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不再只是向瑾。
因而,对于这些老狐狸一轮又一轮的绕圈子打官腔,他不屑归不屑,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欲走神。可事与愿违,不知不觉地耳边声音渐趋模糊。直至众人起身告辞,世子仍垂首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户部卢大人好心推了他一把,向瑾顺势滑落,跌坐到地面上。
“世子,”卢大人惊呼,“世子晕倒了!”
“怎么回事?”
“快请太医。”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临近的内监眼疾手快,冲上去将世子扶至座位上。值守的一个禁卫疾步上前,“禀陛下,世子或许是中了暑热,今早从慈宁宫出来之后,便不舒服。”
此话一出,老大们面面相觑,皆缄口不言。
陛下面色不善,“就近送去朕的寝殿,请杜院判带太医来会诊。”
“是。”
呜呜泱泱乱了一阵子,几位大人见陛下没有要跟着去的意思,诧异之余,心中不禁各自打起小算盘。世子在陛下这里,大抵是真的失了宠,反之,荣国公府与飞鹰军也未必与成景泽一条心。
皇帝视线逡巡一轮,“诸位大人今日瞅着精神不济,大多是坐久了困乏,不如站起来清醒清醒。”
阁老还未反应过来,一应座椅茶具瓜果便被内侍一股脑端走了,徒留几人不知又怎么惹了这个阎王,噤若寒蝉。
向瑾醒来的时候,着实懵了好一会儿,方才确认,这里不是他的房间。换句话说,不是荣国府中他的房间。他以前未曾留意,原来他在皇帝寝殿中的这间房,不知不觉被他改造成了家中模样。而时至今日,也与他离开前并无二致。
只是,再也给不了他譬如家的感觉。
他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犹余混沌的脑袋,前后串联起来,攥拳狠狠砸在榻上。
是那杯茶。
成景泽,你好样的!
向瑾起身,推开房门,在院里绕了一圈,无人干涉。只是在他推开后院通往前殿的那扇大门时,不出所料,几个面生的侍卫站成一排,“请世子留步。”
向瑾冷声,“我要出去。”
“世子,”领头的那人肃声,“陛下有令,您需得静养。”
静养?呵呵,向瑾气笑了。他无意废话,跟他们说什么也没用,这些人不过奉命行事。他闷头就往外闯,甫一迈开步子,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稳稳地推了回来,大门应声关闭,再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
向瑾两手拍着门扇,拍红了拍肿了也不过泄愤而已,曾经拿性命做赌注将自己硬塞进来的地方,如今成为了他无法摆脱的牢笼。
他颓然滑坐在地上,无悲无喜,只是觉得荒谬。一个不再听话的替身,还要来做什么?
皇帝回来时,已临近亥末。
世子的房间昏黑一片,陛下在窗外凝视良久,转身迈步走向雪庐。须臾,他转了回来,推开了向瑾的房门。
那人果然没睡,安静地背向坐在椅子上。
陛下绕到他面前,“还不睡?”
向瑾撩起眼帘,“我要回去。”
成景泽,“可以。”
向瑾,“条件。”
陛下,“不,许,成,亲。”
向瑾愕然一顿,随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
“陛下,不是……也曾大张旗鼓,替我择选良妻?”他边笑着边断续地问道,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成景泽抬手按住他双肩,止住他夸张地反应,“向瑾……”他眸芯泛红,却在唤出这两个字之后,再说不下去。
他能够说什么呢?
不是刻意欺骗?明明就是。
没打算拿他替代任何人?最开始是如何蒙蔽自己的?
……说他早已沦陷?鬼才信!
他绝望地意识到,真真假假,他分得清,却说不清。一开始错得离谱,就好似走进了死胡同,越描越黑,无有生路。
向瑾冷眼瞟着,在成景泽避开他视线的那一刻,他无声地阖上眼眸。
“成景泽,你让我恶心!”
向瑾推开他,绕过去往外门走,旋即被扯了回来。
硬碰硬,他达不到目的。
向瑾冷淡地一瞥,“你是要做那事吗?”
