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衣抬眼与邱安阳对视,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探究邱安阳这话中的深意。
笼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折月剑的剑穗,楚寒衣沉思半晌,最终缓缓起身。
胥千百纳闷地拽了拽他的袖袍:“你做什么去?”
楚寒衣淡淡道:“进塔。”
胥千百一愣,不解道:“你进去干嘛?方才大阁主不是说了吗,佛子心魔不会害人,那孩子不会有危险的。”
楚寒衣:“以防万一,多一层保障总不是坏事。况且我本就负责参加此次大会的弟子的安危。”
胥千百一句“小题大做”卡在嗓子眼还没说出来,余光便看到自家师父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胥千百一梗,连忙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邱安阳笑了笑,道:“去吧。我相信你自有分寸。”
楚寒衣颔首行礼:“沽月明白。”
千层浮屠境,?层。
万丈雪原。
呼啸的风雪席卷万里,凡入目之处皆是一片刺目的银白,天地之间的分界逐渐变得模糊难测。
雪原之上,一道移动着的人影的存在便犹如雪白宣纸上的墨迹,显得格外醒目。
裴知岁背着刀走在茫茫雪原中,脸色阴沉。
他依旧穿着入塔时那身黑衣,但身形与容貌却有了极大的变化。十五岁的裴知岁虽然也是雌雄莫辨的漂亮,但那张脸蛋上仍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给人的感觉也远不如现在来得危险。那张自年少起便足够引人视线的漂亮面容变得成熟许多,棱角也更加分明,此时他有意压低了眉眼,整个人便如同一张拉紧的弓箭般极具攻击性。
裴知岁心情的确不好。
他没想到佛子心魔居然会主动找上他来,还一下子将他传到这不知第几层的幻境中。
裴知岁如今的修为是筑基初期,但因为拥有前世的记忆和那把一直存在于他灵台中的本命武器离恨刀,就算并不能很顺畅地使用灵力,裴知岁的实力也要远远高于筑基修士,甚至能够跨越修为等级与金丹修士一战。
而千层浮屠境为试剑大会而开放的前十层幻境,其难度最高不过金丹修士的水准,因此裴知岁对于这次试剑大会的榜首之位十拿九稳。若不是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怕是早已用蛮力硬闯了。
但这一层幻境却远远超过于金丹修士的阈值。以裴知岁现在的能力,在使用北域功法且不动用离恨刀的前提下,大概是没法硬闯过去的。
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裴知岁眨眨眼,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松林。
裴知岁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远处的松林上,脑海中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来过这里。
长刀出鞘,就在裴知岁动起来后的一瞬,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袭来,正正好好打在了抬起的刀身上。
短匕长刀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随着匕首落地,几道身影慢慢出现在雪原中。
来人一共六人,皆一身干练的黑衣,面上带着样式相同的银色面具,面具的角落上印着一道夕颜花形状的纹样。这几人修为不算太高,但那仿佛沁入骨血中的血腥气与历经厮杀遗留而下的杀意却足以令人感到恐惧。
而北域南渊之中,唯有一种人常年以假面示人——夕颜的死士。
临渊十二城中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名叫夕颜。
不同于十二城中尔虞我诈、交错复杂的各种势力,夕颜自建立起便只听命于临渊城主一人,是独属于他的利刃。但凡夕颜中人,皆以假面示人,以序号为名,只要踏进了夕颜,从前过往便如烟云消散,再无痕迹。正是因此,无论是北域还是南渊,对于夕颜这个组织都知之甚少。
“裴十七,你真是城主养的一条好狗!”双方对峙许久,为首的黑衣人率先开了口,一字一顿,带着令人胆寒的恨意:“今日我的下场,便是来日的你!你对城主赤胆忠心,但你可知他早已对你起了杀心?!他派你来了结我们,其实是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雪原!”
裴知岁看着为首的黑衣人,缓缓扯出个笑容:“说完了吗?”
