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心尖一阵针扎似的痛楚,他阖眸。
你,活该。
成昱侧过头去,倔强地不看他,“再不走天就亮了。”
“好。”向瑾翻身上了一匹雪白的骏马,疾驰而去。
出皇城,离京都,一人单骑一日千里,大约在过了河间之后,身后马蹄声追了上来。白玉在前,黑风自有奔头,不必驾驭,也不会被落下。
再往后,还有一辆马车吭哧吭哧地跟不上,无一扬鞭急催,杜院判在车厢中哀嚎,“你要颠死我这把老骨头啊?”
“您老忍着点儿吧。”
“我看你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无一对这话严重排斥,“您老怎么说话的,他们一个少爷,一个瞎子,在外边赶路多有不便,不得吃不上喝不上啊?”
老头哼了一声,“一个有钱,一个拎刀,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钱袋子吧。”
“我……”无一愕然,“走得匆忙,我没带银子。”
老头掀开帘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那还不给我慢着点儿。”
杜院判退回车厢坐下,悠哉地掏出小酒壶抿了一口。吃不上饭才好呢,一帆风顺的,如何装可怜,怎么追媳妇?
是夜午后,天阴沉沉的,转瞬骤雨倾盆。向瑾心疼白玉不眠不休赶了两日两夜的路,兼之前路泥泞湿滑,不宜冒进,不如找个客栈落脚,人马皆歇息一夜。
与之同样想法者众多,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只有一家孤零零的客栈。向瑾进去时,已然人满为患。被浇成落汤鸡的商旅行者熙熙攘攘地堵在客栈前堂,进进出出,讨价还价。
向瑾将白玉的缰绳递到迎上来的小厮手中,加一锭银子。
小厮眉开眼笑,“后院上好的饲料足足的,您放心吧。”将向瑾送进客堂,高声吆喝,“贵客一位,到。”
跑堂的小二儿立马凑前,“客官您到的正是时候,还剩一件天字号客房……”
“欸,适才不是说没房了吗?”
“就是,怎么看人下菜碟,生得好看才有房住?”
“怎么做生意的,懂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
顿时喧哗声起,围在掌柜台前的旅客不依不饶。
“诸位,实在不好意思,天字号客房五两银子一晚,您若是要的话……”
“抢钱呢?”
“不要,不要,谁是冤大头啊。”
“再没有便宜的客房了吗?”
“单间儿是真没有了,剩下通铺的几个位置,先到先得,不然您就得等这雨小点儿,再往前个百八十里地……”
“算了算了,铺位给我一个。”
“我也来一个,再上三个馒头,一壶烧刀子。”
“好嘞。”掌柜的耸了耸肩,给了小二一个送客人上楼的眼神。他这客栈占据这方偏僻的要塞多年,挣的便是这份眼力价钱。谁住得起,谁吃得起,谁不抗忽悠,扫一眼,门清儿。
“客官,客官……”见向瑾脚步迟疑在原地,小二驾轻就熟地卖好,“天字号房只一间,您若是不嫌弃,给四两银子就成,还包今晚和明早的吃食,绝对划算。”
一般,让利到这个份儿上就差不多了。
“通铺什么价?”向瑾突兀地问。
小二一愣,“平日两三钱,今日约莫要五钱。也不是银钱的事,”小二掩口凑近,“十几个个汉子睡在一处,那房间里别提多……您这样讲究的公子,怕是……”
“不住还不成吗,你们这是趁火打劫。”
小二说一半的话,淹没在吵嚷里。
“你不要别挡着后边的人。”
“对,给我,就一两,我们俩人。”
“还有一个铺位,谁要?”
“妈的,我还不信找不着个窝一宿的地方。”
“雨小了,咱们走。”
“走走走,不给他挣这黑心钱。”
一伙人陡然转身向外,当先一人与正进门的客人撞个正着。
“哎呦,撞死我了,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艹,真是个瞎子。”
“嘘。”有人指了指来人腰间长刀。
前一霎还在耍横的汉子,仰头瞥了一眼,捂着撞疼的脑袋灰溜溜地钻了出去,出门之后又不甘心地回头啐了一口,“眼瞎出门凑什么热闹,活该你住黑店,晦气。”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几个小厮各自带着客人往后堂走,掌柜的亲自待客。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若是住店的话,我们今晚客满了,您要不要先吃点什么?”除非给的银子太多,不然店家不乐意接待身残者,徒增麻烦。但眼前这位爷,借他三个胆子也是不敢直接向外撵的。
成景泽淡声,“不是还剩一个铺位?”