成景泽先是一怔,意识到向瑾说的是什么事,顿时脸黑成了锅底。
向瑾抬手就开始解外袍的扣子,“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你留下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成景泽一把按住他的手,“你……”
“是我犯贱,算我还你的。我成亲之前,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成亲之后就……”
“住口!”成景泽爆喝打断他。
向瑾自顾自地继续,字字如刀,“我成了亲,就要对我的世子妃负责……”
成景泽伸手捂上他的嘴巴,“呃……”一声闷哼咽进喉咙里。
向瑾眸中带血,直勾勾地瞪着他,将他手指咬得鲜血淋漓。松开口,退后,他反手点在自己颈侧,嗤笑着问道,“这里……还喜欢吗?”
第94章
荣国公府当日未等到世子归来,翌日清晨,世子的先生刘霄寻到宫中,一个衙门一个衙门地拜过去,询问世子去向。六部、内务府的人躲着,几位阁老也吞吞吐吐,讳莫如深。
刘霄倒是不急,他一个无官无职的挂名先生,能够在宫中行走还是陛下特许的权利尚未收回,一处寻不到,他就再换一处。
于是,不出半日,世子被软禁的说法便从宫中散播至京都,直奔着广阔的疆土而去。
下一日朝上,刘氏一脉站出一个豁出去的出头者,“荣国公府世子”几个字还没说完一半,就直接被陛下打断。
“世子旧疾复发,需得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皇帝耍赖,谁也不敢当面质疑。至于背后私下里如何嚼舌根,暂时无凭无据,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众人皆以为,此举在于敲打刚掌西境兵权不久的荣国公夫人。陛下向来不讲情面,将飞鹰军权柄重归向家,又留下世子做质,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作法,着实令人心寒。但西北驻军此番大伤了元气,该是无力抗争。朝中诸位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无人真正在意世子安危。
寝殿中,侍从将新鲜的午膳放置在门口,收起了昨夜未曾动过的饭食。
一连三日过后,无一敲响了世子的房门。
向瑾慢吞吞地走过去,打开门栓。
无一端着食盒进来,世子视若无睹。
“世子,”无一有些讪讪地,“您多少吃点,赌气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我家主子,”他一咬牙,“就是头倔驴,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您想想荣国公夫人,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夫人可得多揪心啊。”
他劝不了那头,这边也够呛。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至于闹到这般田地,无一抓心挠肝也想不明白。
喋喋不休了大半个时辰,向瑾愣是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无一口干舌燥,实在无话可说了。
向瑾精神有些不济,好半晌才察觉出安静来。
“说完了?”他问。
“啊,完了。”无一蔫头耷脑。
三日断食断水,向瑾嗓子如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嘶哑,他又问,“你能放我出去吗?”
无一,“……”
向瑾指了指门外。
无一垂头丧气地出了后殿时,陛下正在前堂接待太后来访。
“世子体弱,不宜见客,母后见谅。”成景泽对刘氏没什么好脸色。
刘氏不以为意,“养些日子也好,免得耽误了大事。”
皇帝不虞,“母后此话何意?”
“陛下不知?”刘氏故作讶异,“也是,皇帝日理万机,臣子哪好因私事劳烦于你。”
皇帝面寒如冰。
刘氏避开皇帝如有实质的眼刀,不紧不慢道,“世子日前递了生辰八字到慈宁宫,请哀家为其择选良配,可见心之急迫之诚恳,我怎好推辞。说起来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父母早亡,家里也没个人替他张罗。”
皇帝,“不劳母后费心。”
“陛下这话可太见外了,我多操持一些,也是为了朝堂稳固。”刘氏迎上成景泽恨不得剐了她的目光,“况且,现成的人选在侧,也不是什么费心费力之事。”
皇帝豁然起身,看动作仿佛立时要将刘氏拎起来扔出去。
太后冷笑一声,端坐如常,“瑞亲王府的郡主端庄娴静,至纯至孝,又与世子早结良缘。”
皇帝反驳,“老王爷丧期未过。”
刘氏挑眉,“当年,先皇入京之后,体恤民间因战乱多年,人丁不兴,特许大晟境内二十载之内丧期减至一年。旨意收在太和殿中,你尽可去查。”
皇帝:“……”
刘氏,“就在昨日,我让钦天监监正合了二人庚辰,你猜怎么着?”她自问自答,“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不过。是以,我已经让瑞亲王府派人去清水寺将郡主接下山。”
她挑衅地质问,“不知皇帝意下如何?”
