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知岁不为所动,似乎是真的动了怒,小童终于后知后觉有些害怕。
他在裴知岁的记忆中走了一圈儿,自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何等心狠手辣。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这位大人!尊主!我真的只是觉得你的过往有趣,绝无它意!你大可放心,我此生无法踏出这浮屠镜半步,这世上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的过往,我很有原则的!你、你方才不是在我的幻境中过得很开心吗,那样的幻境我还能做!别杀我!”
他稀里糊涂说了一堆有的没有,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裴知岁,他轻哼一声,松了手。
裴知岁:“这就是你本来的模样?”
危机暂时解除,小童长舒一口气,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怎么了,不好看吗?”
第14章 白衣
裴知岁算是看出来了,这幻境虽有些能耐,但论起心智,大抵也就是个十来岁的人类小孩儿,平日里待在这塔中没别的事可做,便以翻阅进入幻境的人的记忆为乐。他无趣地移开了视线,将手中的赝品离恨刀往床上一扔,隔着桌子坐在了小童对面。
小童畏畏缩缩:“你不会杀我了吧?”
裴知岁斜睨他一眼:“不好说,看我心情。”
小童讪笑几声,自言自语道:“你这人杀心好重,我可是想帮你呢。”
裴知岁只觉得他好笑:“你一个小小的心魔,又不是真的佛子,就别总想着普渡世人了。这世间百苦千难,你渡不过来的。”
小童却不赞同他的话,他转头看向裴知岁,神情是十足的认真:“那也要做呀。我又不像佛子那般可以在人世中走动自如,我力量微弱,能做的也不过是给进入浮屠镜的人消解一些小小的执念。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做。”
那双紫葡萄般的双瞳闪着微微的金光,仔细望去,那金光之下竟是无数流动的梵文。
裴知岁眉梢一挑,有几分惊讶:“你在替谁攒功德?佛子?”
小童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一个心魔为死去的人攒功德,这事乍一听不太正常,仔细思索一番……依旧会觉得不太正常。
小童似乎没看出裴知岁的异样,自顾自说着:“佛子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教了我许多道理。我没法离开这千层浮屠境,便只好尽我所能地做一些事情,攒些功德给佛子,望他来世顺利飞升上界。”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纯粹,一看便是打心底觉得快乐。
裴知岁一手撑着下巴,心中纳闷。
一个因邪念与恶意滋生的心魔,竟也会感到幸福和快乐吗?
裴知岁:“你倒是没有一点邪物的样子。”
小童嘿嘿笑了几声,似乎全然忘记了眼前的人差点要将他灰飞烟灭,十分开心地讲了下去:“我虽为心魔,却并不是因邪念而生。佛子看遍世间因果,却无法亲自普渡所有苦厄,他因此而感到无比痛苦,而我,便是因他这份痛苦而生的。佛子输给的不是心魔,而是他自己的善心。”
原来如此。
不过裴知岁也并不关心这佛子和心魔的二三事就是了。
裴知岁:“既然我都把你揪出来了,这幻境是不是破了?把我送回去,我还在考试。”
小童闻言,露出个有些心虚的表情:“嗯……这个……”
那双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裴知岁。
裴知岁声音冷了下来,不耐烦道:“说话。”
小童心一横眼一闭:“其实通天阁那场考试已经结束了!”
