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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音感(鱼星草)


杨今予一直沉寂的眼睛里瞬间有了神采,如同班上每个聊到梦想的孩子那样,天真而热烈的神采。
他另一只手朝闫肃勾了勾:“过来点。”
闫肃迟疑了一下,附耳过去。
随后闫肃感觉有温热的气息,轻拂过耳朵。
“我啊......”
我要18岁的时候,在音乐节唱遗作,然后自杀在舞台上。
什......
闫肃怀疑有点听错了。
杨今予音量刚刚好,语气甚至轻柔。
但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一万颗离经叛道的石子骤然降落,砸碎了平静海面。
不是什么吉利话!
闫肃耳朵里沉甸甸的,如遭霹雳,久久不能缓神。
他不可思议前一秒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猛然坐直了,诧异地瞪向杨今予。
而杨今予也回看着他,嘴角还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疯了吧!
胡言乱语!
闫肃肉眼可见的震惊诧异,恰好取悦了有危险想法的人。
就像魔术师精心准备的一场恶作剧,终于得到了观众的起立惊叹那样,杨今予突然心情舒畅。
他胸腔里那团常年蒙尘的哑火,竟然拨云见雾,经风一吹,灰烬复燃。
噼里啪啦,明亮到了极点。
杨今予笑至眼底,甚至坏心地学着谢天平时腔调,叫了一声:“大班长?”
吓傻了?
你不是要听吗,我可实话实说了。
如果武学可以解决一切牛鬼蛇神,闫肃想给杨今予一枪。
“大班长——”
杨今予拖长了音调,闫肃还是冷着脸不作答。
杨今予皱了皱眉:“闫肃,针头在回血......”
闫肃这才被喊回神。
他抬头一看,输液管的细线里,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那么多血。杨今予刚刚一直都不提,拖到了现在!
他忽的站了起来,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睨了杨今予一眼,忿忿道:“我去叫护士。”
然后转身出了病房。
杨今予听着消失的脚步声,没扎针的那只手按在了刺痛抽搐的胃上。
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在上扬,有点宣誓胜利那意思。
闫肃领着护士回来后,护士弯腰给杨今予重新扎针,杨今予便观察闫肃的反应。
观察了半天觉得没劲,根本不再有什么反应,才无趣的收了眼。
输液结束后,闫肃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干巴巴问:“自己能走吗?”
杨今予感应了一下还在隐隐作痛的胃。
倒也不是不能走。
少年按手背上的针孔,泛白的嘴唇动了动:“再见,大班长。”

彻底失眠了。
一些理不清的思绪在脑中来回打转,他翻了个身,见枕外云层卷月。今夜思绪良多,竟忘记了拉窗帘。
杨今予那个想法......是认真的吗?
怎么会有好端端一个人,梦想是去死呢,也太离谱了。
他不禁回想起,白天曹知知对杨今予那个不礼貌的猜测。
是生活不顺心吗?还是因为对世界没什么留恋?
不应该啊。
他看过杨今予打鼓的样子,明明是很喜欢音乐也很有追求的一个人。
难道还是说杨今予他们那个圈子,厌世才是常态,对死亡有着奇怪的追求?
闫肃摇摇头,还是觉得离谱。
他胡思乱想着坐起来,觉得无论杨今予是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想法都已经涉及到了“危险”行列。
闫肃习惯睡前把手机放得远远的,此时他穿上拖鞋去拿,想给曹知知发信息问问。
又想到白天刚对那丫头说了重话,曹知知指不定还在生气。
闫肃切出与曹知知的对话框,想了想,打开了搜索引擎,输入进去一句话。
【什么人会想自杀?】
屏幕上一瞬间跳出了了五花八门的相关回答——
【我今年四十五,刚被裁员,有两个在上小学的孩子,老婆是我大学时......】
【还能为什么?这炒蛋的世界,老子被网贷骗了三十万,利滚利现在要还二百多万,无数次想一了百了,要不是家里还有个外婆......】
【终于鼓起勇气和渣男分手了,曾经也想过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换他心疼,进过两次医院,到头来只不过......】
闫肃没搜到精准的回答,但猝不及防看到了人生百态。一阵难言涌上心头,他抱歉地退出了那些故事。
然后他又加了几个关键字进去——
【什么人 很年轻 自杀 舞台】
一个契合度极高的标题映入眼帘!
