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早起操练,提前完成既定的科目,向瑾即刻沐浴更衣,焦急地等着内务府的太监来传。早些时候,便得知崔嫣将入宫探望他。但因着崔楷大人南下治水,京城府中无有主母,崔嫣主持筹备,耽搁了好些日子。前日送别家主便往宫中递了呈请,得太后懿旨,今日方才成行。
向瑾带着福安跟在大太监身后,头一次觉得慈宁宫也没那么狰狞可怖。行至一处旷地,前方一婢女佝偻着背前行,力不从心,手中水桶坠地,桶里的水遍地流淌。
“哪里来的奴才,找死!”大太监呵斥,“污了贵人的行路,你担待得起吗?”
“无妨。”向瑾开口解围。他瞥见,那婢女竟然是个残缺之人,一边臂膀齐肩而断。福安探脑袋看清,也倒吸一口凉气。甫要说点什么,那婢女仓皇抬头,主仆二人蓦然惊骇。
第20章
向瑾埋头走出好远,早起时心头的欣然雀跃被冲得烟消云散,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缠绕在胸腔。他不是未见过杀人,武将家的男娃儿不会养得那样娇贵,父亲在府中处理过细作,并未避讳着他,他也带着福安偷偷围观过军中行刑。当年,成景泽单枪匹马将他从敌营中救出,过程中几经杀戮,血雨腥风皆落在少年单薄的衣襟上。再往远处循迹,他打小读的那些兵戈实录,字字句句皆是裹着血肉刀光。
但与以往种种皆不同,芙兰齐肩断开的伤口,犹如凭空伸出一只利爪,直捣他心窝。向瑾虽年少,可也不至于伪善,弱肉强食的道理他懂,若不是他先出招,落入魔爪任人摆布的就是他。
他做了,便不悔,也无需虚伪地去同情怜悯敌人。只是,毕竟与真刀真枪的厮杀不同,身处这座皇城里的阴诡伎俩之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对一切包括自己,产生出一种冰冷的厌恶。
他只不过刚进宫没多久而已,他也还算不上众矢之的……
向瑾脚步沉重地向前走着,背道而驰的方向,芙兰被同行的嬷嬷戳着脑袋数落着:“水桶明明是满的,你还跑出来,不就是想偷懒!”
满的?芙兰蹙眉不语。
到了慈宁宫,向瑾收敛心绪打起精神,由内监通报过后,径直被领到内殿之中。
向瑾目不斜视,“臣向瑾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千岁。”福安跟在向瑾身后恭敬叩拜。
“快起来吧。”太后慈眉善目地朝向旁边,“我就说你放一百个心吧,之前只是出了点小岔子,哪里像外边传的危言耸听,你瞧,孩子气色多好,是不是还胖了几斤?”
李嬷嬷帮腔,“国公夫人是个明事理的,怎会听信那些风言风语。太后对世子多有看顾,心疼都来不及。”
崔嫣起身行礼,不卑不亢,“太后慈爱之心天下皆知,得太后照拂,乃世子之福。臣妾身为长嫂,未尽抚育幼弟的义务,于心有愧。幸得太后体恤,寥解歉疚之意。”
“夫人有心。”李嬷嬷感慨
刘氏发话,“”都起身吧,赐座。”
向瑾谢恩起身,方才谨慎地朝崔嫣与侄女那边克制地望上一眼。崔嫣半垂着眉目,瞧不清楚神色。向馨宁站在崔嫣身后,倒是眼巴巴的望着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日新月异,这许久不见,好似又长高了一些。
“见过嫂嫂。”向瑾规规矩矩地行礼。
“小叔有礼。”崔嫣还礼。
这是在宫中,按礼制,他与嫂嫂是见不到的。即便得太后格外恩典,也要恪守本分,免得落人口实。
“小叔叔。”向馨宁有些怯生生地喊他。这丫头显然被教导过,不然依她的性子,早扑上来了。向瑾还未说什么,身后的福安憋不住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眶。
向瑾对馨宁眨了眨眼,崔嫣回首,“馨宁,不得放肆。”
