心腹,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刘壤茫然,“刘氏当初……你怎么会……”当年若不是太后一母同胞的刘氏族长以刘霄亲生父母性命逼迫,两人早已远走高飞,何来这些年的残缺痛苦与两相折磨?
刘霄失笑地摇头,“刘将军,你多大了,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还要我告诉你吗?”
刘壤百思不得其解,“你要什么,你告诉我,什么是我不能替你……”
“行了,”刘霄终于厉声打断他,“我要什么,自己会去取,不需要任何人施舍。”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壤本就不善口舌,此刻如被主人遗弃无助的大狗,语无伦次,“我是说,我们刚刚才……好一点,为何要冒如此风险,往后的日子还长,你要实现抱负或是出人头地,我会帮你的。”
往后的日子,没有多长了……
刘霄避开他的目光,“帮我?那刘将军也‘投靠’世子好了。”
刘壤骇然,“……君臣有别,世子即便与陛下有何误会也不该任性妄为,刘氏行事……”
刘霄不耐烦,“得了,那就话不投机,将军请吧。”他抬手指向大门。
刘壤被这道晴天霹雳砸得晕头转向,刘霄是什么脾气他最是清楚,此刻油盐不进,再说下去亦是徒劳。
他转头出门,直奔宫中。
刘霄望着大敞的房门,久久失神。
“我要见陛下。”刘壤嚷嚷。
无一白了他一眼,“你说见就见?”
刘壤虚踢他,“你还有功夫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天都要塌了。”
无一恹恹地,“已然塌了。”
刘壤,“陛下搞什么?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听外边那些人放屁,陛下怎么会软禁世子用以要挟夫人,这不纯属胡说八道吗?世子怎么会信?”
无一瞥他,“你怎知世子信了?”
“不信,为何与那妖妇卖好?”他抓耳挠腮,“陛下与世子之间难道还有旁的龃龉不成?”
“这……”要他怎么说好呢?无一转过去,觑了一眼直不楞登的无二,又回头瞥眼前这个,一阵心塞,无言以对。
“我就说没有吧。”刘壤一根筋,“不是我说,陛下是不是撞坏了脑子,这时候还有心思摆弄那些宗室里不成器的兔崽子,难不成真要给自己立个太子?”他气急败坏地,“自己生一个不好吗,这是闹的哪一出?”
无一无力吐槽,悻然白他一眼,“这是在宫里,不是军中,管好你这张嘴。”
刘壤到底是未见到陛下,他转头出宫,直奔荣国公府,同样吃了闭门羹。
“实在不巧,世子进宫了。”管家如实道。
刘壤,“……”
此刻,世子正坐在慈宁宫中,与太后探讨婚期。
“世子择选的这个日子……”刘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能不好吗,那是先皇的寿诞之日。
按理说,新帝继位,不管怎么说也是要祭祀先帝的。前朝也不是没有儿子造反上位的先例,老子的死祭着实忌讳,大多避重就轻,选择寿辰为祭。可成景泽这个不肖子,压根连样子也懒得装,登基这些年,竟从未正经祭奠生父。屈指可数地几次前往皇陵,也打着祭祖祈福的旗号。
刘氏多年忍辱负重,隐而不发。
这位荣国公世子瞧着一派风神秀逸,未料到,边疆泥沙里滚过一遭回来,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皆是不留退路。与宗室里最亲近太后的瑞亲王府结亲,意味着明晃晃地站队。此番又意欲将婚期定在这个被刻意遗落在尘埃里的“好日子”……简直无异于公开打陛下的脸。
刘氏略微迟疑,倒非是不赞同世子此举,只是那一日,她有更为重大紧要的计划。她转念一想,有这么一桩喜事抓人眼球,倒也更方便她暗度陈仓。