他顶着裴知岁刀子般的眼神,吞吞吐吐道:“你现在所处的是千层浮屠境中的第五十一层。浮屠境一共百层,前五十为虚幻之境,后五十为真实之境。虚幻之境中参悟旁人的因果,幻境中的时间流速相较于现世要快了许多,所以你们在前五十层中哪怕呆上两三日,在现世中也不过几个时辰。”
他顿了顿,声音明显低了许多:“至于这后五十层,便是要参悟自身因果。真实之境中的一切都与现世没有差别,无论是受过的伤还是度过的时间,都会与现世一致。所以……”
裴知岁“哈”了一声,脸上面若寒霜。
他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霎时,磅礴的灵力呼啸而出,在他手中汇集,聚拢,慢慢形成了一把长刀的轮廓。虽然依旧并无实体,但相较于先前在燃金堂的那一道有些模糊的轮廓,此时的长刀的形状明显更加清晰,甚至依稀可见刀柄上挂着的白玉珠穗。
小童盯着他手中的长刀,一张小脸扭成了一团。
他在裴知岁的记忆中见过他用这把刀的模样,对于这把凶刀的凶煞程度自以为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如今亲眼见到了,却依旧会被这股煞气骇得心神俱颤。
可那把刀分明是裴知岁在他二十岁时的一场机缘中得到的,以血为契,怨气驱使,才勉强使用自如。现在的裴知岁不过十五余岁,一个修为不过筑基圆满的小修士,为何能仅凭灵力便召出离恨刀了?
他嗫嚅道:“你、为何……”
裴知岁冷笑一声,白皙的面庞映着一片炙热殷红的灵流,更显得他容貌秾丽,仿若地狱爬上来的艳鬼。
他似乎听懂了小童未说出口的疑问,语气嘲弄:“有些能耐便四处张扬,真以为你所见的便是全部吗?你看遍我记忆时,便不好奇天道为何处处针对于我吗?”
小童神情怔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错愕道:“你莫非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可怖的煞气卷着炽热的灵流一刀劈下,眼前再也不见小童的踪影。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浮屠境,以裴知岁所在的地方为中心,第五十一层幻境寸寸碎裂,化为一块块闪着荧光的灵力碎片漂浮在空中,仿若银河。
裴知岁站在原地,脑中混沌一片。
他透支了内府中所有能为他所用的灵气,才换来了这足以破开第五十一层幻境的一刀,因此现在正处于一重极度虚弱的状态。现在的裴知岁,哪怕是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没了灵力的支撑,离恨刀自他手中消散,他下意识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掌心,心道这具身体真是好弱,只是破一道幻境便虚弱成这个模样。
为了一时顺心强行破了幻境,还动用了离恨刀……那然后呢?
如那心魔所说,试剑大会已经结束,他无法名正言顺地混进九衢通天阁,现在又该往哪去呢?强攻上春水流台吗?
他这般费心费力,甚至自降身份同一群不过练气筑基的小崽子们一起参加九衢通天阁的试剑大会,真是是为了那劳什子天枢古钟吗?
裴知岁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本能一般不愿再往下想。
先前与那些死士缠斗时留下的伤口缓缓泛起疼痛,裴知岁双腿一软,向前倒去。
出乎意料的,他落入了一个轻柔的怀抱。
眼前层层叠叠的衣袖翻飞,裴知岁眼眸微阖,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他牢牢揽住。
那人一身如雪般的白,墨发如瀑,光是站在那,便是一幅上等的画作。裴知岁靠在他肩上,鼻尖顶着他的颈窝,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他一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原来怀抱也是暖的。
他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乐了,低垂的眉眼弯弯:“仙尊,你是真的吗?”
楚寒衣一时没能跟上他的脑回路,但仍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自然。”
裴知岁兀自笑了几声,又轻声问道:“仙尊怎么会在这里,真的不是我在做梦吗?”
楚寒衣:“千层浮屠境有异动,我负责你们的安全,自然要进来看看。”
裴知岁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小颤动,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你一直在那里看着……也看到我的幻境了吗?”
