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点了点头,肃声,“多谢大人,向瑾自当严家管教,绝不再犯。”少年绷着与年龄极其违和的沉重面孔,“福安,跟我走。”福安深深鞠了个躬,亦步亦趋地跟上。
无一觑着拘谨局促的主仆二人,面色敛了下来,“瞅瞅,看把人家孩子吓的。”
无二呛他,“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无一无所谓,“小世子又不是外人。”
无二瞪了他一眼,未做反驳。
“陛下今日去见了死老太婆?”无一问。
无二眸色凝了凝,“嗯,示威去了。”
无一扶额,“他这是又犯病了?”
无二挠头,“也没到日子啊。”
向瑾回房,面朝里气鼓鼓地坐在桌旁。今早在皇帝那碰了一鼻子的灰,他一整日愁眉不展,也没顾得上在意福安忙些什么。但他了解自家孩子,福安算不上十足机灵,性子谨慎有分寸,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格的事,更不要说他们刚刚住到陛下寝宫,夹着尾巴做人尚且不及。
思及此,向瑾转过头来,见福安正没出息地跪着抹眼泪。
向瑾缓了缓面色,“说吧,怎么回事?”
福安低着头咬紧了腮帮子,不说话。他都快要呕死了,此事怨不得别人,无一实属好意。是他耳根子太软,又笨手笨脚,才闯出祸来。
“不说的话,”向瑾知道他怕什么,“明日便回国公府吧。”
福安居然没拒绝……他有些灰心丧气,即便万分不舍得不放心他家少爷,可自己好像帮不了什么忙,净添乱。
向瑾徐徐点头,“好啊,你也想走,是吗?那我不留你,回国公府也好,或是拿了我给你攒的家当,去过太平日子吧。”
“少爷!”福安乱了手脚,“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向瑾哼笑了一声,“反正我注定……”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福安哪里经得住他三言两语,“我不走,我说,我说行了吧?”
向瑾侧过视线,刻意不瞧他。
福安被他打败了,“我,我,‘煮面’。”
夜半三更,主仆二人轻手轻脚地摸进小厨房,就着微弱的烛火,尽量打扫干净战场。拾整过后,福安找了两个大瓷碗,用水涮干净,为难地回头,“少爷,还是不要了吧?”
向瑾瘪了瘪嘴,“也行,左右吃不上寿面,大抵也不会折寿吧?”
“呸呸呸呸呸呸,”福安又是一连串地吐舌头,“我的祖宗,您能不能别百无禁忌地,咱避讳些,成吗?”
向瑾失笑,“你不是说,好的不灵坏的灵?再说了,我吃上不就没事了。”
论嘴皮子,福安哪里是他家少爷的对手,任劳任怨地从糊在锅底的一团素面中尽量挑出几根白净的,捡到碗里,兑上烧开的热水。他自己则没那么讲究,捞上什么算什么。
“少爷,”福安吸了吸鼻子,“长命百岁。”
向瑾慢条斯理地嚼着水面,眉眼弯弯“不必百岁……
福安刚要炸毛,向瑾大喘气,“九十九就行。”
福安:“……少爷!”
两人对面蹲在逼仄的小灶房中,窗纸上映出稚嫩的身影。
“御膳房恁地抠门,”福安小声抱怨,“我想讨一把手擀面,他们不给。”
向瑾小大人似的,“天下未定,百废待兴,宫中例行俭省。御膳房每日膳食按人头供应,并无小灶,你当是下馆子呢,想吃什么点什么?连陛下也不曾破例,以后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嗯,晓得了。”福安垂头丧气。
“傍晚是怎么回事?”向瑾问。
福安扒了一大口糊面,吞吞吐吐地,“晌午过后,我闲来无事,在院中整拾花坛中的杂草。无一大人不知何时冒出来,在一旁晒太阳……我,我见他……行动不便,便搭了把手。之后,他说他想要食面,但是小灶房中只有面粉……他问我会否……我一琢磨,这不巧了!”
“你便吹了牛?”
