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重臣以为他是新帝心腹,士族势力怀疑崔家因着荣国公府的关系首鼠两端,实则,他从未单独面见陛下,与崔嫣在府中更是话不投机形同陌路。
崔大人滞留京城,日日在户部遭人排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奈之下,秉持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韬光养晦,静观其变。可如今又要奔赴抚州治理水患,真真是人在家中坐,一顶顶的祸事猝不及防地从天上掉下来。倒不是说这水患有多难治理,无非人力钱财到位,按部就班。可抚州毗邻赣州,那可是康王的封地……刚刚经历一轮明争暗斗,此刻前往抚州的京官必遭刁难站队,届时弄不好就是个里外不是人。
念起近来种种憋屈无助,崔楷豁出去试探,“崔某资质平庸,恐怕有负陛下期许。”
谢居玄捻着胡须,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崔大人不必思虑过重,咱们这位陛下向来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
崔楷心下稍定,看来他这一趟是走对了,“下官愚钝,请大人指点迷津。”
谢首辅反问,“崔大人认为,世家大族屹立百年,靠的是什么?”
崔楷深深吐出一口气,“以静制动,中庸无为。”
谢居玄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静非寂,无为非无知。”
崔楷醍醐灌顶,“知己知彼,方才立于不败之地。”
谢首辅拊掌大笑,“与玲珑之人相交,甚慰。只是,要委屈崔大人了。”
崔楷起身行礼,“下官愿为首辅分忧,为社稷万民忍辱负重,万死不辞。”
谢居玄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待事成之日,崔大人当记首功。”
崔楷推辞,“得首辅大人信重,崔某此生足以。”若是有的选,他当然不愿入局。但事已至此,比起根基不稳阴晴不定的帝王,必然是士族门阀看好的人选更堪投靠,何况崔家本就在最早扶持庆王的阵营之中。倘使如他所愿,崔氏一门在他手中更上一层楼,届时,何人还有颜面吐槽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不堪家主大任?
思及此,崔楷素来凉薄的血液隐隐沸起。
谢府年迈的管家将崔楷送至门外,奉上厚礼。
回到内堂,管家用帕子擦了擦手。正在一旁侍弄盆景的首辅余光睨过来,笑问,“齐叔,你好像颇瞧不上这位崔大人啊?”
跟了首辅几十年的老管家不客气地嗤声,“小人。”
谢居玄轻描淡写,“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齐管家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一本正经地转达,“太后口信,首辅大人远算渊图,哀家铭记于心。”
谢首辅剪下一根碍眼的枝杈,端详半晌,“先这么着吧。”
慈宁宫中,刘氏对着一张名录踟蹰再三,最终落笔在一个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李嬷嬷有些看不懂,“太后,为何不提拔咱们本家子侄?”
刘氏轻飘飘地点了点,“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哪一个更重?”
“自然是雪中送炭。”
刘氏撂下笔,“这不就结了。”
李嬷嬷恍然大悟,“娘娘英明。”
刘氏叹了一息,“你不必宽慰哀家,破镜难圆,一点点来吧。”
刘家本是武将世家,庆王娶了刘府嫡女,野心可见一斑,但怎奈岳父是个迂腐的老顽固,哪怕武帝暴虐不得民心,亦衷心护卫,不惜与庆王大军兵戎相见。因而,十年间,刘氏与娘家恨不得恩断义绝,连带着生母与胞弟在刘家亦受牵连。本以为,庆王帝业成,刘家再无翻身之日,断得越干净越好。谁知成景泽这厮半路杀出,搅得地覆天翻,刘家不但未被清算,反而安然交接。只是,老一辈都不在了,本家杰出子弟也几乎损失殆尽,如今京北大营的主帅便是刘家旁支一个得势庶子。
这几年,太后与刘家便这么不尴不尬地僵着,有亲缘之名,无亲缘之实。母亲与胞弟尚在府中,刘氏早有修复拉拢之心,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李嬷嬷伸手给她按着肩颈,“俗话说,血浓于水,娘娘苦心天地可鉴,机缘这不就来了。”
翌日早朝,礼部尚书徐顾规规矩矩地汇报科举筹备事宜。
“此次重开科考,乃普天之下学子大幸。三载磨砺,才俊车载斗量,以示天恩浩荡,主考一名,不若就请陛下尊担。”科举主考官,当年考生名义上皆为其门生,天子主考即为天子门生。文官阵营最讲究尊师重道,礼部这一提议,是在向皇帝卖好?