一向有问必答的楚寒衣却忽然沉默起来。
裴知岁抬眼,看见了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看了一会便收回了视线,声音几不可闻,仿若叹息:“怎么还是老样子……”
他合上眼,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
裴知岁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中的他衣衫凌乱,满身是血地卧在楚寒衣怀中。他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剑刃,也染红了楚寒衣雪白的衣袖。
他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污,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胸口的剑伤更是令他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但纵使如此,他的心情却出奇的好。
裴知岁有些费力地睁眼,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楚寒衣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如同冰雪一般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近似于“无措”的神情。
名震北域的沽月仙尊,竟会为了一个魔头的死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裴知岁忽然露出了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那笑容不是过去那些虚情假意的,带着嘲弄和讽刺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地感到愉悦。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消散,先是双脚,然后是腿,紧接着便是躯干。他深深地望着楚寒衣,明明身体上的疼痛已经远远超过可以忍耐的阈值,但他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消失一分一毫。
那双寒潭似的眼瞳闪着楚寒衣不懂的疯狂的餮足,仿若蛰伏已久的捕手,终于捕获了梦寐以求的猎物。
楚寒衣忽然闻到了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花香。
这香味自那年归寂山上万草枯败之后便萦绕在他身上,经久不散,陪伴了他许多年。然而此时此刻,归寂山巅,一个最不该嗅到梅花香气的地方,楚寒衣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被这花香扑了一脸。
楚寒衣喉咙一紧,神色惶然:“你……”
裴知岁见他仿若大彻大悟一般的神情,终于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隔空临摹着眼前人的轮廓,笑得恣意又放肆。
他启唇,残破的身躯却早已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但他知道楚寒衣一定会懂。
“来找我吧。”
裴知岁知道自己偶尔会犯疯病。
一开始是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听到一些令人厌烦的话,后来是梦中总会重复闪回几个陌生的片段。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猛然睁眼,发觉自己正满身是血地站在一地残尸中央,手中的离恨刀因吸收了足够的血,正发出满足的嗡鸣声。
也是从那天开始,裴知岁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起先裴知岁对这些“不对劲”并没有太过在意。在他看来,每一日都殚精竭虑地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如临深渊,不疯才是怪事。
那时他还没当上南渊主,每日游走在南渊的各种势力中,满心算计着怎么一刀要了当时的南渊主的性命,这偶尔发作的疯病实在不值一提。后来他入主南渊,要解决的麻烦事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便将这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了。
直到裴知岁失去意识的次数越来越多,且每一次清醒过来时,他都能感到离恨刀身上的封印又松动了一点,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闭关了一月,在自己的识海中一寸一寸地找过去,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被他发现时倒是十分从容,还装模作样地将自己介绍了一番。他坦言自己是个千年前的邪魔,遭人暗算,差点便灰飞烟灭,好在有一片灵魂碎片藏进了离恨刀中,时过千年才得以苏醒。邪魔一边说,一边拍拍胸脯,说他若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统一修真界,届时定不会亏待于他。