太后招了招手,“这孩子生得怪招人疼,多大了,上前来给哀家瞧瞧。”
向馨宁上前一步,“禀太后,馨宁六岁。”
李嬷嬷与太后细数,“眉眼像夫人,鼻子嘴巴……”
“启禀太后,”殿外通报声起,“陛下赏赐郡主的物品内务府已打点妥当送了过来,还有御膳房新出的糕点花样,还在灶上温着,免得失了口感。”
太后与李嬷嬷对视一眼,小恩小惠,小家子气。
太后一挥手,“带郡主去尝尝吧,陛下的一片心意。”
李嬷嬷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太后桌子底下的衣襟,朝向瑾那边努了努嘴。
刘氏神会,“御膳房难得花了心思,该是些小孩子喜爱的花样,世子也去尝个鲜吧。”
向瑾从善如流,“谢太后。”
内务府的太监引着世子与郡主出门,福安乖觉地跟上自家主子,李嬷嬷眼神示意,殿中几个侍女也撤了出去。
刘氏起身,屈尊降贵地走下玉台,亲昵地行至崔嫣跟前,拖起国公遗孀的手,叹息着,“真是难为你了,还这么年轻。”
崔嫣低首垂眸,“无有能力照顾好国公府上下,崔嫣有愧。”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男子征战沙场,家眷无辜受累。孤儿寡母的苦处,哀家晓得。”
崔嫣默然。
刘氏语重心长,“崔家嫡女,正当大好年华,不必自苦。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哀家会为你做主。”
崔嫣隐在袖襟中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心,“……谢太后。”
送走荣国公遗孀,李嬷嬷颇为不屑,“早先便听闻这位崔家嫡小姐豪放乖张,放着京都与江南大把的世家公子不要,非要嫁去西北苦寒之地。如今落得年纪轻轻望门守寡,也不知能不能领会您的一片好心。”
刘氏淡淡地阖着眼帘,“女人啊,少时心气儿太高,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李嬷嬷刻薄道,“寡居娘家,寄人篱下,闲言碎语……”
太后轻嗤,“尝过了,自然便会学乖。”
御膳房中,无一亲自守着刚出笼的精致糕点。向瑾几人一进门,他赶紧揭开一笼,“世子、郡主,快尝尝。”
“小心,烫。”向瑾拍开馨宁伸出来的小爪子,取了一块儿软糯的米糕捧在手中吹着。
馨宁眼巴巴地,“你快点儿。”
向瑾往四周一睨,无一笑,“没旁的人,世子不必紧张。
向瑾递过去,宠溺地嗔怪,“馋猫儿”。
“好吃吗?”
“好吃。”
福安咕哝着,“有点儿像咱们丰城千味楼的手艺。”
“对对对,”向馨宁附和,“就是火候稍微差了点儿,奶香不够醇厚。”
向瑾挑了挑眉,轻敲她额头,“就你嘴刁。”他悄悄朝无一目光示歉,无一大度地摇头。
三人个各食了两块,适可而止。无一将剩下的糕点包好,系了个死结拎着。
“这就要回去了?”向馨宁挨着向瑾,不乐意地噘嘴。
向瑾揉了揉她的发顶,“在家中要听话,莫要惹你娘亲动怒。告诉嫂嫂,我在宫中一切安好,不必挂念,也不要再进……”
“我不听我不听,”向馨宁捂着两只耳朵躲向福安身后,“我下月还来。”
向瑾拿她没辙,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无一带他们走了一条宫中僻静的巷道,拐了几个弯,前路站着两道身影。向馨宁鬼机灵地跑在前边,率先觑到,兴奋地跳了两步,被其中一人一把抱了起来。
“林伯伯,”馨宁咯咯笑,“你好久未去看我了。”
林远难得显露铁汉柔情,“家中新添了小妹妹,下回让伯母带去陪你玩。”
“说话算话,”向馨宁扭头,“这位叔叔是谁?”
落后一步的向瑾差点儿绊了个趔趄,刚要开口,竟见成景泽几不可查地朝他摇了摇头。
“我的祖……”福安的惊呼被向瑾回头制止。
“他啊,”林远没那么恭敬地瞟了一眼,“你不记得?”