“我以为不难。”
向瑾抬手敲了敲他的榆木脑袋,自家这胖头鱼咬勾咬得毫无知觉。
福安磨磨唧唧的。
向瑾沉声,“还有何事,一股脑说清楚。”
福安眼角耷拉着,“无一大人说,以前在飞鹰军中,若是赶上休战,世子爷会亲手为过寿的士兵煮上一碗长寿面。我记起,有一年,少爷您五岁,还是六岁……”
向瑾,“六岁。”
福安,“对,六岁。那一年恰逢老爷和世子皆在家中,世子也下厨给您煮了面。您染了风寒,本没什么食欲,还是一口气吃下一大碗。”福安舔了舔唇瓣,“别说,世子爷的手艺真不错,我至今仍记得那素面调汤的滋味。今日,我与无一大人意欲复刻,却怎么都差了点味道。欸……”他指了指,“那几个是调料瓶子吗?”
向瑾瞅着有些眼熟的小瓶子,“……是吧。”
“之前在这里吗,好像没见过……”福安自言自语,拧开一小瓶闻了一下,喜出望外道,“少爷,你闻闻,就是这个味道。”
门外,游廊拐角处,刚又挨了二十板子的无一整个人赖在无二身上。他觑着窗纸上福安手舞足蹈的影子,问,“你放的?”
无二严肃地否认,“非是。”
无一往主殿瞥了一眼,吐槽,“别扭死了。”
翌日,福安将功补过,一夜未眠地守在门口。甫一听到对面房中动静,赶紧给自家主子报信。向瑾一骨碌爬起来,抢先等在院中,终于赶在皇帝前往雪庐之前将人拦住。
“陛下,”向瑾再次请求,“请陛下允臣跟随操练,万苦不辞。”
成景泽垂眸,“不允。”
向瑾:“臣昨日满年十三,已至从军之龄。”
皇帝无情,“宫中无征兵之需。”
向瑾被怼得一窒:“……那,臣明日再求。”
成景泽冷淡,“随你。”
第17章
连着碰着两鼻子灰,向瑾反而放下了那点儿患得患失。估摸着皇帝早起的时辰,提前等在院中,每日例行问一回,被拒绝后再回房睡个回笼觉也不迟。
无一连着挨了两顿板子,皮肉外伤虽不至伤筋动骨,但到底行动不便。但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不必贴身保卫陛下,身残志坚的暗卫首领便在这寝殿中“作威作福”。恰逢向瑾补眠,心怀愧疚的福安被他指使地团团转。
“无一大人,这盆栽放在这里行吗?”
“别叫大人,显得见外,叫名字,或者叫哥也行。”
福安连连摆手,“可不敢,少爷说了,礼不可废。”
无一大咧咧地不把人家当外人,“不是我多嘴,你也劝着点儿,非是陛下不好说话,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个中艰辛非言语可述,你瞧瞧,我们哪一个不浑身是伤,小世子吃不消的。”
无一讲话留了余地,依他所见,向瑾也不是练武的料子,且早已错过年纪。当初,林远自请督促,至多也不过是助其强身健体,起码不要当个病秧子。但成景泽可不同,在军中经他手淬炼的先锋军,传闻只见那些逆天改命者,中途伤身致残,半途而废之人车载斗量。
“少爷行。”在福安眼里,他家少爷可比京中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强多了。虽身子弱了点,但少爷是能吃苦的。五岁没了娘,父兄又常年在外,家中吃穿不愁,可那么小的孩子,磕了、碰了、读书不专被先生训斥,病中苦痛思念娘亲……这些,少爷打小便是一个人扛,心性之苦更胜体肤。
“少爷,行。”福安严肃地重复。
无一正愣神之际,向瑾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世子。”无一行礼。
“大人不必多礼。”向瑾自然地接着二人先前话头,“向瑾自幼在府中跟着武学师傅练过基本功,可惜年幼不知轻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虚度光阴,如今想起,每每悔不当初。”
“少爷……”福安急了,明明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才耽误了习武,后来师傅瞻前顾后,教习敷衍。少爷自己可没少下功夫,还经常去丰城驻军营中偷师。
向瑾淡淡瞥他一眼,福安当即老老实实闭嘴。
“世子天资聪颖,”无一未顺着他的话,“专心治学,成就必是吾等武夫望尘莫及。”
向瑾淡笑,又把话题拽了回来,“吾幼时曾在军中偶识一斥候,其瘦骨伶仃身单力薄,却屡立战功。后受伤致残,回到驻军营地担任教习。他时常与我等孩童回顾战时九死一生之经历,频频感慨,多亏当初在飞鹰军先锋营中搏命苦练。”
“若非行伍之列,无需搏命。”无一摇头,“吾等出生入死,便是为了万万民众平安康泰。”
向瑾收敛笑意,一字一顿认真道,“有朝一日投身军武,向瑾不愿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负累。”
无一眉头一跳,“世子……有意从军?”