黑衣人似乎没料到他如此不为所动,恼羞成怒道:“今日我们就是死,也要把你一同拖到地狱去。”
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力,裴知岁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是一片森然的冷意。
他倒是忽然有些好奇,这心魔到底想演哪出戏。光是窥探他记忆不够,还要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幻境,让他本人重演一遭。
裴知岁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他提着手中那把破刀,不要命一般正面迎上了那几个死士。破空的刀气席卷着寒雪,每一刀都带着狠戾的杀念。
这几乎是以命相搏的打法。
那几个死士虽然口中说着要和裴知岁一起死在这,但心中到底存留了求生的念头,因此对上一个不要命的裴知岁,一时间竟然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裴知岁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喘了几口气,没给对方任何退路,握着刀再次狠狠的劈了下去。
他感受着从这具身体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疼痛,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然是强弩之末。先前在上一层幻境中,他虽没受什么伤,但到底消耗了许多灵力。他腹部中了一剑,左臂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或许还中了毒。
但敌人的情况只会比他更差。
炙热的灵息自他手中凝聚,汇聚成长刀的瞬间,裴知岁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还未成型的灵息又被他收了回去。
这一瞬的游移并未打乱他进攻的节奏。裴知岁手中的长刀接连挥下,他看着在自己刀下慌忙逃窜的人,寒潭般的眼底映着一地血光。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裴知岁踉跄了几步,垂着头站在雪原中。
而他脚边,是一地残破的尸体。
方才还叫嚣着一起下地狱的死士,如今已经成了他刀下数不清的亡魂之一。
“哈……”裴知岁重重喘息了几声,随即身体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疲惫地倒在冰冷的雪原中,裴知岁被刮骨的寒气扑了一脸,他眯着眼感受着雪花飘落在身上的轻柔触感,开始在自己模糊的记忆中翻翻找找。
若他没记错,这时候……
裴知岁微微偏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又或许有一炷香那么长,直到裴知岁的手脚都快要失去了知觉,他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白衣,腰间佩着一把长剑,整个人素净得仿佛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几声微不可察的气音,视线中的人影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匆忙地过来查看他的状况。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裴知岁有些费力地睁眼看他,下意识向热源的方向靠了靠。
只见白衣人眉头微蹙,薄薄的唇瓣开开合合,裴知岁愣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好胡乱地应承几声。
下一秒,天旋地转,白衣人竟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久在风雪中的身体慢慢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他将头靠在白衣人肩膀处,忽然觉得这幻境还挺有意思,还能自动为他补全当年他没看到的东西。
那时他虽然强撑着一口气解决了这几个死士,却因受了重伤,体力不支而昏倒在雪原中。他原本以为自己命数已尽,大概率逃不过此劫,却没想到自己那一向糟糕透顶的气运竟破天荒的好了一次。
他被人从鬼门关前一把拉了回来。而救他的那个人,便是楚寒衣。
他身上的伤需要时间静养。尤其是他中了毒的手臂,裴知岁尚清醒时为了阻止毒素蔓延,手起刀落将整块皮肉都割了下去,伤口深可见骨,再加上外面天寒地冻,稍不注意就会发炎化脓。
修士虽有灵力护体,但本质仍是肉体凡胎,更何况他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便更需要人照料。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楚寒衣便在雪原中照顾了他整整一个月。
裴知岁上辈子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思考该如何为他和楚寒衣的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论。说是死敌,他与楚寒衣之间却并无血海深仇,说是知交,却也没真的熟到那种地步。
他没法定义这一切,但却早早意识到一件事:若有朝一日他想寻个了结,他希望死在楚寒衣的剑下。
他承了楚寒衣救命之恩,除他之外,没人有资格取他性命。
哪怕是天道。
裴知岁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雪白的衣角。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却只点了一盏烛火。裴知岁微微抬眼,只见那张熟悉的面容被跳跃的烛光映得忽明忽暗,那人一双狭长的凤眼低敛,神情不喜不悲,倒真有几分“天上仙人”的姿态。
察觉到他醒来,楚寒衣睁眼看向他,语气淡淡:“你醒了。”
裴知岁含混应了一声,依旧赖在床上,没有丝毫起来的意思。
他看着有些破旧的屋顶出神,少见的有些心乱。
他总以为自己此生除了手中的长刀,再无信任的人,可是万万没想到,在他心底竟还存留着一丝对于楚寒衣的信任。这信任来得毫无依据,却能令他毫无顾忌的在楚寒衣身边睡去,哪怕这只是基于他记忆而生的一缕幻影。
裴知岁其实很少能睡上一个好觉。
对于修真界的许多人来说,裴知岁这个名字是突然出现的。那时的南渊正处于极大的动乱中,上一任南渊主莫名暴毙,临渊十二城的余下城主为了南渊主之位大打出手,十二城之下的各种小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企图在这场权势的盛宴中分一杯羹。
裴知岁便是在这时出现的,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抑或是钻了谁的空子。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经是南渊不可撼动的主人了。
但管理临渊十二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地有灵,万物循阴阳而相生,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天生便能感受到天地之中蕴含的灵气,更有甚者自降生时便能吐纳灵气,使其为自己所用,这便是修者。
而修者又分为阳灵修者与阴灵修者两类。阳灵修者大多讲究天赋,认为根骨与灵脉二者缺一不可。他们将筑基视为漫长修行之路的起点,随着修为的提高,阳灵修者要逐渐斩断自身与红尘的联系,摒弃属于凡夫俗子的人欲,从而踏上真正的仙途。
而修阴灵者则与阳灵修者恰恰相反。修阴灵者信奉实力,他们吸纳世间的贪、嗔、痴,以此三毒增长自己的力量。阴灵修者以强者为尊,重欲好战,与无时无刻不在自省的阳灵修者相比,他们从不隐藏自己的欲望与恶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的修真界,以中部的赤水为界,赤水往北是以阳灵修者为主的北域,赤水往南则是阴灵修者遍布的南渊。
在裴知岁掌握实权之前,南渊基本处于一种混沌无序的状态。哪怕是临渊十二城,城主之位也是能者胜任,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便可以取而代之。
管理这样一股混乱而松散的势力,难度可想而知。
刚刚接管南渊的那段日子,裴知岁每天都要应付无数不知真心假意的试探,出其不意的刺杀更是数不胜数,使他一度非常头疼。
也正是因此,裴知岁很少能放下戒备安然入睡。
方才那一路上的小憩,已经是他不可多得的安眠了。
思绪回笼,裴知岁坐起身,低头粗略看了一眼。身上的伤口都被妥善地包扎处理过,原本那一身被血染透的破衣服也换成了整洁干净的白衣,甚至连他那把破刀都一起被捡了回来,此时正放在他的床铺旁边。
此情此景,与当年分毫不差。
“多谢仙尊,仙尊真是贴心,”裴知岁轻笑一声,抬眼看向楚寒衣,“不知仙尊出自何门何派,身住哪方仙山?待我伤好,定要再次正式地向仙尊道谢。”
楚寒衣微微摇头,不甚在意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裴知岁:“嗯,仙尊果然人美心善。”
裴知岁用被子把自己裹住,他放松了身体靠在床头,有意无意问道:“仙尊怎么会来如此偏远之地?”