向馨宁肯定地摇头,“馨宁未见过。”之前府中丧仪,并未令幼女驻守。
“当真?”林远逗她。
馨宁小嘴叭叭,“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生得如此威武俊朗,若是见过,我定不会忘记。”
林远一窒,被这跳脱的丫头噎得无话。
成景泽猝不及防被小孩子算是夸奖了一句,皇帝陛下板着的面孔肉眼可见的不自在。向瑾瞧得有趣,硬憋着,福安有贼心没贼胆,跟在最后的无一浑身是胆,直接笑出声来。
陛下冰冷的眼刀甩过去,到底没吭声。
“哈哈哈哈,”林远随即跟着大笑,“你这丫头害臊不害臊。这人你还真就见过,小时候去到营中,还尿了人家一身呢。”
“你乱说。”向馨宁红着脸不干了,从林将军怀里挣出来,“林伯伯是坏人,不理你了。”扭头径直朝前走。
林远愕然,“丫头真是大了,说不得。”
无一翻了个大白眼儿给他,“不解风情,粗俗。”
向瑾朝二人鞠了鞠,追赶馨宁而去。路过成景泽的时候,他莫名被那人眼底沉重得仿佛化不开的墨色蛰了一下。行出很远,仍感到背后始终有两道沉甸甸的目光注视着。
林远感慨,“虽是个女娃,倒比世子更肖似向帅。”
成景泽凝眸不语。
林远大逆不道地拍他肩膀,“怎么越来越跟个哑巴似的。”
半晌,成景泽怅然回道,“似母亲多一些。”
遥遥望见宫门外的马车,无一将糕点递到向馨宁手中,倏忽没了踪影。慈宁宫的人陪崔嫣等候在此,向瑾将馨宁送了过去,隔着帘子礼数周到地道别。
马车顺着宫门外的青石路悠悠离去。
“少爷,回吧。”福安提醒。
向瑾隔了好半天,“嗯。”
徐徐往回走的路上,福安小声问,“夫人为何不回丰城?”少爷入宫,种种因由,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无非是想用自己的束缚换崔嫣母女的自由。哪怕是为了馨宁长远考虑回到娘家,也该回江南崔府,留在京城是非之地,岂不是辜负向瑾一番心意?
向瑾摇了摇头,“嫂嫂行事,自有章法。”
翌日,崔府送上几盒子夫人与郡主亲手做的奶酪酥,分别送往慈宁宫与陛下寝宫。为感谢太后与皇帝看顾荣国公府幼子,亦略解世子思乡之情。
福安边吃边点评,“夫人的手艺果然无有长进,太后和陛下若是嫌弃,也不知会不会扔了。”
“没扔,”无一不知从哪个房檐落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在我这里。”
远处稳扎稳打负重站立的向瑾数落,“谁也没你吃得多。”
福安讪讪,“你又吃不多,浪费了可惜。”
院中练功的练功,吃点心的吃点心,卖单儿的卖单儿,气氛正好,皇帝下朝的脚步声比往日早了些。
福安嗖地放下手中糕点。
无一蹙眉,掩口小声道,“大概有人又触了霉头。”
成景泽的身影应声而至,果然面色不善。
早上未堵到人,向瑾今日份的“每日一问”尚未出口。他迟疑了一刹,决定忽略无一与福安的挤眉弄眼,照例问道,“禀陛下,向瑾可否随陛下操练?”无一说过,打好了底子之后,还是要想办法进到雪庐中,事半功倍的精髓都在那里。
一句“臣明日再问”已然含在舌尖,却听到皇帝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明日。”
太突然了,以至于,人都进屋老半天了,院中三人仍在你瞅我,我瞅你,恍如做梦。”
福安迷迷瞪瞪,“少爷,未到时辰呢。”
“你睡吧,不用管我。”向瑾心里不托底,生怕人家出尔反尔。虽说君无戏言,可他既不上朝,也未入仕,亲眼所见皇帝高高在上的机会不多。在他心底深处,对成景泽帝王的身份并无多少实感。
福安同手同脚地爬起来,打着哈欠替他打水,整理新做的纯黑色劲装。
“少爷,”福安揉着惺忪的睡眼,“您穿这个真好看。”少年清瘦抽条的身体包裹在严丝合缝的利落劲装之下,肩平腰细,墨黑纯白交相辉映。
向瑾失笑,“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抗揍。”
“啊?还要挨揍?”福安愕然,“那咱别去了。
“逗你的。”向瑾把他推进屋里,“乖乖等着,别给我添乱。”
向瑾出门,仰首与将落未落的残月打了个照面。他在院中打马站立不久,成景泽推门而出。
“陛下。”向瑾请安。
成景泽微怔,他今早刻意提前了半个时辰,本打算让无一过一会儿再带他进去,未料到这孩子竟也起得这样早。
“不必日日多礼。”他瞅着也絮烦。
成景泽脚步未停,向瑾也赶紧跟上。这样隔着两步的距离,对方的背影几乎把自己全部笼罩在内,令他油然而生一股熟悉的安全感。
成景泽推开雪庐的大门,向瑾刚跨进去,还来不及窥见全貌,陡然间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罩了下来,网中寒光凛冽,竟是连排的柳叶刀片嵌在密密匝匝的丝线上,反射着清冷的月华,叮当作响。
向瑾霎时惊呆了,浑身的寒毛竖起,半寸也不敢挪动。他直愣愣地盯紧眼前人,手要伸不伸地抖着。
反观成景泽,不动如山。
转瞬之间,暗网遮天蔽日,即将把两人牢牢束缚住。一片柳叶刀从耳畔划过,削掉向瑾一簇额发,他甚至清晰地感受到刀片上的寒凉,但奇怪的是,他的心跳却很平静。
收网前的一刹,网的那一头有一瞬间的停滞,破绽就在向瑾身侧。成景泽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软剑,顺着空隙一挑,暗网洞开破绽,整个掀翻过去。成景泽扯着向瑾的胳膊,大步跨出埋伏。
成景泽还未转身,身后一人从房顶跃下,径直跪了下来。
“属下知错,请陛下责罚。”
成景泽背对那人,声音冷得仿佛涔出冰碴,向瑾都不禁跟着打了个寒颤。
他问,“错在何处?”
