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仅仅是因为写歌吗?
会不会还因为,这是蒲城,让人没办法不难过的地方。
这该死的鬼地方于有些人而言,始终是诅咒。
谢忱眼神空洞,对着奄奄一息的人静坐了很久。
一年365天,没一天是能清闲的。年节最是事故多发的时间段,紧急出警接连不断,后半夜闫肃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外套上全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换了鞋后直奔书房。
在书柜的角落,那里尘封着一个好几年没打开过的纸箱。
纸箱还贴着易碎品封条,这是几年前贴上去的了,那时候烟袋桥刚拆,他携带着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搬到了这个新家。
拆迁分了几套房,父亲以他已经长大成年为由,让他自己独自出来住了。而父亲则是带小刀搬去了别处,离武馆的新地址近些。
其实闫肃这套房还很新,并没有太多居住痕迹。大学的时候住校,毕业进警队后,更多夜晚都是在单位宿舍度过的。
轻易没有闲时间回来,他也不想闲。
今夜闫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想回来,像是体内有根绳子牵引着,让他回来翻出尘封的箱子。
没什么意义,但......又好像开始有了意义。
刺啦一声,隔着六年时光,他揭开了易碎封条,过期油墨的味道争先恐后爬上指尖。
书房内昏黄的光束打在木色纸箱上,竟然有种异常的圣洁感。
光束里,他指间轻拿轻放,将每一件小玩意都摆放到书桌上,用棉巾擦拭了一个遍。
擦完立体的物件,还剩些许废旧的考卷、课本、歌词纸,闫肃重新按照内容罗列一番,指腹轻轻摩挲过青稚的笔锋。
传话本——这个词汇现在听来太过于久远了。
时代发展迅速,现在那些十几岁的学生,都更习惯上网课,光明正大用手机开小差,课堂上不会再有这种笨拙的东西出现。
闫肃随便翻开哪一页,脑海中几乎还能描绘出当时班里的事件与场景。
上面有曹知知与杨今予因为起乐队名而斗嘴、有小天向杨今予汇报自己的练曲进度、有陈兴问杨今予借东西、有李飞问杨今予他写的诗能不能当歌词,等等。
还有很多杨今予无心听课时,向他传来的悄悄话。
-闫sir,你对纹身有什么看法?
-李巫婆的课最适合睡觉
-小天给《白日梦蓝》编了一段口琴,意外不错
-别忘了戴那个
-想看晶晶。
......
历历在目。
自从曹知知搞起算命副业后,总喜欢神神叨叨拿身边人开刀。
她说闫肃是个很有长性的人,身上天生有种“回溯”的磁场。
闫肃没往耳朵里去,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他时隔几年再打开这些似乎也没有很遥远的画面时,却莫名想起了曹知知那些评头论足。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情绪好像一直被凝固了,时间感也被洗刷,记忆将他串在一条回形轴线上。
周而复始,从未迭代。
闫肃自知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在警队雷厉风行独当一面,没有谁会把“稚气未脱”这种形容词联想在他身上。
可他突然闯出书房,手忙脚乱打扫起客房的样子,真的很不稳重。
何况,房间本就整洁如新。
何况,并没有人客人要来住。
何况,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第五天,闫肃依旧是在警队忙完后赶到了医院,医生刚拔了杨今予手背上的点滴,嘱咐只能探视一会儿,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杨今予比刚抬进来那天,肉眼可见好转了不少,面容也有了正常的血色。
闫肃弯腰查看了一会儿,突然敏锐的感觉到,病床上的人似乎是蜷了蜷指节。
他呼吸一滞,心脏不由得漏了半拍。
从警生涯以来,与最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贴身搏斗时,都没有怯过分毫,此时却紧张的忘了呼吸。
闫肃盯着对方貌似是动了一下的地方,试图分辨是不是错觉。
不仅手指,杨今予睫毛也颤了一下。
闫肃下意识咽动了喉结。
随后一双琥珀色的眼瞳缓缓睁开了,带着久睡的迷茫,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无精打采。
杨今予足足反应了一分钟之久,才惊诧地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你,你是......”