掌柜的为难,“不瞒您说,后院一层的通铺倒是还挤得下一个普通身量之人,您住进去的话,恐怕憋屈了些。”
“无妨。”
掌柜的迂回着推拒,“……那屋里人多手杂的……再给您磕着碰着,咱们小本生意,可是赔不起。”
“客官,你往哪去?”小二追着从楼梯上拐下来的向瑾,煮熟的鸭子怎么还要飞?
向瑾黑着脸不语,他闷头向外,不偏不倚地被人伸手拦下。
向瑾向左,成景泽左拦,向右,他右拦,气得向瑾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摘下来瞧瞧,倒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好狗不挡路。”他咒骂皇帝。
成景泽眉峰微挑,“还下着雨。”
“你管我?”
“何处皆可,在军中也不是没睡过……”
“住口!”向瑾狠狠瞪他,“少在那里给自己脸上贴金,谁管你睡在哪里,和谁一起睡,你风餐露宿才好。”
成景泽面上一片平静,往日凌厉的眸子上蒙着一层戳不透的阴翳。任他撒泼,无动于衷。
向瑾蓦地泄气,他真是有够不知所谓。明明一路无言至此,为何又是他沉不住气?
他又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上楼,搞不清状况的小二被甩在身后,晕头转向。
这一夜,成景泽未睡在任何一个房间。简单用过一点餐食,便顺势留在一楼,干坐一夜。银子他照常付了,掌柜的自然乐行方便。
这雨稀稀拉拉下了大半夜,天亮前才放晴。马车自是便利许多,无一二人昨夜干脆寻了处民宅,停驻在避风的屋檐底下,酣睡一夜。早上赶了一小段路,亦途径此处。
“呦,”无一在陛下这桌坐下,咋呼着,“巧了。”不止世子憋了一肚子的气,他对陛下缩头乌龟的行径,亦是满腹牢骚无从发泄。
杜院判补刀,“孤家寡人,着实狼狈,吃了没?”
成景泽无奈,“嗯。”
“掌柜的,来……”倏地,一声嘶鸣从后院传来,无一霍然起身,“是黑风。”待他转头,桌旁只剩下老院判一个人你的身影。
无一撇嘴,“跟得倒快。”
老头自斟自饮着店内粗茶,不吝嘲讽,“瞎子就是无用,得亏养了匹从一而终的烈马,不然还不被甩个百八十回,没处哭去。”
“论刻薄这一块……”无一竖起大拇指,“您老宝刀不老。”
星夜兼程,之后向瑾尽挑着捷径走,路程缩短大半,但途经多为荒山野岭,倒是应了风餐露宿的谶言。
荣国公世子自从实打实从边疆战火中滚过一轮,不说脱胎换骨,比之往日纸上谈兵,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跋山涉水,生火捕猎,对于向瑾来讲,早已小菜一碟。至于身后跟着的那位,必然不用他操心。瞎是瞎了,耳朵好用,手脚也利索,总不会饿死。
成景泽并不讨嫌,哪怕黑风再是穷追不舍,他亦勒紧缰绳,棒打鸳鸯,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出现在向瑾的视线中。但若是出了什么动静,也不至于察觉不到。
一路风平浪静,除了黑风憋急了,隔三差五仰天长鸣撂蹄子。
临近飞鹰军统辖之地,崔嫣派华楚前来策应。接到向瑾,又与陛下见了礼,她早得了消息,是以对陛下这般境况,不至大惊小怪。华楚带人直奔塞外乌蒙领地,一路上,与向瑾交代分明。
“那冰见草极为罕见,今年十六部与乌蒙皆遭了霜冻之灾,风雪极寒尚未退却,或可寻得踪迹。”
“都兰王后屡次派人入山,皆无功而返。据说天山之顶神庙之畔沐浴天地精华,千百年来,但凡奇珍异草,无不出自那里。但最后一段山路陡峭入云,许多年不曾有人攀上去过。”
向瑾的手下意识伸向腰间,又反应过来,那物件他早取下去。