原本,刘氏尚且犹疑世子妃的人选,老王爷已逝,郡主不再好拿捏。但这一刻,亲眼目睹陛下吞了污土一般的脸色,她庆幸自己选对了。郡主因之前的事,已然名声有损,去往清水寺名为祈福守孝,实则余生无望,不过保住一条性命而已。此番,刘氏大张旗鼓地又是合婚又是通知瑞亲王府接人,倘若婚事再有变数,便是无人逼迫,郡主必然无颜苟活,唯有死路一条。加之继位的瑞王爷几次三番上表衷心,郡主是自家人,思前想后,刘氏顿觉自己这步棋走得再高明不过。
老王爷于飞鹰军有旧,于陛下有恩,唯余郡主一个牵挂。
成景泽看似六亲不认,实则挂碍良多。刘氏算准了这一点,稳操胜券。
皇帝半晌无言。
刘氏云淡风轻,“哀家先回了,到时还需请皇帝赐婚为好。”
这边厢,无一无功而返,换了杜院判来访,却连房门也进不去。
“世子。”
“世子开门。”
“世子殿下,你让老朽进去瞧瞧。”
老头在门口急得滴溜溜打转,房中鸦雀无声。
“不会出事了吧?”无二问。
“要不……”无一瞥了一眼门闩的位置。
无二刚要上手,被杜院判拦了下来。
“还是去通知陛下吧……”他到底比这二人更晓得火候,看得出陛下这一遭绝非儿戏,旁人插手,无异于火上浇油。
无二刚转身跑出去两丈远,迎面撞上大步而来的陛下。
“主子。”
成景泽,“吃了吗?”
无一,“没有,三天了,滴水未进。”
杜院判痛惜,“好不容易补上来的底子……”
“你们出去吧。”陛下打断。
三人对视一眼,又往陛下那一瞅,默契地低头往外走。就连平日里管不住嘴的无一也不敢多话。
陛下眼下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得令人胆寒。
二十多年朝夕相对,有些默契还是有的。此刻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不然害人害己,不但帮不了世子,反倒徒然激化矛盾。
陛下双手推门,内里门栓应声而断。他提起门边的食盒,迈步进去,搁置在桌子上。
他行至榻边,向瑾合衣躺在床榻上,面朝墙壁。成景泽俯身,一手揽肩,一手穿过腿弯,直接将人抱了起来。向瑾陡然一惊,无力地挣扎两下。
陛下把人放在椅子上,回手扯过床上的单子,撕得粉碎,用布条把向瑾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绑在座椅上。
绝食三日的小世子本就体力精力皆不济,当然,他便是生龙活虎,在成景泽面前亦是毫无还手之力。
“你待如何?”向瑾瞪他。
陛下沉声,“吃还是不吃?”
向瑾,“不,吃。”
成景泽无话,直接打开食盒,一只手钳开向瑾下颚,一只手用勺子舀着饭菜,一口一口送进去,手指抚弄喉结,迫使他咽下。喂进去半碗饭菜,两杯水,他就维持着钳制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饭食顺着肠胃消化,良久之后,吐也吐不出来。
皇帝松手,解开绳结,向瑾下颌酸痛,双眸被生理性的泪水湃得赤红。
他咬牙切齿,“你疯了?”