杨今予大病初醒,还不太能驾驭自己的嗓子。
干涸的声音有点结巴,更多是震惊。
“闫肃。”闫肃字正腔圆回答。
一个......跟音色很匹配的名字。
第154章 你所愿
世界上的每个人诞生之初, 都是恢复了出厂设置的空壳凡胎,随后他们被赋予姓名、赋予善恶、赋予成长与代价,也赋予阅历与时间。
于是才有了形形色色的标签, 有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有的人运气好,灵魂至死完整, 有的人运气差了些, 灵魂千疮百孔。
杨今予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因为他的疮口不长在他身上,而蓦然出现在遥远的眼前。
闫肃,一个与音色匹配的名字。
此姓名, 他拿不起, 放不下, 提不得,又没忘掉。
究竟是该怪世界复杂,还是该怪人性复杂?没有答案。两千一百多个日夜, 将这种无解的情绪搓成千丝万缕, 死疙瘩系了一个又一个,早就找不到了源头。
这就导致他的缺口开始排异, 向上兼容够不着, 向下兼容不甘心。
最后他只会做出本能的反应,将惊涛骇浪都掩藏, 吐出一个克制又逃避的字:“哦。”
杨今予说, 哦。
听起来,那是一种“朕已阅, 跪安吧”的淡定。
听起来, 没有半点不安。
闫肃凝神看着病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闫肃终于打破沉默。
杨今予收回钉在天花板的目光, 又把脸转向窗台上的果篮,总之没有接闫肃的视线。
“问什么?”
闫肃:“问我为什么在这。”
“你为什么在这。”杨今予便问。
闫肃:“......”
闫肃今日过来是便衣,若是不亮警官证,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位抓捕歹徒无数的擒拿之王,是近年来特警队冉冉升起的新星中,最闪耀的那颗。
他穿上便衣总显得温文尔雅,配上骨子里的克己复礼,会让人觉得他更像个老师或医生。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没那么有风度。
只见他掏出了警官证,在杨今予眼前亮了一下,说:“如你所愿,我现在是警察了。”
这话说得很是扬眉吐气,像是已经攒了几年,终于有机会展示给杨今予看。
分寸适中的带了些小情绪在里面,有怨,有气,有隐忍过后不甘。
杨今予垂下眼帘,所有的波澜都被睫毛藏了起来:“恭喜。”
然后呢?闫肃等待着他的下文,目光不曾挪开。
病房里的气压太过难言,杨今予感到呼吸困难。
他好像知道闫肃在等什么。
但他这只缩头缩尾的烂人不打算面对。
迟来的解释与道歉,在曾造成过实质伤害后,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中间还隔了六年,那么长的缝隙。
一句“对不起”,放在这里会显得更加虚伪。
良久,杨今予受不住闫肃审犯人一般的气场,重新将目光移到了天花板上。
“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闫肃:“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在这。”相同的话,还给对方。
闫肃问:“你为什么在这。”
杨今予轻扯嘴角:“如我所愿,跟世界说再见。”
“你!”
闫肃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也是在一个病房里,听到了什么叫人生气的话。
也就杨今予有这个本事,能叫心如止水的卧佛都起立鼓掌。
闫肃刚想说些什么,手机响了,他忙看了眼信息,神色突变。
大概是有任务。
杨今予及时闭了闭眼:“我需要休息,抱歉。”
闫肃眼眸深邃,最后看了杨今予一眼:“我下班会再过来。”
直到病房门被关上,听到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杨今予才慢慢松开了紧绷的身体。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没有闫肃的空气,如同刚从濒死的幻境里走了一遭。
太突然了。
那人......真的是闫肃......
杨今予有点难消化突如其来的相见,他脸上出现长久的茫然。
谢忱闯门闯得很及时,再晚来一步,杨今予就要私自拔针下床了!
他奔过去,按住了杨今予蠢蠢欲动的手:“你干什么?还想找死啊!”