那人噎住,不再言语。
“既然无错……”成景泽短暂地阖眸,再睁开,眼底似乎漫上戾色,“就……”
“你个兔崽子!”无一突然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一脚将跪地之人踹翻。
“陛下息怒。”无一转身噗通一声跪在成景泽身前,神色是向瑾从未见过的凝重。
“无六就是这副死性子,您知道的。他知错了,我打包票,他知错了。”
无一不给成景泽再说话的契机,起身对着无六劈头盖脸,“主子身手如何你没数吗,用你在这里妇人之仁?你那只手怎么废的,小四小五两条命怎么没的,你到底长不长脑子?”
无六直起身,任由他数落,一声不吭。向瑾的目光从缝隙中探过去,无六右侧胳膊不自然地垂着,袖摆空荡。
无一气急了,又上去补了两脚,“你个驴玩意儿,自己反省去。白费了我折腾这些天改进的混天网,早知道交给无二校验好了。”
无六站起身就要走。
“你去哪?”无一嗷的一嗓子,喊劈叉了。
无六闷声,“不是让我反省?”
“让你脑袋多长几根弦,让你收起百无一用的同情心,怎么不见你如此听话?”无一恨铁不成钢,“练你的木人桩去,不让你停就给我练到死!!!”
无一狠狠地喘了口气,无奈地望向自家主子,“陛下……”
成景泽眼底的冰层并不如想象中坚硬,化开后是一望无际的疲惫,他瞥了一眼已然与木人桩较上劲的无六,平淡道,“留他,未必不是害他。”
无一复又跪下,“陛下,无六非是对那婢女存有私情,他只是死心眼儿而已。”得人恩惠千年记,哪怕人家早就不记得他,就算世易时移,彼此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况且,”无一微微哽声,“我们都是孑然一身,您让他离开,能去哪里?”
成景泽不知被哪个字眼戳了一下,顿了顿,“去哪里……”不都比这牢笼要好?
“咳……”向瑾出了个小动静,不然差点儿被动隐形。
无一朝他挑了挑眉,恢复了往日不着调的语气,“世子,你也起得忒早了点儿。”
向瑾乖巧地点头,“都怪我。”
“哪里,哪里。”
这俩人一打岔,适才凝重的气氛倏忽散去。
成景泽挥了挥手,“今日你带他。”他径自往角落中一处装置走去,抬腿迈入,旋即那巨大的装置如活了一般,蓦地从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金属质地的腿脚来。成景泽旋转如风,躲避着几乎没有间隙的攻击,向瑾目不转睛地盯着,也只勉强捕捉到残影。
他揉了揉眼睛,惊诧地放眼望去,这“雪庐”名字起得雅致,内里却好似一个巨大的机关作坊。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大型机械装置,其余空地上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大大小小完成或未完成的器具。这些庞然大物静止时,显得古朴而笨重,一旦动起来却暗藏玄机。不但成景泽陪练的机械出拳出脚快如闪电,便是无六在一边操练的木人桩也甚难对付。瞧着平平无奇,却比普通的木桩子多出许多暗格,其中隐藏着长短不一的手臂,时快时慢,时隐时现,无需休息,无有间隙,无六单手应付得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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