刘氏点头,“的确是个好日子。”
向瑾淡淡地,“谢太后成全。”
“不过,”刘氏话里有话,“就是略显仓促了点,怕是要辛苦荣国公夫人往来奔波。”
崔氏与陛下将计就计这一局,自是令刘氏暴跳如雷。但随后从乌蒙证实而来的好消息,让她喜出望外。刘氏当机立断,多年隐忍等待的机会就在眼前,其余细枝末节便无足轻重了。如今,观世子种种行径,恐怕二人私情未必空穴来风,只不过她当初太急于求成,反而中了圈套。但误打误撞,得了世子这个助力,亦算是亡羊得牛。无论他们三人当下到底如何瓜葛,将尚未站稳脚跟的崔氏从西疆召回来,剩下冯文斌那棵墙头草,对于扳倒成景泽,后续康王上位,自有百利而无害。
向瑾适时地让交杂着愤恨与晦涩的情绪从眸中一闪而过,“谢太后体恤。”
世子前脚刚走,后脚太后就召来了钦天监监正,不出意外地占卜出了那个讳莫如深的良辰吉日。
毕竟是陛下赐婚,敲定婚期需得向陛下请旨。
陛下端坐龙椅,钦天监恭敬递上绛红的礼册。陛下垂眸,注视良久。
就在监正额头冒汗,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太傅与瑞亲王之际,陛下点头应允。
老监正腿一软,不知陛下是一时未察那究竟是个什么日子,还是压根不在乎,总之侥幸逃过一劫,弓着身子赶紧退下了。
散了朝,自然又是一番风云涌动,世子与陛下彻底决裂的说法又添一道铁证。
两府联姻忙得礼部官员团团转,这桩婚事的规格仅次于陛下大婚而已。不仅京中数得上名号的达官贵人皆在受邀之列,外放宗亲与边疆大臣,甚至东南西北各方邻邦,亦匆忙赴京。面上轰轰烈烈,不可拂了大晟皇亲国戚的体面,可考虑到陛下立场,又不能过于殷勤,属实为难。
万事俱备,只待良时,众人皆以为能够暂且松一口气时,刘氏突然强势提出,值此普天同庆之日,理当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太后亲临养心殿,当着众阁老的面,头一遭据理力争,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一干老狐狸噤若寒蝉,只敢说些模棱两可的和稀泥之词,是非利害,三缄其口。
一场预料中的针锋相对因着陛下过于轻易的妥协而消弭于无形,不仅如此,刘氏只是提出在宫中大作法事,百官随祭,皇帝却主动将之升格为皇陵祭天大典,专事告慰先帝。
刘氏自然无从反对。
于是,那一日的热闹加上热闹,便敲定了。
刘氏大获全胜,回到慈宁宫,意外地,刘霄求见。
刘霄于轮椅上见礼,“草民给太后请安。”
刘氏心情大好,“免礼,可是世子有何交代?”
“非是,世子并不知草民前来。”
刘氏一顿,目光在刘壤身上转了转,“那是……”
刘壤一揖,“恕草民无礼,太后可是欲以宗亲辖制刘壤?”
皇城乃至京都,禁军势力一分为二,皇帝与太后旗鼓相当。康王行踪成谜,大抵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不大可能携带大军。那么此战关键,便在于京南京北两营,南营归附太后不是秘闻,但刘壤统御之下的北营显然更胜一筹。
刘氏一定会想办法,威胁甚至铲除刘壤。
太后不承认也不否认,时至今日,各方手中大多明牌。她早已通过胞弟,提前困住刘氏旁支与刘壤交好的远亲近属。
刘壤单刀直入,“余以为,在下是更适宜的人选。”
刘氏不语,她的确考虑过,刘家两兄弟那点儿龌龊事,她怎会不知。不过,顾忌着与世子的暂时交好而已。
“刘壤其人,六亲不认,届时未必得用。况且,宗亲人数众多,易打草惊蛇,到底是本家,于太后声望无益。”
听聪明人说话不费劲,但刘氏不喜太聪明之人。这几句话,直抵她心底不妥帖之处。
她笑了笑,客气地问,“先生所求为何?”