众人将目光投向谢居玄背影,莫非首辅大人也要屈服于新帝又一轮暴政的威慑之下?
成景泽目光向下扫了扫,众人头颅低垂,无人敢与之对视。
皇帝冷淡道,“又不是考武举,朕不擅断文,还是首辅大人受累吧。”
百官口中高呼,“陛下谦善。”心底各自诽议,真是莽夫扶不上墙。
谢居玄上前一步,“臣自当为陛下分忧。”这便是堂而皇之地应了。
“副考一职,亦关系重大,礼部不敢擅自定夺。”徐尚书再提一问。
既然朝堂风向仍在首辅一派手中握牢,下边的人自然侃侃而谈,一如既往。十年战乱,太学荒废,挑来选去,可用之人凤毛麟角,不得不将致仕多年的老祭酒抬了出来,勉强算是令人信服。可另一个副考官的名额,则争来吵去,皆是些庸碌之辈,拿不出手。
甚至朝中不少大人皆被拎出来遛了一圈,又被一一否定,很是打脸,大殿中一时弥漫着尴尬又凝重的氛围。
“咳。”谢首辅清了清嗓子,众人当即安静下来。
“启禀陛下,”谢居玄道,“臣有一相宜人选推荐。”
皇帝微微颔首,“首辅请讲。”
“当年陈祭酒回乡之前,曾对老臣慨叹,忙碌一生无愧天地社稷,心中唯有一憾,辗转难平。”谢首辅此言一出,大殿顿时唏嘘声起。老祭酒这一憾,众人皆知,只是多少年不曾有人提起罢了。当年,京中刘府旁支有一嫡子,少时聪颖异常,才名远播。但刘府重武轻文,加之又与庆王存姻亲关联,在盛京之中地位微妙,难寻名师教导。徐祭酒偶然得见该子,甚为赏识,收为关门弟子,带到太学亲自教导。那孩子也争气,十六岁参考,连中三元,乃大晟史上唯二三元及第者,且最为年轻。彼时武帝刚登基不久,亦踌躇满志,钦点状元郎入翰林,赐号“渊文公子”。
本是一段才子佳话,奈何戛然而止。渊文公子突遭变故,双腿俱断,从此消失于人前。
此人,说合宜也合宜,论突兀亦突兀。只是,由谢首辅推选,那便万般突兀,也只剩下合宜了。
于是,自有那脑子灵光者,抢先忆往昔,好一番痛哭明珠蒙尘之撼。
谢首辅总陈,“陈老年事已高,不易操劳过甚,臣繁务缠身亦精力有限,刘氏云隐虽不良于行,但文思才厚,最得陈老意念精髓,辅佐在侧,再恰当不过。”
成景泽无可无不可,“首辅定夺便好。”陛下兀地想起一事,“既然这位渊文公子才学深厚,恰好荣国公世子那里缺一授课先生,便一并领了去吧。”
谢首辅一顿,未及应答。
“怎么?”皇帝目光不善。“是不妥,还是不愿?”
刚刚夸得天花乱坠自然非不妥,若是不愿,大约科举的营生也不要接了。
“得陛下青睐,为世子效劳,自是刘氏之幸。”
谢太傅不着痕迹地提及“刘氏”二字。朝政之事,举贤为之,无可厚非。陛下不知轻重引狼入室,可怪不得他人。
成景泽压根未听进去,“退朝。”
“恭送陛下。”谢太傅当先行礼,随后带阁老重臣依旧至后殿议事。徐顾走在他身侧,“依老师看,陛下可是故意为之?”