“快点,回家。”杨今予虚弱的挣扎起来。
却被谢忱一把按了回去:“还没到出院的时候。”
“忱哥......”杨今予的眼睛里有什么慌不择路的东西,语气甚至带着请求。
谢忱反应了一下,大概猜到了:“闫肃来过?”
杨今予撇开了脸。
谢忱不厚道的嗤出声:“哦,死都不怕,现在怕了。”
这可给了谢忱发难的机会,谢忱顺势站到床边,微微弯腰眯着眼,有看笑话的意思。
他居高临下问杨今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之前在香港,怕死在我家麻烦,现在回自己家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是吧?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顾虑我啊。”
杨今予失血过多的缘故,整张脸看起来都是孱弱苍白的,他安静地接受着谢忱的教训,并不否认。
“你真是疯了!”谢忱低怒。
不可谓不气馁,谢忱使尽浑身解数,强行拖拽杨今予这么久,心情早已丧到尘埃。
他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尽头,更越发看不懂杨今予的心。
正因为他们互为知己,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想法,谢忱才感到无比绝望。
自从什么时候起呢?杨今予为自己的躯壳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来越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精神领地。
从十七岁的少年,到二十三岁的青年,这期间的空白,没有人知道杨今予的茧子里都塞了什么枯枝烂叶。
好像随便什么东西堵上去都能止血,拆东墙补西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心脏。
谢忱知道自己性格是混蛋了点,常常狼心狗肺的把宋娴推开很远,是个处不熟的白眼狼,从小到大没有他愿交心的人。
杨今予算一个。
摊上这么个玩意,他是真的会心疼。
“这次我真生气了。”谢忱说。
杨今予试图用自己没扎针的另一只手去碰谢忱:“忱哥,对不起。”
谢忱拍掉他的手,恨恨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吧,再这样,LIPU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谢忱说完便摔门而去。
或许是有表演性质的情绪在,他将这两年积攒的无奈都摔给了杨今予,一半是发泄,一半是警钟。
谢忱走出医院后,越想越气,恨不得返回去把杨今予弄死,永绝后患。
他边开车,边给曹知知打了过去,让曹知知过去病房看着人。
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神仙也救不活!
曹知知毕竟是个姑娘,在照顾病人这件事上,比他和谢天要轻柔,谢忱对这丫头还算放心。
“好,我结束手里这单就过去。”曹知知说。
谢忱没直接挂断,顿了好一会儿。
曹知知迟疑道:“还有别的事吗,忱哥?”
谢忱:“......你在做的那个什么疗愈,是什么原理,有用吗?”
曹知知听明白了。
她在电话里跟谢忱交了个底:“信则有,不信则无,命理疗愈只是对心态起到辅助作用,以开解为主,改变诉求者的内心磁场。但我同桌这种严重到生理紊乱的,玄学怎么能跟医学比呢,还是吃药吧。”
“行,我知道了。”
谢忱将方向盘打了个弯,把车停靠在了路边——市特警队旁。
谢忱承认自己再次啪啪打脸。
就邪了门,上学的时候不待见闫肃,却次次欠这姓闫的人情。而上次跟闫肃在医院剑拔弩张后,他没想到自己还会主动上门求人。
这笔账,谢忱狠狠记在了杨今予头上。
他进去找闫肃,不出意外被当成闲杂人等拦下了。
门口的守卫让他登记后等一会儿,闫队带人出去执勤,不在队里。
谢忱便郁闷至极等着,心里把等待时间也一并算到了杨今予账上。
天儿冷,谢忱裹紧大衣跺了跺脚,看着庄严肃穆的警队大门,百无聊赖神游了一会儿。
他莫名想起还很小的时候,同宋娴住地下棺材屋,那边三天两头有动乱,没人管。他似乎也跟宋娴说过“以后长大就当警察来管这里”的鬼话,但后来发现,那边的警察说话还不如大佬管用。
有段时间,宋娴出去陪酒,他就被藏在潮湿的暗格看碟片等她回来,看的大抵都是《古惑仔》一类的电影。还暗自犯起中二病,决定自己不当警察了,要当个手里有一堆马仔的大佬。
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想法,白痴又好笑。
警察啊,这种连闫肃都要卯了劲才能考上的神圣职业,他小时候怎么敢的,居然还瞧不起。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闫肃这人,确实一直都是出类拔萃的,也难怪杨今予会放在心里这么多年。
到底是他们这种人不一样......