向瑾慎重地点了点头,“向家传承,责无旁贷。”
大晟内外,无数人试图揣测荣国公府这位幼子未来将何去何从。大抵无非是任人摆布,区别只是落入哪一方势力手中,是做傀儡抑或人质,无人在意他本人意愿几何。
向瑾此言若是流传出去,怕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他就这样自然又笃定地说出口来,若不是胸无城府,便是大智若愚。
无一与向瑾清澈又深邃的目光对视片刻,随即败下阵来,“世子若是不嫌,在下养伤的日子,倒是可与世子切磋一二。”
向瑾笑开来,“得大人指点,向瑾求之不得。”
无一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摆了摆,朝旁边道,“福安小哥貌似瞧不上在下。”
福安赶紧摇头,“岂敢岂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无一与他玩笑,“那你眉头皱得能夹死只瓢虫?”
福安苦着脸向少爷求助,向瑾对他眨了下眼。
福安朝无一拱手,“得大人照拂,福安替少爷开心还来不及。只是……大人忤逆陛下意图,不怕吗?”
无一失笑,这孩子被教得真不错,时时刻刻替他人着想。
“福安小哥多虑了,在下只是闲来无事与世子切磋一二,压根与正经操练不是一回事。况且,我不是说过吗,陛下宅心仁厚,御下宽宥,外间传言皆不可信。”
福安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落在无一杵着的拐杖上,将信将疑,“……是吗?”
“咳咳,”无一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降罚分明,亦是御下重要之道,不过……哎呦!”一颗石子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正打在无一饱受摧残的屁股上。
院中几人尚来不及反应,外边传来脚步声,皇帝下朝,身影转瞬即至。
“陛下。”
“陛下万安。”
“草民给陛下请安。”
成景泽敷衍地一颔首,径直往寝殿走去。他进屋,迅速脱下龙袍,抓起桌案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下去。
称帝三年,几乎日日下了朝都要被那帮倚老卖老的迂腐老头子烦上大半天,后来,他便学会了以牙还牙,他们打算说三个时辰,他便将人留下五个时辰,他们意欲推翻三件政务,他就提出五六七八个难题来变本加厉。他年轻体健,大不了就是日积月累,心火旺一些,可怜老大人们不堪重负,叫苦不迭,谁也落不着好。
自古明君良将,皆讲究运筹帷幄,走一步之前,至少谋算十步之局,决胜千里之外。但成景泽打小没人教他这些,如野草般恣意着长大。他天生具有野兽般敏锐的洞察与决断,他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多推演近期战程有备无患,不耐烦在瞬息万变的作战图上规划大多打水漂的未雨绸缪。关于此一点,荣国公与世子向珏均曾指点于他,但秉性积重,甚难更改。偏是在实战中,除去大晟各地驻军循规蹈矩,在对阵草台班子似的神刀军及与北凌狼狈为奸的北疆守备军时,往往状况百出,全靠成景泽率领的先锋临危不乱,抢占先机,方保庆王大军主力百战百胜,立于不败之地。
向珏曾于军中公开笑叹,或许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差别。
成景泽自己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将与帅的距离。他自忖,足以胜任冲锋陷阵的猛将,却无意也不够格端坐营帐中出任主帅。
主帅尚且力不能及,何况君临天下的帝王。莫要说朝臣民众不信他,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啼笑皆非。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成景泽常常是游离于状况之外的。底下臣子口唇开开合合,于他而言更像是看戏,但其实最可笑的,莫过于他这只坐在戏台中央装龙作虎的猴子。
过往千日,尚且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念想牵扯着。待前方平定,大军归来,他寻一恰当时机,退位让贤就好。直到,惊天霹雳,万念俱灰。
想留的留不下,想保的保不住,哪怕他从不奢望占有。江山与他何干,皇位不皇位的,谁又稀罕。