刘壤深吸一口气,一份压抑多年扭曲的穷酸的傲气分毫毕现,“在下恶疾在身,余生求一个富贵显达,自然不能单靠世子门客的身份。”
刘氏领会到了他的潜台词,从龙之功,可保荣华。只不过,之后有没有命享用,可就由不得他了。锋芒毕露心狠手辣连自己都算计的聪明人,更加留不得。
太后温煦道,“那就有劳了。”
刘霄走后,李嬷嬷啐了一口,“好大的胃口。”
刘氏似笑非笑,“天助我儿,何乐而不为。”
李嬷嬷不住点头,“咱们家太子才是真龙之命,岂是那武夫可比。”
刘氏,“芙兰那边安排好了?”
李嬷嬷点头,“自是万无一失。”
掖庭内院,芙兰站在灌满的水缸面前,自言自语,“傻子。”
远处无六来去匆匆,不做他想。
第96章
世子与郡主大婚前夜,整个皇宫一半喧嚣一半沉寂,陛下寝殿处于冷寂的旋涡中心,一片静默,除去蹲在屋檐上唉声叹气的暗卫。
房中燃着如豆的昏黄烛火,成景泽盘膝坐在密室的地面上,面对着被拆得空荡荡的房间,整夜枯坐。
宫外隔着一条大道不远的国公府则彻夜灯火通明,小世子无暇伤春悲秋,他带人于夜半亲自打开侧门,将风尘仆仆从西疆而来的贺礼迎进门内。
三五个女侍带着十几架马车的队伍,车中满载着一口又一口大木箱子。膀大腰圆的家丁两人一组抬着箱子铺排在后宅庭院之中,足足有无六十个,占满了整个院子。老管家在世子的示意下,将人都带了出去,只留下福安贴身侍候。
带头的女侍摘下帷帽,露出明媚张扬的一张脸来。
“将军辛苦。”向瑾颔首。
华楚俏皮地眨眼,“哪里有什么将军,我们只是荣国公夫人的侍女而已。”
向瑾无奈地笑了笑,“委屈诸位了。”
“世子不必见外,”华楚挥了挥手,“咱们可别在这儿客气了,赶紧把大家放出来。”
世子点了点头,众人一起三下五除二地开箱。前边一排皆是满满登登的上等皮毛、山珍野味和珍贵药材……当一个个身手矫捷的女侠从后边的箱子里翻身而出,干净利索地舒展收缩了一路的筋骨时,福安骇然张大嘴巴,又在自己发出惊呼之前,双手捂上了。
华楚带着向瑾停步在最后一个上着重重锁链的樟木箱子旁,向瑾挑眉,华楚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向瑾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真情实感地对着一众女杰拱手道谢,华楚大喇喇地受了。
福安汇同几人将箱子抬入后宅密道,锁上大门。
华楚交代,“夫人进宫了,稍晚些时候回来。”
向瑾了然,引着众人前去休憩。他瞥了一眼天边星月渐沉,约莫也歇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
皇宫內苑,林远引着黑纱敷面的荣国公夫人踏入地牢大门。一路将其送至牢房外,打开了门锁。
“夫人请。”
“有劳将军。”
“夫人……”
崔嫣甫一迈步,又被林远喊住。
她等了片刻,“将军有话请讲。”
林远一脸的有口难言。
崔嫣皱眉,“林枫误入歧途之事,陛下明察,并无迁怒之意,将军无需多心。”
林远目色滞了滞,避开了崔嫣的视线,“谢夫人。”他收回了口边的踟蹰,转身离开。
崔嫣走入地牢深处,揭开面纱,唤醒了囚犯。
崔楷并不意外见到她,眸中怨毒纤毫毕现。
崔嫣无有工夫与其闲扯,“我来送你上路。”
崔楷目眦欲裂,“你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崔嫣平静,“忘本负义的明明是你。”
“你血口喷人,”崔楷急赤白脸,哪还有一点世家家主的风度,“我所做皆为崔家,你一个嫁出去的女流泼出去的水,若无母家庇护,早被京都的吐沫星子淹死了。”
崔嫣失笑,“旁人口舌,与我何干?况且,阁下于君不忠,于胞不亲,于族不义,何来为崔家一说。若是真为崔家好,吾族屹立百年不倒,靠的是不偏不倚洞彻而不动如山的祖训。说到底,你不过为了心底始终过不去的名分而已。嫡出如何,庶出又如何?人无自重,人恒轻之。自甘堕落,为人棋子,被弃如敝履,亦是咎由自取。”
她甩了一个瓷瓶出去,骨碌骨碌滚到崔楷脚下。