谢居玄哂了哂,“身为臣子,点到即止是为本分。”
第19章
无一被不轻不重地打了四十板子,短时自是无法贴身跟随陛下。他留在寝殿之中,又有向瑾和福安两个新人作伴,这向来冷清个不像样的宫殿,顿时多了些许人气。
无一说是指点向瑾,便说到做到,一日也不耽搁。就在这不大不小的庭院之中,布下关卡,略做数道考核。
一个时辰过后,向瑾汗透衣背,福安递上茶水与帕子,一边跟向瑾并排似两只伸长了脖子的大白鹅,试图窥探无一手中薄薄的两张纸。
“向瑾自知天资鲁钝,大人但说无妨。”
无一对着手中惨不忍睹的结论,违心夸道,“世子自律,往日习练并非无用,只是欠缺些针对有序之策罢了。”
“真的吗?”向瑾肉眼可见的眸芯闪亮,连带着额角涔出的汗水也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下熠熠泛着光华,衬得整张俊俏的面孔生动极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无一暗叹。
“这是自然,”他大手一挥,“不若咱们就先从强健体魄入手,待我根据世子肌体特质稍作斟酌,再添加旁的科目。”
“好。”向瑾应得十分爽快。
然而,理想美轮美奂,现实千疮百孔。无一从库房中取出两只最轻的沙袋替他绑缚到腿上,刚沿着院子跑上没两圈,小世子便气喘吁吁,但精神可嘉,若不是他拦着,估摸着能跑断气儿。
皇帝下朝归来,正赶上小世子再接再厉,一丝不苟地扎马步。
成景泽瞥了一眼,“投机取巧,不如不练。”转头推门,入了雪庐。
福安望向无一,万分委屈,“我们家少爷都使出吃奶的劲儿了,哪里投机取巧了?”
两腿酸软满头大汗的向瑾仰首一睨,瞬间领悟,从遮阴避阳的屋檐下往前挪了几步,径直站到大太阳底下。
“诶呦,少爷,这可使不得啊。”福安急得要回房间取伞,被向瑾呵斥着烧水去了。
晌午,向瑾沐浴过后,应无一之邀,在院中一起用膳。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透支了体力,向瑾的食欲出奇得好。福安从未见自家少爷吃嘛嘛香的样子,赶紧将所有心疼劝阻憋了回去。
“世子不必苛求,”无一解释,“雷雨骄阳下安如磐石,乃训练斥候探子时必备技能,寻常兵士无需涉及。”
向瑾放下第二碗吃空的白饭,用帕子沾了沾嘴角,闻言摇了摇头,“战时形势瞬息万变,技多不压身,总是好的。”
无一刮目相看,“世子通透。”
向瑾无奈地笑了笑,“吃过亏而已,当年在山中逃匿,灌木丛中虫蚁肆虐,我被咬得奇痒难耐,差点儿露了行踪。”
“后来呢?”福安第一次听少爷叙述这一段经历。
向瑾横他一眼,“后来被人一记手刀坎晕了,勉强过关。”
“何人如此放肆?”福安炸毛。
无一憋笑,“……就是。”
福安突然颖悟过来,目光朝雪庐方向瞟过去,后怕地捂上了嘴。
“砰”的一声,雪庐中传出一道闷雷。福安吓得跳了起来,手足无措。
无一安抚,“莫怕莫怕,非是因着你,谁还真的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那是……”
“咣……铛……”又是两声巨响,夹杂着低沉的闷哼。
无一捂着腮帮子,“切磋而已……”
福安嘴快,“您不是说陛下体恤下人……”
“福安!”向瑾喝阻。
无一苦着脸,“技不如人,活该磨砺。”这么一比,自己的板子挨得也算值了。
“也非是日日如此,”无一找补,“谁还没个火气大的时候。”
福安吐舌,“何人敢触陛下霉头?”
无一,“那可多了去了。”
福安惊诧,“啊?不怕砍头吗?”
无一失笑,“总不能挨个都砍了吧?”
福安关注点别致,“那还是能砍的?”
无一,“……近来不多。”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福安转头,怨念深重地瞅着自家主子,咱们俩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眼瞅着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无一转移视线,“我去灶房准备点儿吃食,福安,来搭把手。”
“是。”福安恹恹地点头。
向瑾瞧得好笑,“我也来帮忙。
福安一边揉面一边问,“这是做什么?”
无一拌着调料,“酿皮子。”
“您这不是会做面食吗?”福安翻起旧账。
无一脸皮厚,“只会这一样儿。”
“晚上不去御膳房取餐食了?”
“这是一会儿送进去的,舞得劳心劳力,御膳房那点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撑不到晚间。”
福安不解,“陛下喜食何物,食量多少,难道还要拘束着不成?”