如今,每日麻木地上朝、下朝、议事、推翻。他仰首,满目虚无缥缈,低头,遍地血盆大口。成景泽胸腔时时充塞着横冲直撞的浊气怨念,膨胀迸发出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冲动。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是谁在野兽的身心套上了枷锁?若不是残留的半分理智牵扯着,大约不知何时便要一把火将这皇宫内外,乃至神州万里焚烧殆尽,一干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谁也甭想置身事外。
他在彻底爆发之前短暂地抽离,下一次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觉悟。
早朝上的吵吵嚷嚷看似激烈,实则中规中矩。一众阁老意欲将科举、治水等大事留待下朝之后当面与皇帝掰扯,岂料陛下来了一招自罚思过,好一手釜底抽薪。若是期间拖延误了时机,各位大人免不了被追讨问责。
“看来如首辅所言,陛下果然长进。”空荡荡的养心殿中,卢尚书阴阳怪气。
谢居玄仍是一副老狐狸模样,“既然如此,卢尚书便不要扒着崔侍郎不放了。”
卢尚书讪讪,“谢首辅大人提点。”
无一将无六传回的阁老所言如实复述,成景泽中途打断,没多少耐心听下去。什么长进不长进,是他们蠢而不自知罢了。早朝当着百官之面,人人字字在案,史官就算没胆量秉笔直书,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供描补的余地亦有限。这帮欺世盗名之辈,活着时贪生怕死利欲熏心,却各个在意死后名节,生怕哪一句不妥言论被史书记录在册,遭后世诟病。下朝后小范围的议事则不同,众口铄金,七八张嘴对他一个,史官排除在外,过后还不任由涂抹。因而,真正牵涉核心利益之事,他们只会留在此时据理力争,而成景泽往往三缄其口,说了不如不说。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回,不就被他们不放在眼里的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无二退下,无一欠兮兮地凑进来。如若说成景泽对江山社稷一知半解,无一则是唯一赶鸭子上架勉强能配合他聊上两句的,无二往下,更是一窍不通。
可皇帝眼下瞅他哪哪都不顺眼,无话可说。
无一涎皮涎脸地靠近,一开口说的却是成景泽未曾思虑的正经事儿。
“陛下,小世子正值黄金年华,读书治学,耽误不得。”
成景泽:“……”
养个孩子真他娘的麻烦。
第18章
相府内堂,谢居玄亲手点茶,递与户部侍郎崔楷。后者毕恭毕敬地接过,抿一口,由衷赞叹,“下官不曾料到,首辅大人日理万机,竟有此雅兴与手艺。”
谢首辅闻言淡淡一笑,搁下手中茶盏,随和道,“老夫虽为嫡子,但母亲早逝,在家中并不受宠。早早来到太学读书,侍奉博士的本事也要习上一些的。”
谢居玄少年得志,科举高中,又家世显赫,在前朝即位列首辅,哪怕是荒淫残暴的武帝亦未轻慢自己这位太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新帝登基之后,谢首辅不仅官居原位,且在后宫与前朝的对峙中,渔翁得利,地位更胜往昔。因而,作为嫡系长子,早些年被家族放逐,早早退出家主之争的隐晦往事早已无人提及。如今,整个谢家,乃至士族阵营与首辅大人堪称相辅相成休戚与共。
是以,谢居玄亲自待客,又平易近人地提及过往,此间种种,令崔楷受宠若惊之余,亦生出感同身受的万般酸涩来。
“大人风骨高洁,心性坚韧,下官钦佩不已。”
谢太傅摆了摆手,“崔大人过谦了,早就听闻大人年少有为,堪当大任。”
谢家与崔家位居世家前列,私交甚密,同辈之间多有交集。论辈分,崔楷当算谢居玄子侄之辈。只因父亲早亡,他才匆匆继位。崔氏本枝人丁不旺,崔楷作为唯一的庶子在嫡母的关照支持下,娶了元家这一辈的嫡次女,方才在旁支虎视眈眈的觊觎之下,坐稳家主之位。他这个人出身不高,性子谨慎有余胆量不足,承家主之位十年有余,谨小慎微无功无过。最大的心病便是镇日里担忧那胆大妄为的妹子闯出大祸,好不容易熬到将人接回家看顾在眼皮子底下,谁知自己竟被皇帝心血来潮那么一点,稀里糊涂入了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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