在谢忱快要冻成冰雕的时候,闫肃终于回来了。
闫肃从车里下来,身上全副武装,黑色制服在他身上扣得严丝合缝,腰间的配枪昭显着秩序与威慑。
“哦,确实挺帅。”谢忱心里犯了句嘀咕。
毕竟哪个男孩没做过拿枪的梦呢,嘁。
看到谢忱,闫肃稍稍有些意外。
他扭头吩咐其他人先归队,边摘下头盔朝谢忱走去。
谢忱也不客气,招手让闫肃去自己的车上聊。
闫肃刚坐下,就迫不及待问:“杨今予叫你来的?”
“别提他,吵架了。”
谢忱憋了一路的气终于找到了人来撒,杨今予惹的祸,让闫肃来受着,没毛病吧?
“?”闫肃愣了愣。
他不记得自己和谢忱的关系,是好到可以听他诉苦的地步......
谢忱也不管闫肃是不是觉得他莫名其妙,直接开门见山问:“你现在还单身吗。”
闫肃:“?”
更奇怪了啊。
谢忱一手撑在方向盘,一手捏了捏眉心:“是这么回事,我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闫肃礼貌回道:“......请讲。”
“首先,我为我上次在医院说的话,跟你道个歉。”
闫肃表情闪过一丝无奈:“你可以直接说重点,不用这样,这不是你。”
“好,那我就直说了。”谢忱顿时坐直了,脸上强装出来的客气烟消云散。
他说道:“这几年,杨今予状态很差,我们想让他积极治疗,配合吃药。但你也了解,他不愿意的事,谁能逼得了他?”
“这几年你们一直在一起?”闫肃蹙了蹙眉。
“拜托,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
谢忱瞥了一眼:“看你这样子,不管是在怨他始乱终弃也好,还是感怀自己那点事也好,但至少是没释怀,是吧?”
闫肃没吭声。
谢忱仰了仰头,从后视镜里看闫肃的表情,说道:“不过六年时间不短,再多感情也被时间磨淡了,我不知道你这六年里有没有过其他人,现在是不是还愿意管这个大麻烦。毕竟你们现在没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
“需要我做什么?”闫肃直接打断了谢忱的分析。
谢忱挑了挑眉:“你确定?”
闫肃那双眸子,看人的时候总是深邃认真,谢忱在他脸上,找不到开玩笑的意思。
“行。”谢忱点点头,招手让闫肃附耳过来。
“我是这么计划的......”
闫肃说到做到, 下班后就马不停蹄往医院赶。
彼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窗外下着大雪,曹知知这丫头在医院守了一下午, 趴在杨今予的枕边打盹。
杨今予无心入睡,他偏着头视野涣散, 透过曹知知发呆。
曹知知长成了一副北方大妞的模样, 又留起她那及腰的长发, 烫着一头海藻卷,倒是有了几分曹妈说过的“要有当姐姐的样子”。
杨今予突然心里很软,想起那场大火前, 他们三个男生为了给曹知知选生日礼物, 趴在柜台前争执不下的吉光片羽。
“同桌, 有需要叫我,下雪了就容易困,我先眯一会儿......”曹知知眼睛都睁不开了, 哼哼唧唧歪倒在枕边。
杨今予轻轻“嗯”了一声, 将枕头让出来一半。
下雪了吗?
烟袋桥出来的孩子,总是习惯根据天气来记录习俗和时间。
杨今予记忆中, 闫肃更是其中翘楚, 只要望一眼太阳,就知道是几点。
闫肃总喜欢看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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