家丑处理干净,荣国公夫人于天亮之前赶回府中。
与此同时,刘氏宅邸,刘霄写下最后两个字,将薄薄一张纸塞进信封,添上火蜡,夹在他未读完的一本游记中。这本书是刘壤这一趟刚刚带回来的,颇为有趣,不及尽读,不免遗憾。
世间百般事,无悔易,无憾,难如登天。
天边现出第一缕鱼肚白之际,皇帝站起身,拾起散落在身侧的纸张,一一凑近残烛,焚烧殆尽。
北凌、西疆两大心腹祸患至少安分百年。
庙堂之上谢太傅与刘霄足以稳定朝纲,林远加上刘壤可定京都内外安定。
江南粮仓大局已定……
刘氏他不会再留,康王这条暂时漏网之鱼掀不起多大放浪。
是以,即便退一万步来讲,大不了同归于尽,他留下的,至少不算一个太烂的摊子。
陛下推开门,无一候在外头。
“走吧。”陛下大步流星,义无反顾。
陛下与太后车马在前,百官随后,为了以示郑重,还捎带上了从四面八方赴京参加喜宴的显贵与友邻。只有荣国公府与瑞亲王府两家当事者留下参与大婚流程,交好的桂亲王府和刘府当家人协助礼部官员操持,其余人等天不亮便出发,祭祀结束,还要赶回来赴宴。
此外,刘氏以告慰先帝治学之心为名,带了一大批国子监的学生来。当年的庆王戎马出身,重武轻文,何来治学之心,真是笑话。刘氏司马昭之心,不可谓不昭然若揭。除非皇帝心狠杀了在场所有的人一个不留,不然学子是最易被擅动蛊惑的力量,只要有一条漏网之鱼,她今日揭秘之事,何愁不大白于天下。
皇陵位于京郊,距离算不上远,也不近。成景泽特地将一干人等拉出来,免得刘氏发难,波及世子大婚。
京城、皇陵与京郊两营呈三角之势。禁军半数随行,半数留守。他给刘壤下了死令,紧盯南营,敌不动,我不动。
车马滚滚,行至皇陵入口。按理,所有人需得弃车下马,徒步而上。
一众随行官员与来客陆续在山门前排成队列,刘氏也由李嬷嬷搀扶着,由太后銮驾之上走下来,站在队首。
陛下的龙辇停在正中,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好半晌,无有动静。当无一掀开车帘,陛下探出身子的那一瞬间,人群中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有人骇然张大了嘴巴,有人捂住口唇,差点儿惊呼出声。
皇帝站定,拂了拂衣襟,鲜红的常服随着山风轻轻摆动。
陛下打眼扫了扫,随意道,“朕午后也要赴宴,如此便宜些,免得误了吉时。”
“你……”刘氏气得直打哆嗦。
“母后,”皇帝站在太后对面,径直道,“可有异议?”
这是撕破脸,装也懒得装的意思。
“好,好。”刘氏勃然大怒,“你这个忤逆不孝,来历不明的东西!”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如若说适才只是隔岸观火,刘氏这一句话则将遮羞布彻底掀了,双方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蔓延至每一个人身上。
皇帝居高临下,不疾不徐,“此话怎讲?”
事已至此,没有再藏着掖着的必要。
刘氏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卷手札,“此乃先帝亲笔所书,”她指着成景泽的鼻子,“你生母出身异族,你有一半乌蒙血统,无有资格继承大统。”
“什么?”
“啊!”
“这,这……”
“太后,”户部卢尚书劝说,“此事非同小可,虽有先帝御笔,若无其余铁证,亦需从长计议啊。”
成景泽余光都懒得分他,“母后今日方才戳破此等隐秘,不嫌晚了些吗?”
刘氏理直气壮,“当年内忧外患,哀家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无需他人再递话头,皇帝自己问,“那此番追根溯源,定是铁证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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