见他说得斗志昂扬,裴知岁也好脾气地听他讲话。
随着邪魔最后一个字说完,裴知岁笑眯眯地应和几声,随即抬手毫不留情地一拳揍了上去。
然后他便发现,这所谓的邪魔弱得仿佛一座瓷娃娃,几拳下去便要碎成一地渣滓。
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得要死的邪魔,却是导致他时不时犯疯病的罪魁祸首。而更加古怪的是,裴知岁发现他竟无法将邪魔清出自己的识海。
邪魔仿佛一颗种子,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识海中生根发芽,甚至隐隐有想要取代他这个主人的念头,只是碍于裴知岁强大的力量而一直无法得手。
裴知岁无法除掉它,便只好武力压制。每次被裴知岁揍上一顿,邪魔便会安生几个月,然后又开始蠢蠢欲动,然后又被裴知岁镇压,如此循环往复,倒也相安无事了许久。
直到有一天,它发现裴知岁向来牢固如寒铁的心神竟在一瞬间出现了一丝动摇。
即使转瞬即逝,但依旧被邪魔捕捉到,成为了他手中妄图吞噬裴知岁的小小筹码。
这个筹码,是一个叫做楚寒衣的剑修。
邪魔仿若闻到肉香的鬣狗,迅猛而贪婪,想要一口一口咬下裴知岁的血肉。他幻化成那个剑修,学着他的模样,日日夜夜出现在裴知岁的识海中。
邪魔顶着那张淡漠面容,歇斯底里地诅咒、怨恨,情绪到了极致时甚至扬言要杀了所有人。但随后他又恢复了安静的模样,眉眼低垂,语气平淡的同裴知岁闲聊,哪怕裴知岁不理他,它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偶尔,它也会顶着那张脸向裴知岁哭诉,甚至于引诱。
裴知岁对此厌烦透顶。有一段日子里,他甚至无时无刻都在想如何才能将这邪魔挫骨扬灰,为此甚至咬着牙将临渊十二城中的禁书翻了个遍,可惜没能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裴知岁其实很奇怪邪魔为何会坚持于顶着楚寒衣的壳子在他识海中晃悠,他更不知道是自己一瞬的动摇,给了邪魔以此能够撬动他心神的错觉。
他只当是邪魔疯了,见楚寒衣的容貌俊朗便偷过来自己用。邪魔顶着那张脸在识海中发疯,裴知岁便冷眼看着,心烦意乱之下,落下的拳头更重了。
被裴知岁如此狠狠收拾了一番,邪魔也顿悟了,眼前这根本是个没心的人,什么一瞬间的动摇,或许只是它在离恨刀中关久了产生的错觉。
它为此消极了一阵,好一阵没有出现在裴知岁的识海。
他本以为邪魔从此便不再折腾了,却没想到它带给自己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后的几年里,他行事愈发偏激,也更加极端,甚至凭着一己之力打破了南渊与北域之间脆弱的平衡,十方业火烧了北域整整三年之久,身上担的业障越来越多。
邪魔不再是邪魔,反倒成了他的心魔。
在偶尔偶尔的清醒的时候,裴知岁也会想,纵使他厌恶天道,一个劲的同天道唱反调,但似乎在冥冥之中,他仍不受控地按着天道为他铺下的道路一步步走着,仿佛命中注定,他就该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仿佛那只温水中的青蛙,哪怕折腾的再剧烈,也翻不出天道的掌心。
但偏偏裴知岁最恨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于是他作了一个局,算天算地算人心。他将性命当作自己唯一的筹码,赌得便是楚寒衣对他的感情。
这份感情可以是怜惜,可以是同情,甚至于怜悯,什么都行。
只要能动摇楚寒衣哪怕一分一毫,他就不会血本无归。
而从他重生这个结果来看,他非但没有血本无归,与之相反,他似乎赢的彻底,一切都按照着他预想中的发展。
很少人知道,其实天枢古钟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这由梧桐神木制成的神器,的确有着回溯时间之能。只不过唯有世间至纯至臻之心,才能解开神器的禁制,从而驱使古钟。
而楚寒衣,便恰好符合这神器的要求。
其实按照结果来说,他如今的重生定然与楚寒衣脱不了干系,他甚至可以笃定,楚寒衣为救自己催动了古钟。以裴知岁的性子,他的目的已经达成,那过程中的所有于他而言便不重要,楚寒衣出于何种理由救他,是因为怜悯抑或是同情,这些都不再重要。
他借着重生摆脱了邪魔和天道,本该从此逍遥自在,天地之大,从此再无不可去之处。
可他偏偏跟着楚寒衣回了九衢通天阁。
因为不相信楚寒衣会救自己,所以非要去春水流台亲眼看一看天枢古钟,证实自己的猜想。
这理由太差劲了,漏洞百出,裴知岁甚至没办法靠着这样一个粗糙的借口接着欺骗自己。
他从来不会开一场没把握的赌局。
从再次睁眼那一刻起,他心中就知道,他赌赢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走?
为何要以拙劣的借口为理由,跟着楚寒衣回来?
为何在那小童说考试结束时莫名其妙地生气,甚至不惜消耗心魂也要召出离恨刀,一刀劈了那幻境?
相似小说推荐
-
不要让作精霸总怀崽啊!(疯狂更新 ) [近代现代] 《不要让作精霸总怀崽啊!》作者:疯狂更新 【完结】晋江VIP2025-09-08完结总书评数:222 当前被收藏...
-
三个B兄弟(桃居闲作心 ) [穿越重生] 《三个B兄弟》作者:桃居闲作心 【完结】晋江VIP2025-09-08完结总书评数:674 当前被收藏数:948 营养...