【我朋友年轻时候玩摇滚的,说自己27岁之前必自杀,后来——(展示全部)】
闫肃迅速打开了这一条。
【我朋友年轻的时候玩摇滚,每天挂在最上最多的一句话就是“27之前必自杀”,说27岁是摇滚人的死亡魔咒,敢于在舞台上玩自杀才是真摇滚。】
闫肃大受震撼。
这是什么魔教吗!杨今予也这样想的?
继续往下看。
【现在三十了,结婚生了个女儿,整一个女儿奴,谁提自杀的事他跟谁急!!!中二病时期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当真哈哈哈哈哈。】
闫肃:“。”
他有点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如果说是中二的话......
最好是只是中二。
闫肃抱着隐隐的担忧,关上了没有意义的搜索引擎。
作为班里大小事都操一心的纪委,闫肃考虑着还是改天再探一探杨今予的口风。如果那个荒唐的想法是发自肺腑,就真的,得管一管了。
而这边杨今予,过了一个相对不安静的周末,因为谢天拉了一个三人讨论群。
群头像是谢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抓拍的地面,地面上恰好是三人在梧桐语公交站时,偶然同框的影子。
群名叫【爱|广播|飞机】
浪漫,朝气,离别,未来。
没记错的话,新裤子有张专辑也叫这个名字。
杨今予目光在头像上停留了一会儿,拍得不错,还给加了电影滤镜。
他没想到谢天是会留意这种小画面的人,再看他起的群名称,应该就是新裤子的乐迷了。
想了想,倒也符合谢天的性格。
谢天发了一个表情包在群里打招呼:“嗨今予,以后可以在群里请教你问题吗?”
紧跟着曹知知回怼了一个表情:“同桌~这是我的号,快眼熟我!”
曹知知的头像没有意外,是一个黑长直的动漫少女,有点眼熟,像她自己。
她跟谢天在群里互怼了很长时间。
洗完澡的杨今予才看到这些刷屏,时效已过再回无益,他便没回复。
三月开始回暖了。
一些早发的树已现新绿,学校弄了些不知名的树苗,要种在高四的教学楼后面。
施工人员扛着树苗到高四后面时,杨今予恰好抽完最后一口烟。他独自让开了路,施工队不是学校的人,当然不会管学生抽烟的事。
这周谢忱没再出现过。
春雨后的高四墙面上,谢忱凶狠的鞋印已经斑驳发花。杨今予将烟头捻灭在那片鞋印上,给那些躁动的痕迹,添上了可笑的句点。
冰雪消融后的初春大概是个神奇的季节,一切青春的懵懂躁动,也都随着万物复苏破土而出。
杨今予终于适应了新班级,没有继续再戴口罩。
他开始收获一些目光,来自隔壁班几个小女生。路过2班门前的时候,他总听到她们窃窃私语。
曹知知一副自豪神态,跟他说:“哎同桌,后门有几个2班女生在看你。”
杨今予抬眼扫了一下后门。
那几个女孩子脸上有着被抓包的羞怯,忙你推我嚷的跑掉了。
“不愧是我偶像。”曹知知摇头晃脑,用湿纸巾擦着桌板。
前桌陈兴突然转过来拍拍她,示意她抬头。
只见闫肃抱了一沓语文练习册,站定在他们座位旁,语气听不出情绪:“作业呢?”
“哦,没写。”曹知知白了一眼,竟然枕着胳膊背对了过去。
闫肃便跳过她问里面那位:“你呢?”
杨今予在曹知知“关爱同类”的注视下,掏出了语文练习册递过去。
那一刻他余光捕捉到同桌女孩儿眼里的信任轰然崩塌,曹知知俨然瞪大了杏眼:“你写了?”