无一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作答。
向瑾轻声,“虎狼环伺,柴米油盐,皆是破绽。”
无一一巴掌拍在台面上,“还是读书人会讲话。”
福安听得一知半解,见向瑾要上手,立马拦着,“少爷,不用您沾手,我来。”
向瑾躲开来,“我也亲手做一碗,一会儿你帮我送给林将军,借花献佛。大家都是西北出来的,口味当是差不离开。”
之前,他已寻了机会向林远请罪。向珏出征三年,荣国公府闭门谢客,在京中唯一来往的便是林统领。林远虽性子直,但与兄长情谊毋庸置疑,向瑾诚心诚意地将自己原本不成熟的打算和顾虑和盘托出,林将军哪里还忍心责怪。
无一称赞,“世子有心了。”
福安迟钝地咂摸出,“少爷,您的意思是,这宫中危机四伏?”
向瑾无力地白他一眼,有些后悔之前开导他不必草木皆兵一惊一乍。
福安煞有介事地朝外望了望,“唉,可惜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犹如樊笼。”
这还拽上词了,向瑾无语地踢了他一脚。
无一瞧得着实有趣,自打进到这大笼子里以来,时时处处无趣急了。天可怜见,送来这俩孩子,简直是暗室灯及时雨,弄不好陛下的顽疾也能治上一治。
无一慨叹,“憋屈,不自由啊。”
福安不能更赞同,“可不是嘛,我做梦都想回丰城去。”
“丰城不也有铁壁城墙?”无一撇了撇嘴,“哪里比得上塞外天高云阔。”
福安怔然,“塞外?”
“没去过?”
福安诚实地,“嗯。”
无一来了精神头,放下手里碗碟,“那我可得跟你好好讲讲,塞外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如金。山川起伏,戈壁连着绿洲……打马狂奔穿过胡杨林,谁第一个赶到,便能独占一汪清澈如镜的湖面。蓝天白云雪山皆倒映其中,脱光了膀子跳进去,那一瞬间,好似自己也是天地间一片云,一捧雪……”
福安听得入神,“谁第一个赶到?”
无一,“十之八九是我家主子。”
福安,“陛下也与你们共浴?”
“切,他那是还不是陛下。况且,都是老爷们儿,怕什么?”
福安下意识扯了扯衣衫。
无一乐了,“像你们小孩子,毛都没长齐。我们兄弟十来人,那可是个顶个的威武雄壮。尤其是陛下……咳,嗝儿,咳咳咳咳咳咳咳……”无一慢了半拍,未看到对面两人挤眉弄眼的提示,被皇帝抓了个正着儿。
“说,”成景泽凉凉道,“继续。”
无一毫无节操,“陛下赎罪,我胡编乱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皇帝居高临下地曳他,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只手,作势就要伸出两只手指。无一扑过去,死皮赖脸地按下陛下手掌,“主子饶命,再打屁股真开花了。瞧在我拖着病体残躯,兢兢业业给您做拉条子的份儿上,这二十板子先记下吧。”
成景泽嫌弃地甩开,不置可否。
无一谄媚,麻溜地盛出锅中不怎么成形的面汤,“我多放了辣,保管叫无二跳脚的辣。”
向瑾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福安跪在地上,笑得肩膀发颤。
成景泽隔空点了点无一的脑袋,转身将刚刚盛出来的吃食放在托盘上端了出去,剩下两碗。拐出连廊,陛下不自知地嘴角动了动,待觉察到,又生硬地放下。
灶房中,福安探出脑袋,确认皇帝走远,转过身来,心有余悸又忍俊不禁,半晌,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我的个乖乖,陛下居然亲自来取膳食。”
无一面上早无适才真假参半的惶恐,幸灾乐祸地揭秘,“必是那几个小子爬也爬不起来了。”
翌日清晨,皇帝出门上朝时,向瑾已在院中扎着马步读书。
成景泽目不斜视,“得过且过,徒劳无功。”
向瑾茫然,无一上前,压着小世子的肩膀往下压了压,敦促两腿分得更开。向瑾顿时感到动作吃力,咬牙点了点头。无一心底吐槽,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日复一日,磕磕绊绊,向瑾雪白的肤色红了又复白,身高抽条,细胳膊细腿终于初见点儿腱子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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