将人护送至乌蒙皇城,与都兰手下的皇家亲卫交接一番,又留下几个机灵的人手帮衬,华楚利索地告辞。
“等等。”向瑾欲言又止。
端坐高头大马之上,华将军波澜不惊,“华楚此行奉主将之命,业已完结,无谓多生枝节。”言罢,她打马回程,选了一条绝无擦肩际遇之路。
向瑾目送华楚决绝的背影,心里说不清道不明那般滋味。
被亲卫塞进一辆马车,向瑾全程侧过头去,即便明知道对方看不到,他也不愿相对。马车驶进乌蒙皇宫,都兰亲自低调从侧边门相迎,将两人带往一处守卫严密的偏殿。
瞧见陛下的第一眼,她便红了眼眶,但她只字未提。
此刻,都兰也不及寒暄,她心急如焚,“昨夜后山雪崩,怕是上不去了。”
第101章
是夜,乌蒙皇城异常静谧。突遭天灾,方登基三载的小可汗痛心疾首,亲巡领地,慰问灾民,带走了皇城大部分的兵力与粮草。
向瑾坐在房间里向外望去,成景泽落脚的住处在他对面,一片昏暗。不知是未睡,还是压根未点灯烛。
傍晚,无一与杜院判亦风尘仆仆赶来,只比他们晚了一日。无一还好,老爷子面色灰白,扶腰捶腿,自诉一身骨头架子要被颠散了。
他们一行微服前来,是为寻药,自是秘而不发,但也不至于无法调动些吃食。是以,都兰亲自在偏殿小厨房中操持了一桌子晚膳的心意,各人心知肚明。因而,她挨个房门敲过去邀请时,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但未拒绝归未拒绝,这一顿饭吃的却皆是食不下咽。
连日来的霜冻灾害,于国于民有害无益,唯一可庆幸之处便是延长了山顶冰封的时节,或许来得及寻到“冰见草”。可早不来晚不来,昨夜一场雪崩下来,终年积雪滚滚倾泻,使得本就举步维艰的山路更加寸步难行。且山动非比寻常,民间视作天罚示警,万不可再冒犯。即便无畏鬼神之说胆大妄为者,亦不可轻举妄动,山民皆知,此等天灾山摇一旦起势,短时之内必然余患不断。
他们星夜兼程赶到这里,大约是白来一趟。
一张桌子,五个人,都兰布菜时轻声慢语地说些乌蒙食俗,杜院判捧场,无一夸赞,余下那二人异常沉默
成景泽目不能视,吃得很慢,但并不忙乱,显然是三年的时间,早已适应。他将都兰夹到他碟子里的菜肴尽数吃下,来者不拒,但不置一词,这便是他的态度。
都兰懂得适可而止,有些错铸成了,这辈子就不该奢望哪怕一点点谅解。她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都兰的离席,像是拉开了闸门,无一跑到马车上将杜院判一路颠簸也未扔下的酒坛子全都搜刮出来,三人一碗接一碗,喝了个天昏地暗。
“您老说话不地道,”无一喝大了舌头,“他们说我跟太监似的,您也笑话我。”
老院判摇着脑袋哼哼,“话说,你也快三十了吧,放着貌美如花的姑娘不要,耗在那皇宫里跟坐监似的,你还不如人家心无杂念的公公呢。”
无一抹了一把鼻涕,恨声道,“你以为我乐意,还不是有人没良心。”他实在是喝到份上了,转头指着皇帝的鼻子,“姓成的,你特么地真不是个东西,就眼睁睁看着我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寻你……我,我就差把京城内外所有石头缝扒开了我。若不是胡旺实在瞧着不落忍偷跑来报信儿,你打算死在人家里埋人祖坟上头,是吧?”
杜院判凉凉地补刀,“他看不着。”
“哦,对,瞎了。”无一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老爷子又倒空了一把壶底,“砰”地磕在桌面上,“不光瞎了,五脏六腑也没好哪去,现下也就是还喘着气,外头瞅着像个囫囵个儿的人,内里不剩啥好地方。”
无一,“那这药也寻不着了,岂不是没几天活头?”