“嗯。”
范老师的作业,杨今予是愿意动动笔的。
因为自从他给范老师看过“秘密”后,作业本似乎成了两人的私密交流,范老师会在批改完的作业下面留上一两句话。
全都是肯定的话语。
闫肃在白纸上记了曹知知的名字,然后抱着作业出去了。
陈兴好奇地看了看面如土色的曹知知,又看了看闫肃挺拔的背影。一拍桌子,得出一个结论:“不是吧,你俩吵架了!”
曹知知瞪了他一眼,趴在桌底下看小说去了。
杨今予也终于慢半拍地察觉到,自己的同桌,已经一周没在他耳边闫肃长闫肃短了。
曹知知不是个会记仇的丫头,什么不愉快都不隔夜,常常杨今予给了冷脸她也不恼。杨今予不禁看向第三排的座位,微微动了下眼皮,若有所思。
放学后,谢天又拿着A4纸来找杨今予,让杨今予帮忙听改好之后的编曲。
弄完这些,谢天跟在他身后一起出校门,突然问:“杨今予,你这周见过我哥吗?”
杨今予摇头。
谢天愁眉苦脸拉了一下书包肩带:“唉,那天他从你家走后就不知道去哪了,也不知道头上是怎么回事,我姑挺担心他的。”
过了一会儿谢天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瞳仁透亮,笑了笑说:“我知道了!我知道去哪找他了!谢谢你啊杨今予,我得先走一步。”
谢天风风火火掉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杨今予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花哥发来的微信。
“快来店里。”
枪花刺青的logo是手/枪与玫瑰,花哥自己设计的图案,红玫瑰色的手/枪泛着金属独有的寒光,一旁黑色的玫瑰在灰烬中与枪.炮互换了灵魂。
此时黄昏的烟霞淡淡的,大概是被枪炮玫瑰抢去了颜色吧。
杨今予看到店门口停了辆不常见的车,是京牌。
隔壁理发小哥在门口观赏半天了,见到他,啧啧道:“你哥傍大款了。”
杨今予推门进店,一楼没人。
他正想给花哥发消息说他到了,花哥便又发来一条消息:“到了直接来三楼。”
花哥的起居室通常不太招待人的。杨今予犹疑着走上扶梯。
今天二楼也没有营业,靠近三楼的时候里面飘散出了类似火锅的香气。他刚抬手,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开的门。
那男人很英俊,刀锋一样干脆的眉宇,眼窝陷出一个狭长的弧度,里面是漆黑幽邃的双目。
他睫毛太浓密了,以至于垂下眼睫时,瞳孔深不见底。那张薄唇笑了笑,扭头问里面:“是你弟吧?”
眼前这人让杨今予下意识皱了眉。
“是,让他进来。”花哥的声音传出。
里面果然正在做火锅,花哥端了两盘肉从小厨房出来,身上还穿着件不伦不类的围裙。
杨今予不是没来过这间起居室,但他的记忆里,花哥的小厨房是当库房用来用的,还从没见过花哥踏进去过一步。
陌生男人关上了门,也来帮忙端盘子。
杨今予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们一同进出那间小厨房。
“来,坐。”花哥说,“放点音乐吧。”
那男人便走到橱窗处,调了一下音箱,问:“古典?流行?你弟弟爱听什么?”
花哥在厨房里喊:“摇滚!”
男人找了一首,问杨今予:“万青的行吗?”
杨今予没有异议,“嗯”了一声。
菜上齐后,花哥给杨今予拉了凳子,然后坐到了他对面,那个男人的旁边。
“给你介绍一下,骆野。”
花哥朝男人偏了偏下巴,然后脸上抹了蜜似的,对杨今予弯起了狐狸眼:“我男朋友。”
杨今予猝不及防挺直了背。
恰这时音箱里,吉他刚起了一个昂扬的前奏,万青的《大石碎胸口》。
叫骆野的男人很有风度的点点头:“你好。”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杨今予觉得骆野是故意放这首歌的。
杨今予出于本能,也僵硬的回应了“你好”。
心下却生出一片茫然,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惊与不解。
那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台接触不良的收音机,以至于音波导错了频道,产生了幻听。
花哥看他这样,敲敲桌子揶揄道:“我这么大岁数了,脱个单不至于这么吃惊吧?”