成景泽,“是。”
向瑾,“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去。”
成景泽,“不许成亲。”
向瑾斜睨着他,“瑞亲王府已经将郡主接回,我与郡主……”
“住口!”成景泽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死了这条心,便是我娶,也不会上让你娶。”
向瑾懵了,在他的计划中,瑞亲王郡主是第一人选,他去往慈宁宫之前已与之通气。但他未对刘氏提及,因为以他对刘氏的了解,最终人选一定会是她。令陛下有所顾忌而妥协,没有更适合的良人。
这道死结,他以为无解……成景泽的确疯了。
向瑾回神时,留给他的只有一闪而过的背影。
晚膳时,陛下又是同样的方式喂了下去。
第二日,三餐依旧。世子踢打、推拒,皇帝皆无动于衷。
“我看错你了,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疯子!”向瑾声嘶力竭,他简直是鬼迷心窍,怎么会曾经以为这人也有温柔之处。假的,全都是假的,不仅情动是假的,过往所有的纵容忍让也是假的。
第三日,陛下故技重施。
“我……唔唔……你放我回去,你这个畜生、你恩将仇报,你猪狗不如!”无论向瑾如何抗拒、咒骂,一概无用。皇帝铁了心,将这一局赌下去。
第四日,向瑾认命般地麻木下咽,不再多说一个字。
第五日,陛下提着食盒推门而入,世子竟自动自觉地坐在桌边。
他恹恹地一抬首,“我自己吃。”
成景泽将食盒推了过去。
世子取出饭菜,食不知味地一口接一口,很快便吃了个干净。
不必折腾,这一顿吃得耗时极短,末了,两人沉默良久。
“你放我回去吧。”向瑾开口。
成景泽还是那句,“可以。”
向瑾不屑,“不许成亲,是吧?”
陛下默认。
向瑾戏谑,“何必呢,一个替身玩意儿而已。”
成景泽哽了哽,“……不是。”
向瑾嗤声,这句否认于他而言,还不抵一个耳光。现下他若是仍执迷不悟,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我若毁亲,郡主如何自处?”
成景泽笃定,“自有安排。”
向瑾定定地望着,“你,娶,她?”
成景泽张口,又蓦地一阖,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向瑾通红的眼尾将他钉在原地,心如刀绞,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向瑾上前一步,哽咽,“你要,替我,娶了他吗?”
成景泽眨了眨眼,这些天不曾有过一丝动摇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泄出他极力掩盖的走投无路来。
向瑾无助地靠向他,成景泽恍然如梦,被动接纳。
两人身体相贴的瞬间,向瑾铆足劲道,并拢两指狠狠戳在成景泽的穴位上。这一手,是陛下亲自教授的绝技,曾在二人身上反复演练。彼时的你侬我侬暧昧情动,多么讽刺啊。
向瑾毫不迟疑地把手伸进陛下胸襟,摸出了他要的物件。
他疾步走向门口,迈出去之前,转头扬了扬手中的钥匙,回眸一笑。
“向瑾,不要!”成景泽歇斯底里,双目如被刀尖插入,赤红涌血。
向瑾转身而去,毅然决然。
他直奔雪庐一端,钥匙插入门锁中,久未开启的锁具略微滞涩,耽搁了片刻。他推开密室大门,大步迈入,触发的机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启动,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百刀齐发,万箭穿心。
第95章
触发机关的那一刹,向瑾信了,当初成景泽建这道密室,是真的打算杀了自己。他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地怔在原地,以陛下的身手,往往进来一趟,尚且赔上大半天性命,他避无可避,徒劳挣扎。
当然,他并不是很想死,可在这场必须要有一个人妥协的较量中,他没有别的筹码。活着,赢了,那他就去做完未竟之事,若是死了,也不过一了百了。
向瑾顿在门内,阖上双眼。预料中的剧痛未至,他被一把蛮力扯得飞了出来,跌坐在地面上。向瑾茫然抬头,陛下挺直地跪倒在他的对面,两边膝弯插着匕首,一只手掌被箭矢射穿。他披头散发,被强行冲破穴道的反噬激得不住咳血……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更似被鲜血浸透的魔王罗刹。
向瑾猛地窒息,继而无知无觉地泪流满面。他想要爬过去,可手脚抖得不听使唤,明明遍体鳞伤的是那个人,可动不了的却是他。
因而,他眼睁睁地凝着成景泽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雪庐,留下一地血污,没有回头。
是日,世子“病愈”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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