老院判耸了耸肩,“大差不差。”
向瑾缄默不语,但凡他二人举杯端碗,他也没落下。直至所有的酒坛子皆见了底,那俩人趴在桌上打起呼噜。
他的酒量果然随了向家的禀赋,千杯不醉。
终于,他抬起头,借着酒意,这些日子以来,头一回将目光不偏不倚地投在那个人身上。
成景泽不饮酒,但也并未离席。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脊背一如既往地笔直,仿佛这辈子就未曾弯下来过。
向瑾忽而恍惚,他面前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许更像一座远山,一座伫立在茫茫塞外,杳无人烟之处的苍茫高山。他屹立在云雾里,坚定而孤独,并不期待任何东升西落。可倏忽一日,意外的风吹散了云山雾罩,他第一次见到一轮明月高悬,从此思之慕之,却遥不可及,求而不得。
不,他大抵也从未求过。
而他自己呢,貌似一只闯入山间的猴子,上蹿下跳好一番撒欢,误以为整个山头都是自己的。可到头来,被山间溪水映出可笑的不自量力,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向瑾被自己的遐思逗得不由失笑,他起身,招来都兰留在门外侍候的两个心腹亲卫,帮他将无一与杜院判安置妥当,他也回到房间,沐浴过后,换了身衣裳。乌蒙皇宫虽不比大晟,但到底也是有些气派的。都兰又细心,房内一应器具用度,置备妥当。
向瑾望向对面的房间,模糊的剪影镂在雕花的绫罗窗扇上。他适才酒壮怂人胆描摹的剪影,好似魔咒一般,在他眼前晃啊晃的,赶不走。成景泽浓重的眉峰,高挺的鼻梁、锋利的下颌线,眼角风霜刻画出的细纹,甚至是一片阴翳中不再有星点倒影的瞳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没出息地悸动,在意,刻骨铭心。
算了,也没什么好抵赖的,凡事但凡冠上一个最后一次的名头,便不自觉得什么都可以坦诚得看开了。
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于根深蒂固,以至于他在年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习惯了仰视,他认定那人铜墙铁壁,无坚不摧……直到一个并不美丽的误会,让他自以为窥到了猛兽不为人知的伤口……那种错愕与反差带来的酸涩泛滥,继而痛彻心扉,无法用语言描述。
心疼男人天打雷劈,画本子诚不欺我。
彼时,他太年轻了,混淆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今再回头,他仍旧不讳言,自己爱得虽盲目但热烈,只是这份情感如无根之萍,给的仓促且无理,铺天盖地无孔不入,他沉浸在自我感动的旋涡里,从未真正在意对方要什么,他甚至未曾看懂成景泽这个人。
从这个视角扒开过往,那么理由无论是盛情难却勉为其难还是把他当做某个人的替代,最终结局约莫着大差不差,早晚要走到死胡同里。只是夹杂着战火与纷乱,纠缠在生与死之间,则显得尤为惨烈一些。
抛去他这一桩不表,成景泽这人活了这些年,该是称得上问心无愧。
做庆王的儿子,为其攻城拔寨,横扫千军。一旦察觉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企图,毫不犹豫地站到荣国公府一边,不惜身背后世骂名,谋逆逼宫。
可他抢来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回头望,竟空无一人,那种一脚踏空的虚无与荒凉,向瑾感同身受过。
他无意皇位,但又做不到撒手不管,因而,他为自己建了那座密室,锁住所有毁灭与绝望。
他学着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皇帝,他强势但不专权,他步步为营,他知人善用,他一步一步铺就大晟废墟中的重建之路,大抵也给自己定下解脱的期限。
于是,他不知是出于公义多一些还是私心多一些,他选择了向瑾。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又要予他退路?
他算什么?成昱又算什么?
向瑾越琢磨越是义愤填膺,心绪难平,抛开他这一桩,凭什么要抛开,他抛不开。难道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心照不宣,那些以命相护,以至那些耳鬓厮磨翻云覆雨……皆是他一厢情愿死缠烂打不成?他霍然起身,在屋子里径自转了一圈。他真想走出去,踹开对面的房门问问,从始至终他只是个赝品吗?每每与他对视,心里皆是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吗?他对于成景泽来说,除了是向珏的弟弟,是荣国公府世子,是一个可以承接他未竟之事未表之情的器皿,有没有一时一刻,他只是向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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