“......不是。”杨今予强稳了一下心神。
面前的火锅咕嘟咕嘟往外翻滚热气,他鼻头不可抑制地泛起薄汗,不自在地低头看了眼小料碗。
“我只是没想到,你是......”
他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
音箱里的男主唱嗓音里包裹着笑意:“渔王还想继续做渔王~”
杨今予以前的艺高里也有很多同性恋,搞艺术的孩子思维前卫张扬,大多不在意普世的框架教条。
他甚至在上大课的时候收到过别班男生很直接的示好,他并不是不懂这些。
但内心装满音符与理想的少年,似乎从小就缺失点人类情/欲,他了解人类上演的恋爱是什么概念,却不理解驱使他们那样浪费时间的动机与出发点。
觉得无趣,便更不会去思考。
杨今予不排斥同性恋,就像也不排斥异性恋那样,怎样都与他无关。
以至于跟花哥认识的这些年,他也只注意到了花哥的画技高超,却没注意到过花哥的感情取向。
花哥诧异得都乐了:“不是吧,我还不明显吗?我就差拿喇叭满大街吆喝了。”
杨今予静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花哥平日的言行举止,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他很快接受了花哥正在和一个男人谈恋爱的事实,平静地点了点头:“嗯,以后知道了。”
花哥朝骆野笑:“我弟好玩吧。”
这顿饭算是花哥上回答应过他的,事情成了带他见见人,杨今予没想到会见到一个男人。
他吃的不多,每次抬头夹菜,骆野便笑眯眯看过来,这种“礼貌”让他莫名地不舒服,感到压抑。
——这人不行。
他冒出一个直观判断。
但他什么都没说,也知道花哥不会听谁的话。
饭后骆野去厨房收拾,花哥小声嘚瑟:“帅吧?”
杨今予不想扫了花哥的兴,勉为其难点头,他承认,花哥的男朋友算帅的。
但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他不喜欢。
思及此,难免有对比,杨今予忽然想到了他近距离看过的其他眼睛,比如班里的闫大班长,清矜雅正,比骆野要干净的多。
没别的意思,杨今予对漂亮的事物总会多些留意。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做起这种比较,这一刻,他觉得骆野让人徒生不爽。

谢天是在一家即将要倒闭的旱冰场找到谢忱的。
早年这里是蒲城最时髦的娱乐场所,一开始这里叫天水围“部落”,里面常常排排站玩长龙。
随着城市发展潮流变迁,后来改叫天水围“俱乐部”。
但即使是这样,旱冰也终于沦为了时代的产物,从门庭若市盛极一时,到如今的萧条破败无人问津。
小门店从当年周边最显眼的面积,一点一点被周边高楼大厦挤进夹缝,变成了路边最不起眼的陪衬。
招牌上的旧灯牌仍旧没变,只是这条街已经容不下这样暗淡的光了。
谢天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甬道,里面的耳熟能详的粤语老歌扑面而来。
室内十年如一日的灯柱,围绕着中间的霓虹大灯球转,昏暗的彩色斑驳里,能看到墙壁上贴满了曾经火遍大街小巷的港星海报,满室充斥着80年代的旧香港风格。
场内没什么客人,谢天一眼就找到了他哥。
谢忱脑袋后面缝了针,双手插兜百无聊赖,踩着轮滑鞋,一圈一圈仿佛没有尽头。
“哥!”
谢天小跑进霓虹光晕里,几欲要穿越时光,奔向他们的童年——
谢天第一次见谢忱,其实是不愿意叫哥的,凭什么要管一个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黑户叫哥?
姑姑领着七岁的小男孩和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杀进家门时,谢天从没见过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爸爸,会露出那样慌张的神色。
商场运筹帷幄意气风发的男人,被姑姑指着鼻子骂糊涂,隔墙还有气得发抖的妈妈死拽着他的小手不让他出去。
那时候的谢天已经多多少少能听懂大人的话题了,他小心观察着妈妈,大概知道了外面那个女人与老爸的关系。
谢忱的妈妈曾是香港生意圈里小有名气的歌女,九龙寨的众多歌舞厅争抢着付出场费,她还上过一次报纸,那是她一生最辉煌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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