楚寒衣:“来寻锻剑的材料。”
裴知岁点点头,好奇道:“仙尊是剑修?”
楚寒衣:“是。”
“剑修啊……”裴知岁的视线从楚寒衣身上移开,“我听闻剑修多是无情道,你也是如此吗?”
楚寒衣想了想,道:“此话也不尽然。但我的确修的是无情道。”
裴知岁神色未变,似乎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仙尊不问问我为何会一身伤的出现在这里吗?”过了一会,裴知岁又问道。
楚寒衣微微偏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你不想说,我不会问。”
裴知岁似乎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取悦了:“可是我想让你问我。”
楚寒衣闻言,露出个有些疑惑的表情,但仍然顺着他的意思问了出来:“你为何出现在这?”
“我来杀人。”
二人隔着烛火静静对视半晌,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裴知岁眉梢微挑,不满道:“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楚寒衣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反应?”
“我想想……”裴知岁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惊讶?厌恶?唾弃?总之不该是这么平静。”
“你应该也看到了吧,那一地的尸体,都是我弄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与我同属于‘夕颜’这个组织。如今南渊正逢大乱,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心思,他们如是,我如是。只不过那几个蠢货藏不住自己的欲望,最后才会惹来杀祸,”说到这里,裴知岁忽然顿了顿,“仙尊,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楚寒衣微微颔首,示意他问下去。
裴知岁:“若我来日成为了为祸一方的疯子,搅得整个修真界都不得安宁,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救了我啊?”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答案,裴知岁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倒不如说他也没真的希望楚寒衣会给自己什么确切的回答。
他掀开身上的软被,摸索着下了床,迎着楚寒衣的目光拿起枕边的长刀。短短几个动作,他手臂上的纱布已经洇出了血痕,但裴知岁却毫不在意,一把抽出了鞘中的长刀。
他眼底映着森然的刀光,神情却是少见的温和,若是齐云霁在场,便能发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与当时在红袖夫人房中看着那幅画的神情一模一样。
裴知岁唇角上扬,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楚寒衣,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了。”
“归寂山的那株白梅,你喜欢它吗?”
无人应答。
周围猛地陷入一片黑暗,裴知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四周再次亮了起来。
小屋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只是眼前的人却换了一个。
叶笙坐在方才楚寒衣的位置上,笑眯眯看着他:“你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
裴知岁脸上笑意未褪,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叶笙这个壳子不是你原本的样子吧?像你这般有这么大能耐的妖魔,竟然会耻于用自己的模样见人吗?”
‘叶笙’闻言愣了一会,随即露出一个有些无辜的表情。
“妖魔?我吗?”‘叶笙’一摊手,看向裴知岁:“我前身虽是心魔,却一心向佛,继承了佛子毕生修为替他留在世间参悟因果,从未害人,又何来妖魔一说?”
‘叶笙’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只见一片淡白色的云烟将二人团团围住,云烟散去时,裴知岁眼前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个粉雕玉琢的锦衣小童。小孩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小短腿碰不到地面,在空中晃来晃去。
与此同时,裴知岁手中的那把破烂长刀也变成了另一把裴知岁无比熟悉的刀。
那刀长约六尺,刀柄纯黑,刀鞘极为朴素,浑身散发着极为恐怖的煞气。整把刀上没有太多的装饰,唯有末尾处悬挂着一串殷红的穗子,穗子上头悬着一颗白玉珠。
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丢进锻刀厅中光凭模样根本认不出的刀,却有着一个令无数人闻之胆寒的名字——离恨。
“你的这把刀,至邪至妖,可不是常人能够驾驭的。能被它选作主人,你这个曾经的南渊主,可比我有资格称得上一句妖魔。”
裴知岁冷笑一声,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小童,完全没有所谓的尊老爱幼之心,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神色森然:“既然看过了我的记忆,你也该知道我有一万种法子能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耍了我这么久,你也该知足了。”
小童被他掐得疼了,泪眼汪汪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掐了!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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